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鑑裡的世界已經甦醒,重新變得熱鬧起來。
那些沉眠了很長時間的人們並不知道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情,還以爲自己只是睡了一覺。
衆人皆睡我獨醒的張大公子,對此反而有些不適應,但也知道根本沒法說,憋的有些厲害,乾脆搬去了某座道觀求清靜,任家裡的晚輩與縣城裡的官員們苦求了很多天,都不肯搬回來。
某天清晨他醒了過來,走到窗邊望向崖下,有些想念井裡那隻會說話的鯉魚,眼皮忽然被火燎了一下。
映入他眼簾的不是真的火,而是燃燒的雲。
朝霞出現在天空裡,比平日裡要豔無數倍,裡面彷彿蘊藏着無數光與熱,隨時可能噴發。
看着這幕畫面,張大公子覺得好生詭異,無來由地心驚起來。
撲棱撲棱!青鳥從遠方飛來,落在道觀旁邊的樹枝上,望向那片朝霞,微惘的眼神裡漸漸多了很多難過。
那不是普通的朝霞,而是真正的仙霞。
仙霞漫天,是仙籙出世的徵兆。
青天鑑裡的那張仙籙早被井九取了,爲何還會有一張仙籙?
……
……
那道從青天鑑裡射出來的白光,便是來自於那張仙籙。
世間只有中州派有仙籙。
仙籙裡除了仙識,還有無數仙氣。
當初井九爲了煉化那張仙籙,在果成寺裡聽經數年,最後都險些出事。
那些仙氣灌注進過冬體內後,她現在還在沉睡。
這時候卻是一張仙籙裡的仙氣瞬間全部釋放出來,可以想象威力會大到什麼程度。
在那道仙光的照耀下,陰三臉色越來越蒼白,甚至接近透明。
他的手也變得透明起來,不知道衣服下的身體是否也是如此。
石室裡狂風呼嘯,從那根骨笛裡穿過,發出嗚咽的聲音,近乎鬼泣。
嗡的一聲輕響,仙光落在了他的身體上,衣衫片片碎裂,如蝴蝶般飛舞,接着化作虛無。
陰三沒有像蝴蝶一樣消失,依然站在原處。
不知道他施展了怎樣的神通,那道仙光竟是從他的身體裡穿透而過!
仙光落在了石室的牆壁上,瞬間燒蝕出一個大洞,然後散溢出一絲威力。
轟然巨響裡,石室倒塌,上方的岩石被掀開,露出了那片烏雲密佈的天空。
……
……
各宗派的修行者們圍着少明島,帶着各種情緒,看着青山劍舟即將落下。
少明島上那座被削平的山忽然炸開了!
一道仙光沖天而起!
無數碎石與狂風向着四周呼嘯而去。
青山劍舟首當其衝,瞬間出現無數道破口,廣元真人出劍,極其兇險地把青山弟子們接回船裡。
中州派的雲船與一茅齋的苦舟劇烈的震動,其餘宗派的飛輦更是險些墜落,趕緊向遠方飛去。
無數道視線落在那座已經倒塌的山裡,看到殘破石室裡的畫面。
那道仙光源自童顏手裡的青天鑑。
陰三臉色蒼白,明顯已經受到了無法逆轉的重傷。
雷魂木曾經在碧湖峰頂經歷無數年雷劫,他借雷魂木重生,也學會相關的神通,用了渡雷之法,才險之又險的讓仙光穿體而過,而沒有讓所有仙氣裡的威力都落在實處,等於被那道仙光擦了一下。
但那是仙光,即便只是被輕輕擦一下,也不是誰都能承受得住的。
更何況中州派爲他準備的這道仙籙,絕不會就這樣落空,真正的殺着還在後面。
玄陰老祖正準備把陰三帶走,忽然看了眼天空,怪叫一聲,轉身就逃,瞬間到了數百丈外。
那道仙光離開少明島後,沒有消散,也沒有變淡,就這樣沒入了滿天密佈的烏雲裡。
烏雲之上是虛境,虛境之上是雷域,那裡的雷暴漩渦就像無數只色彩各異的眼睛,看着人間的一切。
那道仙光就像是一個火種,點燃了那些眼睛裡的怒火。
陰雲翻滾不安,無數道閃電在其間亮起!
轟隆聲裡,無數團雷火向着地面而去,轟向少明島!
海面生起無數巨浪,各宗派修行者們紛紛避開,臉上寫滿了恐懼。
雷火之威難以想象,簡直快要與天劫差不多,難怪玄陰老祖一世魔神,居然會畏懼成那副模樣。
陰三看着自天而降的雷火,心想自己該死了。
他當然還有很多隱藏手段,但在這片雷火之前沒有任何意義。
那道仙光穿體而過,沒能立即殺死他,卻在他的身體裡留下了烙印。
無論他逃到哪裡去,這片雷火最終都會落在他的身上。
不是像天劫。
這就是天劫。
陰三脣角微揚,露出自嘲的笑容。
當年他自冥界歸來,曾經發下宏願,世間不得太平,此生不度天劫。
沒想到,最終卻是天劫找到了他。
這便是所謂的劫數?
西海之局一直在他的控制之中,井九踏出了那一步,南趨必敗無疑,井九也無法再威脅到他,還會成爲他手裡的劍,他便可以藉此完成所有的宏願,誰曾想到忽然便到了最後關頭。還有那麼多的事情沒有做……答應冥皇的事情,答應自己的事情,這個世界怎樣才能真正的長存,都還沒有解決……他當然不甘心。
就在陰三等待死亡到來的時候,一道高大的身影忽然出現在他的身前。
那人舉起手掌,迎向了自天而降的那片雷火。
看着那人的背影,陰三微微挑眉。
幾百年前都是他站在對方的身前,現在卻是倒了過來,而且你什麼時候居然比我還高了?
無數的雷火從天空裡落了下來。
一片葉子可以遮住一座大山。
一隻手掌也可以擋住天空。
包括天空裡的那些雷火。
無道熾烈的光線在少明島的上空散開。
雷聲不斷,轟隆不絕,卻沒有一個能夠落在地面。
……
……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雷聲終於停了。
陰雲散開,露出湛藍的天空。
那些恐怖的雷火不知道去了何處,竟沒有在天地間留下任何痕跡。
柳詞收回手掌,沒有轉身看陰三一眼,便來到了天空裡。
天空裡散佈着十五艘青山劍舟。
舟上的青山弟子們看着掌門真人的身影,臉上寫滿了擔憂。
掌門真人一劍斬了南趨,斬死無數西海弟子,斬碎飛鯨,彷彿天神,但他居然收了這片天雷……會有事嗎?
這個時候,柳詞的身體忽然搖晃了一下。
數百道青山飛劍飛向了少明島,斬向了……童顏!
這完全是青山弟子們下意識裡的行爲。
現在的局面太過混亂,很多人都沒想明白,爲何中州童顏會在少明島上,那道仙光又是怎麼回事,明明那片雷火要砸死太平真人的時候,柳詞真人爲何又會出現在那裡。
青山弟子們只知道,那道仙光引來了無數天雷,讓掌門真人受了傷,而這一切的源頭就是童顏!
玄陰老祖見着天雷消失,也掠回到了陰三的身邊,離童顏極近,隨時可以殺了他。
數百道劍光斬來,玄陰老祖在側,怎麼看童顏都是必死無疑。
就算中州派的雲船上還有白真人這等強者,也來不及救援。
誰也沒有想到,童顏忽然從廢墟里消失了。
下一刻,他便出現在了雲船裡。
……
……
沒有人感覺到童顏動了。
就算是天地遁法也不可能突破青山宗的劍陣,瞬間來到那麼遠的地方。
他用的究竟是什麼手段?
參加過那年雪原道戰的一些修行者,或者聽說過洛淮南故事的人們,很自然地想起中州派的那件異寶。
萬里璽!
很多修行者已經猜到,這應該是中州派設計的一個局。
只是童顏究竟做了什麼?那道仙光以及隨後而至的天雷……就是傳說中的仙籙嗎?
“這幾年辛苦你了。”
白真人看了童顏一眼。
童顏沉默不語。當初在冷山裡被王小明用烈陽幡攻擊的時候,他曾經想過用萬里璽,最終還是忍住了,今天果然救了自己一命。(此處詳見前面某某章)
他沒想到的是,青山宗的人居然連說話的機會都不給便要殺他。
他更沒有想到的是,眼看着太平真人便要被殺死的時候,站出來的居然是……柳詞真人。
……
……
少明島已經變成廢墟。
陰三看了天空裡的柳詞一眼,不知道是什麼情緒,然後嗯了一聲。
玄陰老祖趕緊走到他身前躬下。
陰三趴了上去,有些虛弱。
咔嚓一聲脆響,地面出現一道裂縫,玄陰老祖揹着他來到了少明島外的冰面上。
他是舉世皆欲殺的太平真人,今天正道修行宗派齊聚於此,他能走得了嗎?
中州派爲他準備的那張仙籙,被柳詞真人接下來了,那別的人呢?
……
……
天空裡響起一聲清嘯,默默準備很長時間的布秋霄,馭起龍尾硯便轟了過去。
玄陰老祖知道這是一茅齋的鎮齋之寶,不敢怠慢,雙拳帶着一道氣息陰穢的黑煙,便迎了過去。
龍尾硯裡傳出一聲低沉的龍吟,光毫四散,瞬間吹散黑煙。
轟的一聲巨響,少明島四周的冰面上出現無數道裂縫,就像蛛網一般散開!
玄陰老祖微微搖晃,很快便穩定下來,揹着陰三繼續向前。
龍尾硯翻天而起,便要再次印下,布秋霄忽然心生警意。
下一刻,一道冷豔的劍光出現在他的眼前。
廣元真人沉默不語看着他。
布秋霄盯着他,也沒有說話。
看到這幕畫面,人們再次震驚,而苦舟裡的柳十歲更是心生茫然。
當初在果成寺裡,他遇到了那位高僧,後來知道是公子的敵人,於是趙臘月要他一道去殺他便去了。
哪怕知道對方是太平祖師,他也沒有猶豫,因爲他相信公子,那麼對方便一定是個壞人。
可爲什麼今天掌門真人和廣元真人都在阻止別人殺死他?
……
……
“善哉,善哉。”
果成寺講經堂的高僧們飄然而起,他們知道自己不是玄陰老祖的對手,但今天玄陰老祖被那張仙籙震撼了心神,又與龍尾硯對了一記,正在低落之時,高僧們決意他拖住一段時間,等着別的正道強者來援,哪怕要爲之付出生命。
“抱……歉……抱……歉。”
來人不是因爲畏懼與緊張纔會如此說話,而是因爲他本來就有些口吃。
墨池帶着不知何峰的同門們,攔住了這些高僧的去路。
在青山九峰裡,天光峰的墨池長老以面容醜陋、性情溫和著稱,此時他的眼神依然溫暖,神情卻極爲堅定。
……
……
少明島四周的海天裡,劍光大亂。
兩忘峰弟子所在的兩艘青山劍舟,停在稍遠一些的地方,過南山、顧寒等人的心情更加混亂。
場面太亂了,他們根本還沒明白髮生什麼事情,也沒有得到任何師命。
掌門真人站在天空裡,沒有下令,似乎是由任由諸峰的師長們自行決定。
有些長老留在了劍舟裡,神情複雜地看着越來越遠的那道身影。
有些師長們則是馭劍而出,攔住了各宗派的修行者們。
直到中州派雲船微動,白真人凌風而起,柳詞深深看了她一眼。
到處都在對峙,無人注意到自己,崑崙掌門何渭覺得這是最好的機會,喝了一聲魔頭休走,便向遠方追了過去。
寒號鳥的速度奇快,很快便來到了玄陰老祖十餘里後方。
陰三靠在玄陰老祖的背上,沒有回頭。
天空裡忽然響起一聲暴戾的鳴叫。
陰鳳不知從何處飛來,尾翼如劍劃破長空,直接把何渭連着寒號鳥砍到了冰面上!
玄陰老祖揹着陰三跳向了天空裡。
陰鳳瞬間到來。
玄陰老祖落在了陰鳳的背上。
陰鳳揮動雙翼,以難以想象的速度向着大海深處飛去。
被南趨偷襲,爲了護住卓如歲,又用冰鏡與南趨正面對了一劍,元騎鯨身受重傷,已經沉默了很長時間。
直到這個時候,他寒冷而嚴肅的聲音纔再次響起:“殺了它。”
只有他與柳詞知道,這句話是對井九說的。
陰鳳的命牌就在井九的手裡。
如果這時候殺了陰鳳,玄陰老祖再如何厲害,也很難帶着太平真人離開。
但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陰鳳飛得越來越快,從人們的視野裡消失。
天空裡的對峙自然也不用再繼續。
無數道視線投向大海深處。
不管是一茅齋的龍尾硯、果成寺的講經堂、何渭的追殺,那個人都沒有回頭,只是靜靜靠在玄陰老祖的背上。
他被中州派的仙籙重傷,虛弱到了極點,卻依然沒有將天下強者的追殺放在眼裡,瀟灑乘鳳而走。
如此從容自信,氣度非凡,哪裡像什麼妖魔,便是仙人也不過如此。
……
……
趙臘月看着天空裡的那些劍光,臉色有些蒼白。
她沒有出手是因爲境界不夠,而且也有些亂。
如果她站出去便是表明神末峰的態度。
但她覺得自己沒有資格。
元曲與平詠佳還有那些負責御舟的適越峰弟子更是震驚的無以復加,張着嘴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
井九走到她身邊,向天空裡望去。
趙臘月已經猜到了很多,想着他的身份,擔心說道:“沒事吧?”
井九看着大海深處,沉默不語。
他一直在尋找青山裡的鬼,當然知道不可能就那麼兩三個,但怎麼也沒想到居然有這麼多。
他忽然生出一個念頭——或者在這些人的眼裡,自己纔是那個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