“排長,你說咱們還能活着回太行山嗎?再過一個月,山上的果子可都要熟了,好久好久沒吃過山葡萄了,小時候沒了爹孃,我最喜歡的就是秋天,不用打獵,我就能填飽肚子。”
衡陽城內,一處已經塌了一大半樓房的地下坑道里,阿東躺在曹老闆懷裡,輕聲呢喃着。
一旁的羅大虎滿臉擔憂的看着自己曾經無比堅強的年輕班長,沒有說話。
現在的羅大虎,已經不算是新兵了,這個由北到南穿越了半個中國的中年人沒有想到,他只加入軍隊60天,就變成了一個老兵。
因爲,在這60天裡,他幾乎每天都在戰鬥,從一個除了有把子力氣什麼都不會的農民,變成了一個會用手槍,步槍、衝鋒槍、機槍,甚至連迫擊炮都會操作的老兵。
他不得不會用這些武器,因爲,會用的都死了,不會用,會死得更快。
當然了,對於羅大虎來說,他認爲自己能活下來的最主要原因,並不是他在戰場上成長的有多快,更多的是運氣。
因爲,他所在的4班,比他強橫的多了去了。
比如綽號叫鷹眼的中士精準射手,參軍3年,曾經在380米外裸眼射殺過日軍,他的槍把上刻着4個正字,那代表着這名精準射手在有確定記錄的情況下射殺過20名日軍,日軍一輪又一輪的衝鋒中擊殺的並不算在內。
根據這樣的算法,鷹眼至少殺過50名日軍,可就是這樣可怕的神射手,也死了。
他死在黃茶嶺,是50天前日軍又組織了將近3000人對黃茶嶺進行板載衝鋒時,他躲在一個彈坑裡連續射殺數名日軍被日軍後方的擲彈筒發現,組織了至少6具擲彈筒對他藏身的彈坑覆蓋式攻擊。
日本人瘋了啊!對一個步兵火力點,就用了至少30發榴彈。
他和他的步槍被榴彈炸碎了,還是羅大虎給他收的屍,因爲遺骸碎成數塊,陣地上又沒有袋子,只好用自己和班長阿東的軍服給他包裹着給背到後方坑道里。
那個時候,因爲日軍又調來一個重炮旅團,日夜不停地對城南陣地後方實施炮火封鎖,很多來支援的擔架隊以及傷兵就那樣消失在可怕的炮火裡。
爲了減少損失,指揮部不得不下令,除了傷員外,所有犧牲官兵遺體都得就地掩埋。
而營長李九斤爲了不讓弟兄們連死了還要被日軍炮火摧殘,更是下令將所有遺體放到坑道深處,等啥時候要撤離陣地時,再將坑道給炸塌,將犧牲弟兄遺骸深埋於地下。
10天的戰鬥,那個原本用於藏兵的坑道里,密密麻麻的停留了不下300具遺骸。
那其實還是少的,據說在張家山、虎形巢一帶的預10師陣地上,每到夜間就會響起挖掘的聲音,那不是在挖戰壕,而是挖坑埋人。
預10師至少陣亡了2600人,據說因爲陣亡這太多,很多殺紅眼的傷兵都拒絕被送回城而繼續留在前線。
那個曾經在野戰醫院用槍威脅澹臺院長的上士班長兩條腿都炸飛了,仍然拒絕離開,最終在一線陣地告破,當日軍步兵跨過半截‘殘屍’向前搜索時,一動不動的半截‘殘屍’身下突然響起輕輕的‘絲絲’聲。
那是3枚手榴彈引線燃燒的聲音,也是他的同袍在走之前給他留的最後武器。
他把這三枚手榴彈留給了自己和3名日軍步兵。
還有擅長刺刀搏殺的大熊,那是個來自冀南的大漢,和羅大虎算是老鄉,身高體壯,單手就可以拎起12.7毫米重機槍,提着一杆撿來的三八式步槍就跟拎着一根豆芽菜一樣輕鬆。
第一次和衝上陣地的日軍白刃戰時,羅大虎親眼看到他用一杆三八式步槍連刺殺日軍5人猶有餘力,甚至在來不及拔出槍,抱着一名日軍在地上滾動數圈後,拿手將那個體格強壯的日軍給生生掐死。
但就是這麼一個強悍的老兵,竟然也死了!
日軍重炮突然不顧就在陣地外200多米的己方士兵,悍然對陣地開炮,大熊當時正在一線開槍射擊,第一輪15發炮彈正好命中他所在的戰壕區域。
幾近190斤的身軀雖然藏在戰壕裡,但一顆就在距離他不到20米位置爆炸的重炮炮彈激起的氣浪輕易的就將他強壯的身體捲起拋向戰壕外。
給他收屍時,他身體外部奇蹟般地沒任何損傷,只是胸脯是軟綿綿的,已經有足夠戰場經驗的羅大虎知道,那是炮彈爆炸造成的衝擊波已經將他的胸骨盡數擊斷,裡面的心臟和五臟六腑更是被巨大力量給撞爛了。
兩名戰鬥力強大的老兵戰死,並不是終結,而只是開端。
雖然早已做好心理準備,但戰場的殘酷依舊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3營在黃茶嶺足足和日本人打了28天!哪怕斜後方的張家山等主陣地相繼被日軍佔領,3營仍然又堅持了10日。
這期間,4班由滿編的20人先變成18人,再變成15人,最後變成9人。
羅大虎不知道自己打退過日軍多少輪進攻,甚至到最後他已經懶得看時間,連在黃茶嶺堅守了多少日都已經不記得了。
因爲,不斷撲面而來的死亡早已成爲這片戰場上的主旋律,不管是陣地上還是陣地之外,到處散落着屍體和人體組織,生命和呼吸竟然成了稀有之物。
羅大虎麻了,他甚至希望早點死去,但老兵不斷犧牲,他卻奇蹟般地在這樣猶如地獄的戰場上活了下來。
他用步槍射殺過日軍,也用鷹眼留下的手槍射殺過鬼子,還用三棱軍刺捅破過日寇的胸脯。
那是個日本人,也是個年輕人,不過十七八歲的年齡,羅大虎還清楚的記得,當那名日軍踩着同伴的屍體衝上山嶺,卻被自己用三棱軍刺一傢伙捅進胸脯子時候的眼神,有驚訝有不甘也有釋然。
或者,對於那頭青年鬼子來說,對於這樣血腥的戰場,也早就沒有繼續活下去的念頭了吧!
死亡,對於血戰近一月的中日雙方官兵們來說,都是一種解脫!
羅大虎當然不知道黃茶嶺一戰,3營擊殺日軍多少人,這個數字甚至直到戰後日方也沒有公佈,那直到冰原之戰後,因爲在四行團3營基礎上建立的那個步兵旅在長津湖一戰動天下,連帶着把衡陽之戰黃茶嶺的統計數據被米國人給翻出來。
自7月9日至8月6日3營殘部突破封鎖線重歸衡陽城,黃茶嶺上的四行團3營先是打殘了27師團,接着又打殘了第3師團,共擊斃日軍9368人,失蹤497人,傷1.3萬人。
據說看到這個數據的米國司令官瞠目結舌良久後,把情報官痛罵了一番,如果他早能知道那個步兵旅曾經在對日作戰戰場上有如此輝煌戰績,就不會僅以騎一師和其對戰了,至少得再加上陸軍第二步兵師或者第七步兵師。
要知道,根據第11軍戰報記錄,在黃茶嶺,第11軍投入了一個重炮旅團24門150毫米榴彈炮,兩個炮兵聯隊62門75毫米山野炮,大半個戰車聯隊31輛97式坦克,步兵更是合計超過24個步兵大隊輪番攻擊。
一個師團打光了,那就再換一個師團上,而山嶺上加上支援的總計也不超過1800名中國步兵。
第11軍戰報記錄的是他們近乎全殲了黃茶嶺上頑固的中國守軍,只有少量中國人在炮火的支援下突破封鎖線不知所蹤,但只有羅大虎這些撤回衡陽城的3營官兵才清楚,加上屠運生獨立連,他們撤回衡陽城內的有597人。
經過連綿的戰鬥,3營也已經被徹底打殘了,除了少量60迫被帶回,所有榴迫炮及81毫米迫擊炮、150毫米重迫、20毫米機關炮、12.7毫米重機槍,所有超過40公斤以上的重裝備,全部在撤離黃茶嶺之前被炸燬破壞。
3營進入衡陽城進行最後的巷戰之時,已經變成了一個標準的輕步兵營。
一向開朗樂觀的3營長李九斤在進入衡陽城看到親自來迎接的團長唐刀後,竟然剛行完軍禮,就抱着身體筆直挺立的唐團座嚎啕大哭。
年近40的中年人,在28天的苦戰血戰裡,沒有皺一下眉頭;親自下令炸燬那些帶不走的武器裝備時,沒有半點遲疑;親手點燃引信將坑道炸燬,將800戰友埋葬,沒有掉一滴淚
但在看到唐刀的那一刻,卻哭得像個孩子。
“團長,我的3營沒了啊!我3營的弟兄們快死光了啊!我的心,好疼啊!我特良的受不了了。”李九斤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的模樣,哪怕是最堅強的軍人,也不忍再看。
“怪我,怪我,李老弟,全怪我預10師沒有守住陣地,預10師對不住你們,讓你們孤軍奮戰。”來接李九斤和3營的葛有才師長抱着痛哭流涕的少校營長,同樣淚流滿面。
但李九斤和3營能怪預10師嗎?
怪不了。
預10師已經傾盡全力。
他們3營是被兩個日軍師團輪流攻擊,可預10師則是被4個日軍師團輪番攻擊。
18天時間,日軍陸續從衡陽城周邊又調來3個師團參與圍攻衡陽,使得攻擊衡陽城的日軍高達7個師團。
而在衡陽城外圍,僅留下4個師團以及5個獨立混成旅團不足7萬人,爲防止中國軍隊主力營救衡陽城,中國派遣軍司令部緊急從關東軍處借調了2個步兵師團乘着火車抵達潭州。
在這半個月裡,中方在衡陽外圍擁有大軍超過30萬,而且還擁有足夠的制空權,完全有能力打一場兵力懸殊的圍殲戰。
但他們都在幹什麼呢?僅有第27集團軍的4個步兵師在李玉堂的帶領下朝日軍發起進攻,另有第62軍3個步兵師在其軍長黃濤的帶領下孤軍深入殺奔衡陽。
只是,不足7萬人的中國軍隊,在連破日軍3道封鎖線之後,已然是拼盡全力。
第62軍151師抵達衡陽西南郊的雨母山,距離衡陽城僅7公里,和日軍激戰的槍炮聲衡陽全城可聞。
但也僅僅只是在那裡了,已經抵達衡陽前線親自督戰的橫山勇親自下令,暫停對衡陽的攻擊,以三個師團之力合擊來援的中國軍隊。
僅一日,第151師戰死兩名團長及官兵2000餘,全師不得不後撤防止被日軍合圍。
那也是衡陽城距離援軍最近的一次,等兩個關東軍師團抵達,衡陽外圍日軍已經重新達到14萬人,中方徹底失去了救援衡陽城的機會。
30萬大軍只能在外圍眼睜睜看着十幾萬日軍重兵圍着衡陽城狂攻,攻破衡陽城外圍所有防線,攻破衡陽城最後一道防線--城牆,破入城中。
包括西方記者、米國軍人在內的所有關心這場戰事的人們,絕大部分都以爲這場被稱之爲‘東方莫斯科’的城池防禦戰要落下帷幕。
沒人會相信城內已不足8000的中國守軍能抵擋住十幾萬日軍的進攻。
因爲當時衡陽守軍最高指揮官發給軍委會的電報中是如此寫的:“敵人已攻破我城外所有陣地,預10師7000之軍,補充3輪,亦只有2000之衆,不足日常一團;第3師戰前8000餘,補充3輪,尚餘3000;第190師已然僅剩800人,衡陽警衛團於反攻張家山一役,傷亡殆盡,不足200名傷兵;四行團苦戰之下,全軍亦不足3000;我衡陽全城可戰之兵尚有8000,不知何時可等來援兵。
然我衡陽之軍,決意以死報國,以報作育至意,來生再見!方、趙、孫、唐、周、容、葛同扣!”
或許此時對於衡陽之戰尚有信心的西方人只有中國戰區參謀長史迪威一人。
他對洛克菲勒公司遠東公司總經理勞拉小姐所說的:“衡陽外圍雖丟,仍有面積達2.8平方公里的衡陽城,巷戰歷來爲軍事最兇險之戰,方軍長和唐團長都是最強悍的指揮官,他們麾下盡是最精銳的中國軍人,我以爲,日本人沒法攻克這座城市,哪怕他們願意爲此承擔超過10萬人的傷亡!”
在很多人看來,那不過是安慰勞拉小姐的話語,根本不存在可能性。
但史迪威上將卻說道:“在戰前,日本陸軍訓練之精和戰鬥力之強,可以說舉世罕有匹敵,用兵行陣時,上至將官,下至士族,俱按戰術戰鬥原則作戰,一絲不亂,令對手不易有隙可乘。
日本高級將領中,雖乏出色戰略家,但是在基本原則上,絕少發生重大錯誤,這放在戰爭中,已經是極其難得的品質。
當時一個日軍士兵的作戰能力約相當於七八個中國士兵,如果說中國士兵那個方面稍微強一點,可能中國士兵‘不怕死的精神’稍微佔優,但日本士兵在這方面同樣在全球百分之九十五的軍隊之上。
日本軍隊,哪怕放在全球範圍內,在戰術層面上都難以找到對手的軍隊。
我以爲,中國絕不可能贏得這場戰爭,哪怕他們的對手是侵略者,是非正義的,因爲實力相差太過懸殊。”
史迪威這個評價簡直已經不是高,而是推崇了。
但仔細想想,這貌似就是事實。
“不過,1937年七七事變後,做爲駐中國大使館武官,我有一次路過一道山嶺看到一幕場景後,我就改變了我這種觀點。
遠遠眺望,我發現遠方山頂上有個長長的東西像一隻百足蟲一樣在緩緩移動,等走到近處一看,原來是一列貨車,被日軍的戰機轟炸後車頭損壞,結果,一個步兵團的中國士兵竟然用純人力,從兩側推着這列貨車,像一隻蝸牛一樣緩慢前進!”史迪威上將繼續說道。
“我默默的看了很久,直到那列重達數千噸的貨車在我的眼前逐漸消失,我在心裡對自己說:中國人的這種精神,必將讓他們走過戰爭最艱難的時刻,並最終征服日本!”
“而如今,不正是如此嗎?七年過去了,日本並沒有征服這個國度,而且他們還變得越來越虛弱。
就像現在一樣,他們用超過6倍的兵力,卻依舊攻不下一座古老的小城。
我個人認爲,他們不僅無法攻克這座由最精銳中國軍人防禦的小城,而且這一戰將會成爲歷史的轉折點,日本陸軍自此一戰後,在中國戰場上將再無任何大型攻勢,基本變爲防禦,並直到戰爭結束。”
史迪威上將在他的辦公室裡,擲地有聲的對着滿面愁容的勞拉說道。
而他這席話,也被記錄入第二次世界大戰著名語錄中。
因爲,他幾乎百分百預測了戰爭的結局。
爲何說沒有百分百,那是因爲他並沒有說日本會無條件投降,他也沒法知道自己的國家會製造出兩顆大胖子炸彈。
此時,衡陽城內的羅大虎當然不會知道還會有一名西方名將會對他們有如此強烈的信心。
他只知道,衡陽已經到了最後時刻。
他所在的4班,不,應該說是3排,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刻。
他加入3排前,3排有官兵84人,現如今還能聯繫上的,已不足3個小組16人。
他的班長阿東,其實只剩半個人了。
阿東的左臂,在10天前被一門步兵炮的彈片齊整的從肘部切斷,簡單包紮後繼續作戰。
昨日,他的右腿再度被一枚榴彈轟中,僅剩一點皮肉和筋連着,他自己咬着牙一刀將之剁掉。
原本黝黑的臉,現在蒼白的就像雪,早已哭不出半滴淚的羅大虎,此時唯有擔憂。
他怕,他怕自己再沒了戰友,在此之前,他已經親眼送走了16名戰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