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陽號戰艦看似緩慢地航行在黑暗的宇宙裡,實際上速度已經非常驚人。
可惜前方還有一條扭率空洞需要穿過,還有接近七天的航程,何其漫漫。
那顆叫做望月的星球能夠撐住七天嗎?沒有人對那顆生產力落後、組織無力的居住星球抱有任何希望,然而那顆星球上的人們卻給了他們一個驚喜。
“那條空間裂縫發生了暴脹,確定是二型裂縫,已經有怪物出現,浸染速度卻比想象中慢很多。”
這是軍方電腦系統的第一份正式報告,包括姜知星在內的很多參謀軍官都百思不得其解。
曾舉知道肯定是歡喜僧冒着生命危險在鎮壓那條空間裂縫,就像他當年在黃玉二號行星做的那樣。
第二份報告更加喜人。
“因爲封禁期的緣故,星球上的大型飛行器都被管控,沒有一艘起飛。但九百六十萬名居民已經全部撤入地底基地,只遺漏了三百名公民在外。”
“爲什麼有這麼些人漏在外面?中央電腦的安排不會出錯。”
“估計這些人裡大部分都是以前的海盜,僞造的簡易手環無法通過基地的三重審驗。”
“所以這些蠢貨寧肯在外面冒險,真以爲那些怪物會比我們更好說話?”
那道空間裂縫暫時被鎮壓住了,歡喜僧控制住了局面,怪物沒有氾濫成災,聽到這幾個好消息,曾舉稍微放鬆了些,望向窗外的黑暗宇宙,推算出此次救援成功的可能性已經超過了百分之十。
他聯繫上剛剛抵達蠍尾星雲的陳崖,表明了自己的想法。
陳崖同意他的判斷,毫不猶豫命令最近的數十艘戰艦緊急出發,向望月星球趕去。
但沒有過多長時間,望月星球上的局面便發生了極大的變化,那道空間裂縫發生了二次暴脹,衛星監控到了那些母巢被殺死時的能量波動,也看到了星球表面生命被快速浸染的畫面。
如果局面無法控制,整顆望月星球的生命都會在短時間裡變成怪物。七天後烈陽號戰艦抵達望月星球又能做些什麼呢?既然無法使用超限多相核彈的飽和轟炸,難道真的要出動地面部隊?
與遍佈星球的黑暗狂潮相比,烈陽號戰艦裡的幾千名官兵只怕連浪花都激不起來。
按照軍方條例,這種情況下只有撤退一種選擇,然後直接封閉前方的那條扭率空洞。到時候,藏在基地的九百多萬名人類只能在暗物之海的海底苟延殘喘,然後等着十年之後因爲資源耗竭而死去。
那會是怎樣絕望的十年?
沉默的數個小時之後,烈陽號戰艦裡忽然響起尖銳的警報聲,還有官兵們震驚的呼喊聲甚至是咒罵聲。
那道空間裂縫再次出現暴脹,陰雲密佈,大氣層非常紊亂,狂風呼嘯。
九個彷彿黑洞般的、能夠吸噬能量的巨型母巢緩緩地出現在星球表面,然後飄到大氣層上空。
無數的光熱與能量被那些巨型母巢吸收,無法看到更加精準的畫面,卻能判斷出對方的強大。
“這是怎麼回事兒!”
“這些母巢怎麼這麼大?”
“完了。”
“望月星完了!都完了!”
曾舉的臉色非常難看。
真正的聖人遇大劫而心不亂,但這時候連他都已經絕望。
烈陽號戰艦上的普通官兵不知道那些巨大的母巢是什麼、意味着什麼,他卻很清楚。
人類文明重生以來,從來沒有觀察到兩個處暗者同時出現的畫面。
今天則是九個處暗者!
如果是在宇宙裡,一艘中型艦隊加上數名飛昇者的配合,有可能殺死一隻處暗者。
當兩隻處暗者一起出現,人類則需要拿出遠超兩倍的力量來應對,絕不是簡單的數量培增關係。
那些來自暗物之海深處、彷彿真實的、凝固的黑暗氣息,一旦聚集起來,已經超越人類能夠理解範疇。
通過這段時間的觀察分析,中央電腦得出一種猜想。處暗者同時出現的時候,極有可能形成某種類似引力場的黑域,從理論上來說,需要極高指數的能量洪流才能衝開。
集合三大艦隊以及所有飛昇者、原生強者的力量也許有可能戰勝那九個黑太陽。問題是十幾萬艘戰艦根本無法同時出現在一個星系裡。
曾舉靜靜看着光幕上的畫面,忽然嘆了口氣。
劍仙恩生躺在醫療艙裡,緩緩收回那隻機械手,罵了一句髒話。
陳崖沉默了會兒,命令那幾十艘戰艦放棄救援計劃,立刻返回蠍尾星雲。
溫泉邊的浴衣少女看着乳般的水霧,眨了眨眼睛,眨碎了眼瞳裡那些宇宙遠處的畫面。綠色的數據如瀑布般落下,她開始計算封掉那條扭率通道的數據,準備把那顆星球從此隔離在星河聯盟之外。
海邊的老人把釣魚竿插進身邊的泥地,示意卓如歲開始背書,沒有再往光幕上的那顆星球望上一眼。
所有人都不認爲那顆星球還能再存活下來。
……
……
望月星球在宇宙裡靜靜地懸浮着,緩慢地轉動着,恆星的光線照亮了霧山市所在的經度。
九隻處暗者破開雲層,來到大氣層高處,在高軌衛星傳回來的畫面裡就像是九個黑點連成了一條直線。
空間裂縫裡涌出無數暗物之海的怪物,就像是遊戲裡的筆刷,不停地向外塗抹黑色,速度極快。
看着這幕畫面,所有官兵都說不出話來,烈陽號戰艦死寂得彷彿墳墓。
就算他們不知道那些巨大的、散發着黑暗氣息的巨型母巢是什麼,也能想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那顆星球上的生命都將死去。
如果那九隻巨型母巢離開那邊,來到別的星系,又會有多少人類死去?
人類文明能夠承受得住這樣的打擊嗎?
“那是怎麼回事兒?”
一道聲音忽然打破了戰艦內部的死寂。
無數道視線隨着那名參謀軍官手指的方向,落在光幕畫面上的某處。
那裡是霧山市的北郊,有兩個廢置的農場還有一片原工廠的宿舍樓區。如黑潮般的怪物們就像淹沒別的地方一樣,淹沒了這片樓區,卻在左下角最偏僻的那棟樓前改變了方向,繞道而行。
在漫山遍野的怪物狂潮裡,那棟普通的居民樓就像是堅不可摧的礁石,怎樣也不會被掩沒,更不會粉碎。
戰艦的電腦指揮系統與聯盟中央電腦是最高級別聯接,很快光幕上便顯示出那棟樓的標號。
那就像那棟樓的普通一樣,那個標號也很普通——720。
九個處暗者在霧山市北七十公里外。如果這棟樓裡有一個承夜境強者,倒確實不用怕這些普通的怪物。問題是望月星球只是一個非常偏遠、落後的星球,歡喜僧是恰逢其會,又怎麼會還有一個承夜境強者?
當曾舉想着這些事情的時候,又有忽然的變化發生,那些繞道而行的怪物潮水不知爲何,忽然瘋狂地向着那棟樓裡涌去……然後就這樣消失在了畫面上,替而代之的是一個冉冉升起的巨大火球。
那棟樓裡的人不是一個承夜境強者,而是更強大的存在。
曾舉微微挑眉,命令一顆衛星與霧山市上空殘存不多的無人觀察機集中開始觀察那棟樓。
那棟樓的平靜沒有持續太長時間,暗物之海的怪物再次集結,衝了過去,然後火球再起。
如此的事件重複了四次,至少有幾萬只怪物死在那棟樓四周。
這個時候,烈陽號戰艦終於收到了一段近距離的觀測畫面。
強大的艦載電腦系統,把那顆衛星與無人機捕捉到的所有信息做了預處理,又用算法做了重現。
漸漸清楚的畫面裡,隱約可以看到很多筆直的線條,線條上燃着火苗,就像是無數個小旗。
居民樓四周的粉末已經堆了起來,看着像是黑灰色的雪,想着那些都是暗物之海怪物屍骸變成的,一種詭異的死亡氣息油然而生,但就在這樣的環境裡,卻隱隱傳來一首曲子。
“是鋼琴曲。”姜知星也不知道爲何自己這時候會說這樣的話。
“是景陽。”曾舉默然想着,忽然問道:“誰聽過這首曲子?”
烈陽號戰艦指揮廳裡的官兵們對視無語,確認誰都沒有聽過這首平緩至極、甚至顯得有些懶散的鋼琴曲。
戰艦遠方的生活區裡,那名穿着灰格子襯衫的研究員,端着一杯茉莉花茶,看着光幕上的那些燃燒的線條,眼底深處現出一抹激動的神情,早就忘了喝茶。
下一刻他眼裡的激動變成了惘然,心想,是誰在彈琴?
……
……
那棟叫七二零的居民樓吸引並且殺死了很多暗物之海的怪物,但不可能把所有怪物都吸引過去,因爲那些怪物是沒有智識的,也沒有什麼戰略,更重要的原因當然是因爲雪姬不願意。
從空間裂縫裡涌出來的怪物數量很多,穿過山野之後,更是浸染了數量更多的生命,彷彿狂潮一般在星球表面散開,有的向着遠方的城市而去,有的已經進入霧山市,沿着公路、地鐵通道、高樓之間的綠化帶不停前行,數量越來越多,聲勢越來越可怕。
更可怕的是,大氣層高處的那九個處暗者也開始緩緩動了起來。
黑色的太陽降臨,並將徹底毀滅這個世界。
轟轟轟!
沉重的合金門不停地承受着撞擊。
暗物之海的怪物們已經佔據了星球表面很明顯的一塊區域,速度最快的幾千只代序與半尾甚至已經快要抵達別的城市,離空間裂縫最近的霧山市則已經完全被黑色的潮水淹沒。
這個地下基地在霧山市北郊,主要負責工廠宿舍樓區居民避難,離得最近,也最先被發現。
不知道有多少隻怪物這時候正在向合金門撞去,直至把自己撞成齏粉,那些孢子也會嘗試滲透進去。
基地裡的人們看不到門外的畫面,只能聽到撞擊的聲音,反而覺得更加恐怖。煙塵從上方簌簌落下,那些怪物們撞不開合金門,孢子也無法滲透進來,但想着隔得如此之近,誰不害怕?
半圓形的階梯廣場上已經沒有人,四千名人類早就已經撤退至通道後方的生活區,不時有哭泣聲響起。
淡藍色的光正在變濃,引力場發生裝置啓動。
嗡的一聲輕響。
生活區與外界完全隔離開來。
很多人下意識裡擡頭向外面望去,已經看不到廣場上的巨大光幕,只能看到一片虛無。
正在準備房屋分配的伊芙女士,低頭望向手環上彈出的畫面,臉色有些蒼白,神情難得地顯現出柔弱。
她不知道自己以及這些人還有沒有離開這裡的一天。
接下來,這裡以及這顆星球上的人類就只能等待着死亡或者奇蹟的降臨。
……
……
霧山市北七十公里外,那座大山已經垮了一半。
藏在山體深處的一些生命,很快便被無形的暗能量所浸染,變成怪物向着塌落的亂石那邊掠去。
金光微閃,那些怪物便成了青煙,消失在了虛無裡。
歡喜僧緩慢地在亂石裡坐起來。
僧衣已然盡碎,他懶得再去大涅盤裡拿一件。
看似瘦弱的身軀表面,有着十數道傷口,傷口不深,隱隱可以看到裡面的金光。
不是金佛的漆剝落了,而是肉身佛的衣服沒了,露出了真正的金身。
他是朝天大陸歷史上最強的飛昇者之一,能讓他受如此重傷的自然是最高階的母巢——處暗者。
六個黑太陽正在向着星球各處飄去,其餘的三個圍住了他。
最先從空間裂縫裡飄出來的那個處暗者,斷落了很多觸手。
第二個處暗者腹部下方像小肉翅般的突起也斷了一根。
崩塌的大山就像遠處的工廠廢墟一樣,籠罩在陰冷死寂、又充滿了狂暴殺戮意味的強大氣息裡。
如果按照朝天大陸那邊的說法,這方天地已然魔焰滔滔。
歡喜僧回首望向已經被黑暗潮水淹沒的霧山市,看着隱約可見的那棟居民樓,心想陛下該出手了吧?
……
……
時間到了。
不是因爲宇宙裡生出了什麼感應,多少顆恆星隔着多少光年排成了怎樣的形狀。而是因爲井九隨手彈出的那首鋼曲琴到了結束的時候,他想不到更好的曲子,也忽然不想再彈。
他的右手離開了黑白琴鍵,左手也離開了窗臺。
在七二零棟樓旁的天空裡的那些劍弦收回他的身體。
那些掛在劍弦上,像無數小旗般的殘火紛紛墜落,看着很是好看。
有些寬鬆的藍色運動服變得合身,稚意十足的眉眼稍微沉穩、或者說木訥了些,他變回了那個少年。
然後,他看了雪姬一眼。
雪姬沒有看他,也沒有像前些天那樣看着虛空裡的某處,也沒有像昨夜那樣看着北方某處。
她忽然伸出可愛的小圓手,指向臥室。
臥室裡是昨天整理好、今天又被翻的亂七八糟的行李包,裡面有花溪的衣服,還有些別的。
花溪忽然變得聰明起來,把手裡已經攥得快要碎掉的麪包片扔回桌上,又在衣服上擦了擦手,跑回臥室裡,在凌亂的行李包裡翻了半天,翻出了一塊紅布。
這塊紅布是他們在霧山市商場二樓中老年服裝專櫃買的。
啪的一聲輕響。
雪姬踏碎窗臺上的一顆凍梨,跳回沙發上。
那顆凍梨頓時稀爛,已經有些腐酸味道的汁液迸射的到處都是,然後瞬間被凍結成冰。
井九看着那些漿汁被凍住的模樣,覺得好像在哪裡看過類似的東西。
他忘記了很多事情。
主星南方冰蓋下的現代藝術館裡有個藍色的游泳池,那些代表暗能量的石油不停向裡面淌落。
熟悉感便是從此而來。
不知道因爲什麼原因,房間裡的溫度急劇降低,廚房裡滴水的管子安靜下來,隔壁的那片花海已經變成了冰雕,整棟居民樓都變得嚴寒無比,寒意甚至已經蔓延到了更遠的地方。
花溪每晚都在冰塊裡睡覺——雖然她自己不知道——她對嚴寒的耐受力已經很強。搓了搓被凍紅的小手,把最厚的自加熱仿絨大衣穿到身上,拿着那塊紅布來到沙發前,雙手一展便把雪姬抱在了懷裡。
井九提起行李包向外走去,臨出門前習慣性看了一眼廚房,看看火有沒有關。
房間陰暗的角落裡忽然傳來一聲貓叫,原來那隻懷孕的小花貓躲在這裡。
井九看着小花貓微微鼓起的腹部,想着伊芙老師帶去基地的那名孕婦,猶豫了會兒,走到角落前,伸手準備把它抱起來一道帶走。
小花貓嗷嗚了一聲,伸出鋒利的爪子,閃電般在他的手背上撓了兩道。
井九當然不會受傷,但如果讓這隻貓就這樣留在家裡,只怕稍後會被凍死。
他想了想,學着雪姬先前的方法,右手拍了拍自己的左肩,放出一道劍火。
那道劍火懸浮在客廳的空中,散發出的溫暖把寒意消減了不少。
做完這些事情,他再次提起行李包,用另一隻手牽起花溪,向着屋外走去。
吱呀一聲,房門被推開了。
又是吱呀一聲,一單元的鐵門也被推開了。
片刻後,小花貓小心翼翼地從廚房陰暗角落裡走了出來,確認沒有什麼危險後,踱到了客廳裡,縱身躍到沙發上,就在雪姬經常靠着的那處趴了下來,看着空中那團劍火,感受着溫暖,舒服地閉上了眼。
吱呀的聲音除了門能發出來,鞋底踩着冰雪也能發出來。
井九與花溪走出單元門,來到花壇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