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杭。
經過大半年的適應和學習,楊奕瑤已經徹底習慣了攜帶AVS系統生活,並且漸漸地,她已經開始在AVS的信號傳輸中加入更多的數據,現在她所能看到的已經不是純粹的黑白而是帶有經過簡化後的顏色的世界了。
當然,想要徹底還原一個真實的世界,無論是對她來說、還是對陳力的AVS團隊來說,都還有一段路要走,幸運的是,從目前的進展來看,這段路不會太長。
除了楊奕瑤之外,AVS系統的實驗人羣已經擴展到了30人,其中有六人都來自於楊奕瑤家附近的城中村,這些人普遍都是後天性意外失明,在聽說瑤瑤藉助機械設備重見光明之後,他們其實都在暗暗期待着自己能用上設備的那一天。
於是,陳力便給了他們這個機會----這一方面是爲了擴展設備的實驗樣本,一方面也是來自瑤瑤的請求。
AVS項目成功之後,上級給了陳力一大筆專項基金,用於獎勵在這個項目中有過重大貢獻的相關人員,經過內部討論,項目組給瑤瑤分了相當一部分基金,但在通知發放時,對方卻出人意料地拒絕了。
她不想要錢--或者說,她覺得自己不需要那麼多錢。
她想讓那些曾經教過她怎麼適應那個黑暗世界的叔叔阿姨們,跟她一樣看到光明。
對此,她的哥哥楊毅瑾自然也支持,相比起楊奕瑤來說,他的想法則更簡單:
錢,他可以靠自己的努力去賺到,但復明的機會,對這些曾經給過他們幫助的鄰居朋友來說,卻很可能只有這一次。
AVS設備的價格要什麼時候才能降到他們買得起的程度呢?
沒有人能說得清楚啊。
所以,對於這個心氣高的嚇人的少年來說,他確實也沒那麼在乎陳力分給瑤瑤的那一大筆錢。
於是乎,這筆錢便被AVS項目組轉化成了設備成本,額外定製了6套設備,分別適配給瑤瑤指定的6個盲人。
當然,陳力也沒忘了壓迫着採購員去跟設備供應商據理力爭,硬是從本來就已經極低的價格上再次壓縮了一部分這塊,摳出來十萬塊錢存在項目組的公共賬號裡,打算等未來理瑤要上大學的時候留給她用。
這一點,瑤瑤是不知道的,如果她知道的話,大概她會要求把這筆錢也換成設備----她想要幫助的人太多了,篩選清單的過程其實很痛苦。
不過,當下的她是快樂的,在這個假期裡,她每天都忙着給剛剛用上AVS設備的大朋友們介紹使用方法、傳授使用經驗,在他的面前,其他活了幾十年的大人彷彿重新變成了學生,而她自己則成了無所不知的老師。
“好了,今天就說那麼多啦。"
“你們回去以後自己要好好學習呀,不要害怕看到的東西,有些東西是假的。"
我剛剛開始學習顏色的時候經常看到怪獸,但是我一點都不怕,因爲我知道是假的。"
“後來慢慢地我就看不到啦…-陳叔叔跟我說,人的大腦是很強大的,有些東西,你如果相信了,它就會一直存在,如果你不信,很快它就沒有了。”
圍繞在她周圍的人們紛紛點頭,在他們的視線裡,瑤瑤可能是一個黑白、彷彿從漫畫書裡跳出來的平面少女形象、有的要更豐富立體一些、但有的可能只是幾筆簡單的線條輪廓。
可這都不影響他們心裡所看到的東西。
這個小女孩,大概是他們的人生中所遇到過的最溫柔的記憶之一了。
“明白了楊老師,我回去肯定好好努力。"
其中一人笑着回答道,一時間,大家紛紛從之前略帶嚴肅的“授課過程”中解放出來,開始跟這個像女兒一樣的小女孩調笑閒聊。
“瑤瑤,後天就要過兒童節了,你到我家吃飯去呀。你想吃什麼菜,我讓你肖阿姨給你做。”
瑤瑤嗯了一聲,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道:
“我不去了,二大爺讓我去他家吃飯呢。"
“那也行!你當阿姨給你買了兒童節禮物,明天給你送過來。今天記得問問你哥哥家裡還有沒有錢,要是沒錢了記得跟我說,知道嗎?’
說話的人叫何伍,他是七年前因爲工傷意外失明的,雖然拿到了一部分補償,但家裡條件其實也並不算好,有時候自己上街買肉的都要斤斤計較一番,這片居民區的人大都知道他的吝嗇。
但對瑤瑤,他卻從來都是豪氣十足…--大概也是一種樸素的有恩必報的情感。
“我們有錢!我上次接受採訪還賺了好五千塊錢呢,不用擔心我們啦!"
“瑤瑤真厲害!”
“那可不嘛,小小年紀就能養活自己了,比我那時候強多了。"
“好了好了,別打擾楊老師了,人家給咱們講了一上午嘴巴都幹了,趕緊去倒水啊,一點眼力見沒有!”
一行人鬧鬧騰騰地又是倒水又是買出去買雪糕,恢復的比較好的何伍看冰箱裡還有菜,一時手癢乾脆幫楊毅瑾把晚上的菜都切好碼好,等全部安排妥了,又把屋裡的地面掃了一遍,衆人才先後散去。
清淨下來以後,瑤瑤自己坐回沙發上休息了片刻,小口小口喝着剛剛買回來的西瓜汁,腦子裡卻在思考着另外的問題。
就在前一天晚上,陳叔叔說,現在還有一個新的實驗馬上就要開展,自己是最合適的實驗者。
陳叔叔沒有說讓自己參加,也沒有說讓自己不要參加,但其實她能看出來,陳叔叔是不希望她參加的。
“瑤瑤,你要想清楚,這個項目的危險可能比你這個AVS的危險還要大得多,因爲數據傳輸量太大了。“
“就好像你現在是在學習顏色,這已經很困難了,可如果要參加新的項目,就相當於你要自己去給你看到的東西上色。”
“你知道這是啥意思嗎?就是你現在是在學習欣賞一幅畫,新項目就是要教你畫畫。"
這是陳叔叔對她說的話。
“可是,學會畫畫不是很厲害嗎?"
“………是很厲害,但也很困難啊………而且還有危險。就比如你削鉛筆會劃傷自己的手、就比如顏料是有毒的、就比如你可能畫着畫着就會看見很多可怕的幻覺。”
"你不是很害怕火嗎?到時候最壞的情況,可能在最開始的時候,你看到的所有東西都在着火。"
“我現在已經不害怕火了,我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我分得清楚吶。"
“瑤瑤,這不是分不分得清楚的事情,就像我,我也有害怕的東西。"
"比如我很害怕蛇,我知道有些蛇是沒有毒的 也不會咬我,可我就是害怕。"
“好了,你一定要跟哥哥好好商量,還有劉阿姨,你也問問她的意見,她是你的監護人,知道不?”
....
手裡的西瓜汁已經見底,瑤瑤從回憶中回過神來,她思索了片刻,突然摘下了頭上的AVS設備,隨後摸索着站起身,嘗試着在黑暗中把垃圾丟進垃圾桶裡。
這不是一項簡單的工作,快一年的時間裡,她已經習慣了光明的世界,此時要再憑藉着記憶找回失明時的感覺,對她來說就像是從頭開始一樣。
恐懼再一次抓住了她,她跌跌撞撞地在黑暗裡走來走去,最後又伏低了身子在地面上爬行着前進,她的頭被擺成一圈的桌椅碰了好幾次,最後才終於摸到了放在廚房的垃圾桶。
用手摸上去,那裡面還有何伍剛剛切菜丟下的廚餘垃圾,黏黏糊糊的,令人噁心。
可此時的她卻不覺得噁心,她只覺得心酸。
陳叔叔說,這次新項目實驗的技術,可以給人帶來很多知識。
就像那些生活在大山裡的小朋友,他們可能一輩子都見不到高樓大廈、一輩子都見不到飛機、火車、大海………
他們被囚禁在那一片貧瘠的土地上,正如之前的自己,被囚禁在黑暗之中。
他們……大概也是另一種概念上的,盲人?
可是,如果這項技術成功,每個人所能看到的東西,就都是一樣的了。
這樣的新技術,就是他們的眼睛吧?
瑤瑤重新摸索着爬回沙發,她小心的在自己的褲腿上把手蹭乾淨,猶豫片刻,又把手在沙發上蹭了幾下,確認沒有污漬之後,才終於滿意地把手摸向一旁的AVS設備,將其重新戴到了頭上。
隨着預埋的電極與AVS設備的觸點接觸,光明重新回到了她的世界。
而此時的她,心裡已經做出了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