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一大早的功夫,東廠外已然密密麻麻擠滿了人。
這一處平日裡兇威滔天,尋常人避之不及的兇戾之地,此時便如同賣藝的天橋一樣,很是熱鬧,這其中不乏江湖豪俠和京城權貴,只可惜卻是沒什麼酒館客棧,他們亦只能如尋常人一般,尋個空地,弄只馬紮坐着,毫無半分貴人風範。
但沒有人有怨言。
堂堂東廠督主,都親自出來決鬥,他們有得看都是屬於極爲眼福之輩了,如何敢奢望其他的東西。
隨着時間流逝,東廠所在人潮越來越多,到了午時前後,東廠各處巷子已然盡數都是人,摩肩擦踵,人聲鼎沸,尋常人想要再擠進來,無疑是比登天還難。
但總有人不是尋常人。
各方高手眼見得人潮洶涌,都是各自施展輕功,有從屋頂上的,亦有從人頭頂上踩過的,但不論武功多高,名聲多響,他們都極有默契的將東廠大門前約莫百餘丈的地方空了出來。
這是莫離點名要決鬥的地方。
飛雲樓內,此刻這京師最大的酒樓之一,卻是生意近乎沒有,客人稀少,店小二懶洋洋的倚在牆邊,不時便打了個哈欠。
客人都去看熱鬧去了。
一方是天下第一劍客,隱隱公認的天下第一高手,而另外一方,則是當今世上最有權勢的大太監,掌控着無數人的生死。
這樣的兩人要比武爭鬥,誰不想一睹真容?
只是今日,到底能不能成行?
李尋歡心中沒有答案。
他心中一面想着一睹莫離出手展露劍法的風姿,一面又想着,自家表妹能被安然無恙送回來,這兩者註定是不可兼得。
天色愈發的晚了。
太陽從中天逐漸西垂,光愈發的暗了,黃昏,眼前便是黃昏。
李尋歡更焦慮了,他一會兒擡頭看向大門,一會兒擡頭看向屋內,總希望有人會出現,結束他這種煎熬的狀態,他更希望的是大門外有人出現。
可遺憾的是,沒有人。
“她不會來了。”
莫離的聲音在小院內響了起來,李尋歡定睛看去,只見得那房間的門已然被推開,一名身着青衫的年輕人緩步而出,清秀的眉眼間俱是勃勃英氣,氣質內斂,深不可測,腰間懸着一柄長劍。
“莫……莫少俠,你要去赴約……”
李尋歡結結巴巴的道,眸中似震驚,似期待,似難過。
“我不去赴約,誰又會把你心上人送回來?”莫離笑眯眯的道。
李尋歡一時無言。
是啊,連護龍山莊都無法逼東廠交人,只怕也只有莫離親自動手,對方纔會將林詩音交還吧。
“你小心一些。”李尋歡真心實意的叮囑道。
他不想看見莫離因爲表妹出事。
莫離一臉輕鬆,絲毫看不出大戰在即的模樣,道:“你放心,他們傷不得我,你不必去,在此靜候佳音便是,免得待會亂戰一起,我還得分神護着你。”
亂戰?
李尋歡明白了對方的意思,這是怕東廠的人決鬥不過,一擁而上?
以東廠的性子,以那曹正淳的陰險,倒真的是極有可能做出這等事。
只可惜,自己的武功不夠高,絲毫幫不了莫離。
李尋歡嘆了口氣,心中百感交集,終是什麼話也沒說,只是用力的點了點頭。
莫離推開門,正待出去,卻見得前方一道人影疾馳而來,神色匆忙,面上全是汗水,神色極爲焦急。
此人看見莫離開門,匆忙喊道:“莫少俠留步,小人替上官莊主前來傳信!”
上官海棠?
莫離挑了挑眉,駐足原地,道:“怎麼,她還有什麼話說?”
那人影此刻已然到了莫離身前,喘着粗氣道:“莊主說,讓您莫要前去赴約,過了今日,她一定說動神侯,將人放出來,您再給她一些時間。”
“那倒真要謝過海棠一番好心了。”
莫離微微一笑,看向那人,道:“便煩請你替我帶句話給海棠,就說……”
“就說相比等待,莫某更信自己腰間這柄長劍。”
說罷,莫離不再看此人一眼,大步朝前而去。
等三日,再等三日,等到什麼時候是盡頭?
或許在世上多數人眼裡,一個林詩音,遠遠不如曹正淳性命和東廠的威嚴重要,不過在莫離眼裡,答應了李尋歡的事,那定然是要做到的。
至於說東廠高手,朝廷的埋伏……
少年腰間仗劍,天下何人敢試其鋒?
“莫少俠……莫少俠……”
那人影在背後還欲呼喊阻攔,只是莫離卻絲毫不爲所動,身影越行越遠,終究是消失無蹤。
……
“還沒到嗎,看來他怕了曹伴伴了。”
東廠主殿內,眼看着天上夕陽越發昏暗了,一名滿是貴氣的年輕男子坐在主位上有些不耐的道。
在他底下,則是站着曹正淳等一衆東廠高手及護龍山莊天地玄三大密探。
這些人此時都是畢恭畢敬,絲毫沒有半分在旁人面前的凶煞之氣,溫順乖巧的彷彿一隻貓兒,便是曹正淳,亦是慈眉善目,嘴角含笑,彷彿一位鄰家老爺爺一般友善。
“想必是,他知道陛下在此,攝於天子威嚴,是以不敢赴約。”曹正淳極是嫺熟的一個馬屁接上,臉上掛着幾絲諂媚的笑意。
難怪這些人如此恭順,原來這主位之上的年輕人,卻是當今天子朱厚照,執掌着他們的生死榮華。
“怕了朕?朕瞧着不像。”
朱厚照搖頭一笑,道:“都說這廝膽大包天,黑木崖都敢仗劍而闖,這天下還有高手多過黑木崖的地方嗎,朕瞧着,說不得他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此刻已然潛入天牢,想要營救那女子呢。”
曹正淳面色一變,倒還真有幾分可能性。
不過想到自己撒出去監視的探子,和在天牢中佈置的炸藥,他眸中掠過一絲狠意,冷笑道:“他若真敢如此,今日之後,天下只怕再沒有劍魔這個人物了。”
“哦,看來曹伴伴你早有準備呀。”
朱厚照擡頭看了看天,眼見得夕陽最後一絲光都被黑暗吞噬,明月已然升騰而起,不禁有些失望道:“此時不至,想必真不會來了,回宮吧,今日還要陪母后一起用晚膳。”
他站起了身。
上官海棠及曹正淳等人,則是長長鬆了一口氣。
畢竟是劍魔,畢竟是皇上,當這兩者在一場決鬥中碰見,還是很讓人擔憂的。
好在,他應該是聽了自己的勸。
上官海棠如是想到,正待與衆人一起行禮,恭送皇上之際,耳邊忽然聽得外面傳來了一陣陣吵翻天的音浪。
“來了來了!”
“劍魔!”
“劍魔終於到了!”
……
沸沸揚揚的聲浪中,充斥着無盡的瘋狂和喜悅,彷彿整個夜晚都活過來了一樣。
上官海棠面色一變,曹正淳等人亦是大驚失色,唯獨朱厚照駐足當下,一動不動,嘴角滿是喜色。
“看來,朕還是有幾分福氣的。”
朱厚照笑道:“能親眼看到劍魔的劍法。”
“陛下,您還是請先回宮吧。”
曹正淳不無緊張的道:“那賊子殺性深重,老奴萬一攔不住他,驚了聖駕,便是將老奴千刀萬剮,也難贖罪過。”
“正是,劍魔爲人兇戾,劍法殺機縱橫,陛下您還是及早移駕回宮吧。”上官海棠亦勸道。
朱厚照打量了在場一衆高手一圈,有些不快的道:“怎麼,護龍山莊和東廠兩方的高手俱都在此,還怕了一個小小的劍魔,莫非,朝廷養爾等,都是養了一羣酒囊飯袋?”
衆人一時無言。
“開門!”
朱厚照一聲令下,那東廠番子不敢違命,當即打開大門,本就沸騰的聲浪,一下子呈幾何倍數增強,瞬息便涌了過來,吵得人耳邊發麻。
而在不遠處,圍的人山人海的人羣裡,卻是自發向兩邊讓出了一條通道,通道內,一道修長瘦高的身影緩步走來。
月色下,那人一襲青衫,腰間懸劍,眉目之間,英氣非凡,風姿氣度,堪稱冠絕當世。
他走到大門之前,負手立在原地,面上帶着溫潤笑意道:“久聞東廠曹督主神功蓋世,天下難尋,今日月色正佳,不知督主可敢一試莫某腰間長劍?”
聲音不大,然而這聲音任何一個字,卻是清清楚楚,傳入了在場每一個人耳中,不論離的多近,或者是多遠。
這無疑對內力的掌控,已然到了一個登峰造極的地步,近乎是尋常武人終生難以企及的境界。
曹正淳心中一驚,暗道劍魔果真是名不虛傳,不過他面色倒是與尋常並無二樣,只是吩咐道:“你們護住陛下,雜家去會一會劍魔。”
說到魔字時,他身影陡然消失在了原地,猶如一道鬼魅,瞬息間出現在了大門口!
衆人的注意力此刻都放在了莫離身上,眼見得一道身影忽然出現,都是心頭大驚。
定睛看去,待看清楚是一名滿頭銀髮,皮膚紅潤的老太監,當即明瞭對方身份,正是今日的另一位主角曹正淳!
“莫離,你好大的膽子,真敢闖我東廠!”
曹正淳神色肅然,面上絲毫笑意也無,只剩下冰冷的殺意。
東廠廠督,本就是一等一的兇戾之人,不然如何壓得住底下那些視人命如草芥的兇人?
如今被人打上門來,他如再笑臉相迎,那東廠豈有半分臉面?!
“今日,你既然來了,便不必走了!”曹正淳冷聲喝道。
一股狂暴的殺意自他身上升騰而起,朝着四面八方席捲而起,衆人只覺得渾身一陣冰涼,彷彿置身於冰天雪地,莫名的恐懼涌上了他們心頭,這便是曹正淳的實力?!
他身上滾滾罡氣升起,向莫離壓迫而來,宛如大海之中的巨浪,一波連着一波,浩瀚莫測,天威難敵!
這個過程中,所有觀戰的人都被逼得不由自主的朝後面退去,青石地板上都被壓出了一道又一道的裂縫。
天罡童子功!
這便是曹正淳真正的實力!
衆人心頭大駭,如此深厚的內力,難怪這老太監能與護龍山莊那位分庭抗禮,若非其人位高權重,戰績極少,只怕足以比肩四大宗師!
莫離看着曹正淳,在他如山海般的雄渾罡氣及殺意下,面帶淺笑,宛如被清風拂面,只似笑非笑的道:“公公的天罡童子功,果真是非同凡響,不過莫某卻有一個問題想問公公……”
衆人不禁來了精神,這種劍拔弩張的情況下,他又有說什麼?
頓了一頓,莫離嘴角笑意更濃道:“這天罡童子功,不知是否需要插過羽毛的人才能修煉?”
插過羽毛?
在場江湖豪傑,一個兩個都愣在了當場,不明白莫離的意思,什麼叫插過羽毛?
倒是東廠一衆高手,及部分熟知皇家之事的人臉色變了,他們當然是清楚什麼叫插過羽毛。
“哈哈……”
這種氣氛下,一道極是爽朗的笑聲傳了過來,卻是來自那大門之內的一名年輕人,正是朱厚照。
曹正淳的臉色變的更加陰冷,他當然聽出這是誰的聲音,可他卻不能衝其發火,所以他看向莫離的眼神便愈發的不善了。
宮中太監淨身之後,會在其淨身處插上一根羽毛,待到拔下來之後,才能保證被淨身太監的排泄。這種事情一向是所有太監的忌諱,很少有人敢當面提起。
可是如今,卻被當着權傾朝野的東廠督主,武功絕世的曹正淳的面提起……
空氣陡然凝滯起來,一股瘋狂的殺意覆蓋當空,明白內情之人都背脊發涼,一個個冷汗涔涔。
“他怎麼敢這般挑釁曹正淳!”
上官海棠瞪大了眼睛,沒想到莫離會如此說,這分明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你找死!”
曹正淳一聲厲喝,醇厚的罡氣猶如實質般自他身上升騰而起,其人已然朝着莫離攻殺而去,即使知道顧少傷是故意激怒自己,還是忍不住殺意滾滾而出。
腳下地面在渾厚的罡氣之下劇烈晃動起來,無邊的塵土飛揚。
其人所過之處,地上留下了一個又一個深有數寸的腳印。
五十年苦修的天罡童子功,在此刻盡數凝聚於一隻手掌上,隨着那隻拳頭砸落,無數的裂帛聲響起,空氣如同水波般盪漾一圈一圈的波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