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小時後,遠在雪瓦卡村的青皓和張甫同時收到了緊急命令,叫停了全部正在執行中的策略,並且以嚴厲的口吻陳述了利害,直接挑明瞭這個策略中暗藏的重大隱患。
聚在一起的兩人面面相覷,他們沒有想到,上面對這件事情的重視程度居然會達到這種級別,更沒有想到,自己居然會成爲點明批評的對象。
看着滿臉沉重的青皓,張甫開口安慰道:
“皓哥,我看也不用太着急。”
“你看,這是非公開文件,發送範圍就只有勘測隊的核心成員,這就是說,上面其實並不打算追究我們的責任。”
“他們認爲我們的方向是錯的,所以直接介入拉了一把,但並沒有把錯誤全部歸咎到我們的頭上。”
“我看這文件的意思,好像還是要從上面開始處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肯定沒我們倆的事了。”
“你從哪看出來的?”
青皓疑惑地問道。
整個文件只有區區十幾行字,他反覆讀了好幾遍,也沒有讀出張甫嘴裡的“從上面開始處理”的意思。
“喏,這不就是嗎?‘在新的上級指示下達之前,停止一切相關活動’。這就是說,他們認爲我們這次犯的錯是因爲指示不足導致的-——如果讓我們背鍋的話,措辭應該是‘停止擅自行動’之類的。”
聽完張甫的話,青皓仔細琢磨了片刻,竟真的從裡面體會到了那幾分意思。
所以,上面有人把這件事情扛下來了?
是的,在策略制定的初期,自己是向上級部門進行過彙報的,大概就是在向上申請決策的過程中,有人發現了計劃的問題,從而下發了“緊急停車”的指令。
想到這裡,青皓又覺得有些後悔,明明在過程中,自己已經好幾次覺得這個計劃不對勁,不僅僅是其中包含的心術,更重要的是,他始終覺得,這個計劃是一個.對立的計劃。
一個站在制高點上,把村民擺在棋盤上的計劃。
這樣的計劃怎麼能執行呢?
也就是當時的自己被完成任務、建功立業的想法衝昏了頭腦,纔會默許張甫把計劃一步步推進了下去。
他深深嘆了口氣,隨後開口說道:
“不管這次算不算我們的責任,但是我覺得,我們也得好好反思一下。”
“文件上寫的很清楚,這種投機取巧的手段,肯定會給項目的未來埋下隱患,尤其是在這種人文環境複雜的區域更是這樣。”
“如果我們還是按照以前那種不擇手段的思維去做項目的話,早晚是會出大問題的。”
聽到青皓的話,張甫點了點頭,但片刻之後,他又有些猶豫地開口道:
“皓哥,這次的警告,我沒什麼意見。但是,我覺得,上級在處理這件事情的時候,有點太過於謹慎保守了。”
“是,如果真的按我們的計劃執行下去的話,確實有越界的嫌疑。”
“可是不這麼做的話,項目怎麼推得下去呢?”
“邊遠地區,尤其是封閉、貧困的邊遠地區,這裡的人是很難搞的,他們根本不聽你的大道理,也不會跟伱講道理。”
“很多時候,只有強制力,只有心機和手段,才能真正讓他們聽話。”
“你看,這次不就是這樣嗎?現在計劃暫停了,可是項目也暫停了。”
“這其中耽誤的時間和浪費的資源,難道還不足以彌補所謂的‘隱患’嗎?”
青皓一時有些語塞,張甫這番話說出了他心裡的矛盾,也讓他越發覺得困惑。
到底是自己想的太少,目光太短淺,還是上級太過於理想化,用腳不沾泥的思想來臆測一線的情況?
雙方的立場截然不同,卻各有各的考慮,這彷彿是一個無解的死循環。
見青皓沒有回答,張甫再次嘆了口氣,隨後開口說道:
“不管怎麼樣,反正現在計劃是走不下去了,我們還是儘快啓動備份方案吧。”
“早知道這樣的話,一開始我們就不提核彈了,寧願成本高一點、時間拖得久一點,慢慢用人力去挖,反而還能順利走下去。”
“弄成現在這個樣子,連基礎施工都得重新跟多卡村那邊談.這事兒鬧的。”
一邊說着,張甫一邊掏出手機,他正打算調出手機裡的項目路標來看,卻發現微信上有好幾條消息。
點開一看,全部都是貢布打過來的語音電話。
貢布不會在手機上打字,也懶得發語音,所有的溝通都是微信電話,從時間上看,這一天裡貢布一直在給自己打電話,但恰好自己手機調了靜音,原本連着手機的運動手錶又壞了,這纔沒有看到提醒。
張甫疑惑地點擊回撥,他隱隱覺得,貢布找自己,也許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
這是顯而易見的,畢竟不可能自己纔剛剛離開多卡村一天,貢布就急着叫自己回去喝酒吧?
電話響了整整一分鐘對面才接起來,而張甫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聽到貢布大着嗓門吼道:
“張甫,你小子的手機是磚頭嗎?給你打那麼多電話你不接?”
張甫無奈地稍稍拿遠了手機,隨後回答道:
“我這不是忙着呢嘛手機壞了,新消息沒提示啊。你就不知道打個青皓的電話?”
“.我沒他微信!算了,懶得跟你多說,我告訴你啊,我找你有重要的事情!”
“什麼重要的事情?”
張甫跟青皓對視一眼,把手機調到了外放模式。
“還什麼重要的事情,不就是築壩那事兒嗎?”
對面的貢布語氣裡隱隱透露出幾分自矜的意思,停頓片刻之後,他才繼續說道:
“你們這些城裡人啊,辦事情還是不夠牢靠,平時讓你多喝點酒你不喝,覺得喝酒耽誤事,現在呢?”
“我跟你說,築壩的事情有進展了,我喝酒喝出來的!”
張甫聞言一驚,連忙開口問道:
“什麼進展?啥意思?別賣關子,快說!”
貢布聽出了他語氣裡的焦急,於是越發得意,喋喋不休地炫耀了一番之後,才最終開口把自己如何跟村民喝酒、如何被妻子提醒、又如何通過在外面讀大學的年輕人說服了好幾個村民的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你別看現在支持你們的就幾個人,等再過幾天,我們再好好喝幾頓酒,說不定問題就徹底解決了!”
“你們趕緊收拾東西回來吧,別耽誤了,要是一耽誤,他們搞不好又反悔了!”
張甫目瞪口呆地聽完了貢布的敘述,這一刻,他突然覺得自己的臉在發燙。
就在幾分鐘前,他還在充滿優越感地評價着這些村民,說他們冥頑不靈、說他們吃軟不吃硬。
可現在,事實狠狠打了他的臉。
感激的話說了一大堆,最後掛斷電話時,張甫擡頭看向了青皓。
“我現在知道爲什麼上級說我們是錯的了。”
青皓點了點頭,沒有回答。
他沉默了良久,最終站起身推開門,此時門外的雪已經漸漸停了下來,他轉頭看向張甫,開口說道:
“是這樣的。”
“這裡的人從始至終的沒有背叛我們而我們,居然曾經想着要背叛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