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境
“知夏醒了?”
甄知春將妹子的衣裳從靠牆的矮櫃子裡拿出來,放到了她身邊。
“緊着時間先洗漱,你的藥快好了。”
“姐,我不想喝藥了。”一想起昨晚滿嘴的苦味兒,甄知夏的臉不禁皺成一團,“我沒事兒,不信你讓許大夫再過來一趟看看。”
“誰叫你作,反正橫豎三劑藥,你不喝我告訴娘去。”
甄知夏鼓鼓嘴,邊擦牙邊含糊道:“娘人呢?”
“廚房燒飯呢。”
“不是該輪到二伯孃了麼?”
甄知春沒好氣的戳她一下腦袋:“還不是你,咬了二伯孃一下,她非說自己手不好了,做不了飯。”
“裝蒜。”
可是明知道張氏耍無賴也沒法,又不能去鬧,奶巴不得捉她們的把柄。
洗漱完畢,甄知夏習慣性的拉開木桌上的黃銅暗釦,取出抽屜裡面的半把梳子,對着銅鏡眨了眨黑白分明的杏仁眼,總算看清了自己頭上彎彎扭扭的方巾。
差點忘了,昨天自己親手把頭髮剪了。
甄知夏捏着梳子發起呆來。
甄知春端了藥進來,見她這模樣便嗔怪道:“現在知道心疼了吧,你也真的下的去手,眼下可是後悔也來不及了,你頭髮長的慢,頭上的方巾是娘壓箱底的,你好好擁着裹頭吧。”
甄知夏揪住頭巾,扯了兩次,沒扯開反倒成了死結:“絞了就絞了,奶總不能把一個小尼姑賣給人當丫鬟吧。”
甄知春輕拍她肩膀一下,放下藥碗幫她。
甄知夏坐着百無聊賴的開始翻弄抽屜,那抽屜一直是她用的,除了半把小木梳,一個用挖野菜的小鋤刀削的,半成型的木頭髮簪,還有一個裂了好幾條縫隙的小木匣子。
髮髻是她刻給李氏的,去年李氏生辰,她已經送了一根木頭髮簪,一頭刻着一個粗糙的花苞,李氏一直帶着。她本打算今年再送她娘一個開花的髮簪,現在卻有些改變注意了。
甄知夏取出那巴掌大小的破舊木匣,那木匣沒鎖,原本應該有個黃銅鎖釦的地方開裂了一個黑窟窿。匣子裡裝着十來粒色彩豔麗的石子兒,是原來的小甄知夏攢着當寶貝的,自她借了她的身子之後,看見了好看的石子兒也會帶回家放到匣子裡,算是對她的紀念吧。
甄知夏拿指頭撥了撥,取出了昨日那枚銀錁子。
甄知春瞧了就說道:“昨日你不肯把這銀錁子交給奶,奶今天肯定還要問你拿,問你拿不來,肯定還是得問咱爹要。”
甄知夏摩挲着銀錁子上的梅花:“讓她來要,看我給不給。”
她正考慮用這銀錁子替李氏買一根銀簪,補償被當了的那根。
甄知春輕輕點她一下後腦勺:“行了,這幾日且乖些,還怕咱奶不罰你呢,我先去廚房,你待會直接去堂屋吃飯。”
甄知春走後,甄知夏又把玩了一會兒銀錁子,纔將匣子重新放回抽屜,就聽門外一聲冷哼,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正貼着門檻站着,一身嫩黃襖裙足有七成新,長的是眼大嘴更大,膚色偏暗,挑眉怒目實在不討人喜歡。
甄知夏心下可惜道:瞧這臉色臭的,糟踐這深衣服了,這衣裳給她姐穿多好看。
來人正是二房裡的甄香菊,甄知夏的大表姐,她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的挑釁道:“躲在屋裡做啥,是想借着機會躲懶,還是沒臉出來了。若是知道丟臉,昨日怎麼去投湖,丟了甄家的臉面,連累東哥下湖去救你,你死了不打緊,人家東哥可是里正的兒子,又和五叔一樣在縣裡上學的,你咋敢讓他去救你。”
她聲音透着酸澀,說到後半句不自知的加重了聲音。
甄知夏轉過臉去,不理她。這甄香菊是那越吵越活潑的性子,只有悶着她才能更讓她着惱。
甄香菊果然更生氣,她不依不饒道:“你現在裹上方巾有啥用,那副醜樣子早教東哥見過了,現在不只是他,怕是全村人都知道了。”
甄知春趕了過來:“香菊姐,我妹妹身子沒好,大夫說要歇上三日,你莫要來煩她。”
“不過是下湖裡遊了一趟,這麼着就敢歇三日,村裡小子哪個不是日日去湖裡泡澡,就她還金貴起來了?”
甄香菊比甄知春大兩歲,眼下居高臨下的看着甄知春,眼神頗爲不屑。
甄知春只得耐着性子:“妹妹不會水,是被人推下去,能一樣麼?”
“我不管,這是奶的意思,奶說了,咱老甄家不養閒人。”
甄香菊用力拱開甄知春的肩膀,走了開去。
甄知春氣悶,看她走遠纔回頭道:“知夏,跟我去堂屋吃飯。”
堂屋裡的長桌短桌已經從屋角端了出來,碗筷也按照人頭擺放好了,家裡的大部分人已經落了座,待到甄知夏姐妹進屋,幾乎所有人都朝着甄知夏看過來,或者可以說,是都在看甄知夏腦殼子上的青色方巾。
衆目睽睽之下,甄知夏下意識的直起腰,弗落座,馬氏就惡狠狠的瞪了她一眼。
昨日那通鬧,甄知夏損失了滿頭的長髮,馬氏是當着全村人,被下了臉。
現在村裡還有誰不知道,馬氏爲了三十兩銀子打算賣親孫女兒,給人家當小妾。
若是其他婦人,也就是厚着臉皮,哭兩聲窮,被人說叨兩句就過去了,可馬氏是誰,瞧瞧她一身長比甲,那就不是普通村婦會穿的。村上的婦人,就算是有兒媳婦伺候的,平日爲了不影響走動做活,穿的都是耐髒方便的裋褐,獨獨只有馬氏是這做派,她是還沒等得及自己的小兒子考上秀才,就迫不及待的想當秀才老爺家的老夫人了。
甄知夏昨日那通鬧,要是嚴重了,鬧過了,她小兒子真的可能考不了秀才,那她的老夫人之位,整個甄家還有啥盼頭啊。她恨得心頭髮癢,這小蹄子其心可誅啊。
馬氏啪的一聲摔了竹木筷子:“你坐這裡想做啥?”
一屋子的人立即朝着這角看過來,甄知夏恭恭敬敬道:“吃飯。”
馬氏臉色更黑,先狠狠剜了一眼李氏:“你還有臉吃飯,給我滾下去,這裡沒你的份。老三家的,看看你教的好閨女,往日沒規沒距的,昨天惹了那麼大的事兒還沒事人似的坐這裡,當着這麼多長輩在就敢和我頂嘴。”
甄知夏皺了皺眉,她不過是正常答話而已,算什麼頂嘴。
“娘,您饒了她吧,她年紀小不懂事,還病着呢。”李氏俏臉上寫滿愁苦,低聲哀求道。
在甄家,馬氏決定着全家的錢財口糧,對於幾個媳婦和孫女,若是說不準吃飯,那決定不只是隨便說說的。方纔她摔了筷子,若被呵斥的是老大家的甄綠兒,只怕她早就哭着回屋裡去了。
馬氏轉向李氏,咬牙切齒道:“都是你慣出來的好閨女,臉皮厚的像城牆,她咋有臉坐這兒,忘記昨天她做啥啦?”
“奶,妹妹知道錯了,求您饒了她吧。”甄知春也跟着低聲道歉。
馬氏惡狠狠的又轉向甄知春,李氏忙道:“娘,是我的錯,您彆氣了,身子要緊。”
甄知夏看着母女二人,喉間動了動。
她算是明白了,眼下的情況,她要是不服軟,馬氏能一直一直的鬧下去,而且首先倒黴的就是她娘和姐姐。
“奶,我知道錯了,今天的飯,我不吃了。”甄知夏垂下眼睛,一字一句道。
張氏竊笑了一聲,馬氏臉色總算緩了緩。
“三弟,看你閨女和媳婦兒把咱娘給氣的。”
隔壁短桌上突兀的一聲斷喝,甄知夏眼角一瞥,她二伯滿臉憤慨,正瞅着自己的便宜爹爹,甄三低着頭不說話,就差把臉埋到碗盆裡去了。
甄二欺他軟弱,更加添火加柴道:“我說三弟啊,往日你不在家好好教導自己的好閨女也就算了,今日眼見了這事兒還悶不做響,這是拉着咱娘出來當壞人啊,要是我家香菊敢這麼不識老,我老早大耳瓜子上去伺候了。”
甄三聽了這話,居然放下碗來,似乎猶豫着要不要起身。
甄知夏眯了眯眼,這家子感情是想看自己捱揍,不過她甄知夏是誰,就算甄三打得下手,她也不會乖乖受着。
這個甄二,當着全家面挑唆親兄弟揍自己閨女,還把馬氏拉出來當說辭,可見其可惡。
“有飯不吃想幹啥,吃飯都堵不了你們的嘴,都給我吃飯,趕緊吃完了下地幹活。”甄老頭髮了話。
一屋子人又紛紛拾起竹筷。
“別以爲這事情就這麼算了。”
馬氏瞪着眼珠將桌上的人臉一一掃過:“這個家裡的規矩,不是一個丫頭片子要死要活就能混過去的,你們日頭裡啥樣子我清楚的很,三丫頭,我今日先不發作你,吃完飯給我幹活去,別想找藉口混賴。”
李氏心頭一緊:“大夫說……。”
甄知夏立即搶先說道:“知道了,奶,我聽您的。”
李氏要是再替她求情,只會引火上身。
馬氏今日當着衆人發了話,甄香菊也不得不挽了籃子,跟着去後山挖野菜。
甄綠兒悄悄和她說:“三姐,你身子不好,我幫你。”
甄知夏摸摸小丫頭的額發。
甄知春也說:“你就跟我們去後山走一趟,你那份野菜我幫你挖。”
甄香菊走的快,一步步捻着地皮發泄,甄知夏三姊妹在後頭說說笑笑,聽的她益發肝火旺盛。
“哎呀你做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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