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嬌也蹲下來處理一下身上的血污,看着水裡自己有些消瘦的影子說:“我知道戰場不是兒戲,卻也從來沒想到是這麼驚心動魄生死一線的地方,這麼多年,你都是這樣作戰的嗎?”
“今日是危險一些,如果這是一場真正的戰爭,不必顧忌君上安危和使節身份的話,我會最先射殺敵首。”衛青說着竟然爽朗的笑了起來,“其實也算痛快了,自從陛下委以重任後,我已經很少親自衝鋒陷陣快意廝殺了。”
陳嬌看着衛青,覺得他的笑與以往在漢宮的笑容有所不同,他以前的笑容總是帶着謙和,那種笑容雖然讓人如沐春風卻總覺得他收斂了最真實的快樂。因爲他笑的時候會微微低頭,將真正的笑容斂去,等他再擡頭與人對視時那個最燦然的微笑就已經過去,只在他清俊的面容上留下一個淺淺的餘韻和淡淡的弧度。
但是在這裡他的笑容毫無顧忌的綻開了,那是一種與陽光一樣燦爛的笑,總能在這個笑容裡看到霍去病的那種桀驁和明朗。
陳嬌覺得這兩種笑容的對比就好像看鷹一樣,縱然收斂雙翼的雄鷹亦有孤高傲然的美感,可是翱翔天宇的雄鷹將雙翅鋪展蒼穹的時候才美得更加動人心魄。
“君上怎麼了?”衛青習慣性在宮外這樣稱呼陳嬌,看她望着自己有些失神,不禁輕聲問。
陳嬌隨意一笑道:“沒什麼,覺得這裡風景其實很好……恩?你的手上……”
陳嬌說着就蹙起了眉,指着衛青仍在滲血的手腕,話卡在喉嚨裡說不出來。
衛青看她的表情還以爲出了什麼大事,翻過手腕一看就笑了:“不過是一塊擦傷而已,君上,這種傷在行軍當中難免,是最常見的小傷了,在我看來連傷都算不上。”
陳嬌聽了心裡就很不是滋味,用嚴肅的口氣強調道:“什麼叫傷都算不上?都現在了還在滲血,你就這樣不管不問,若是傷的深一些恐怕會留疤痕。”
她說着就站起身向那邊仍在給近衛們處理小傷口的大寒喊道:“大寒,拿點繃帶和瘡藥過來。”
繃帶瘡藥都是軍旅之人時常配備的東西,近衛身上人人皆備。簡峰離得近,見陳嬌要繃帶趕忙先大寒一步跑來遞給她。
“你單手不方便,我幫你處理一下。”陳嬌晃一晃手裡的藥瓶對衛青說。
衛青連忙收回手道:“不勞君上動手……”
衛青推辭的話還沒說完陳嬌便道:“現在不論身份,你救了我和大寒的性命,這點回報都不肯要,那我恐怕要心中難安了。”
衛青見她會錯了意微笑解釋道:“君上錯會衛青的意思了,不是衛青不願包紮,實在是小傷在腕上,上藥包紮後不夠靈活,使用武器多有不便,所以……”
“這都……”陳嬌很難想象僅僅是普通的包紮衛青都覺得手腕不夠靈活,那他是要隨時保持多高的戒備狀態準備應敵呢?
一旁的簡峰看了便笑道:“娘娘,您別勸大將軍了,大將軍就是這個習慣。早年他上陣殺敵戰事頻繁時,他在戰場上受了皮外傷,如果傷在發力或者關節處,只要不致命,他絕不用繃帶,多疼都忍着,說是影響作戰,所以大將軍身上可留下了不少疤痕。”
傷口不包紮,多疼都要忍,目的就是要保持着全神貫注的精力去戰場上繼續殺敵作戰。養尊處優的陳嬌聽聽都替衛青疼,所以這個戰神不敗根本就不是生來如此,只是比旁人忍受了更多的痛而已。
“簡峰,你去看看郭忱現在是不是好點了,如果他休息的差不多我們該走了。”衛青的表情沒什麼變化,不過似乎不想讓簡峰繼續說下去,找了個理由把他支走了。
陳嬌嘆了口氣道:“其實難爲你了。”
陳嬌這句話是真心地,曾經她爲自己的貴女身份,皇后身份而無比驕傲,可是經歷了今天這一場廝殺她才明白,他們尊貴的頭銜,奢靡的生活,都是衛青這樣的將領和他麾下千千萬萬的大漢將士用生命和鮮血換來的,她沒有什麼值得驕傲,如果有一點,那也是她還知道把自己那些平白得來的封邑錢糧拿來爲他們做點貢獻。
衛青淡淡道:“陛下待我甚厚,這原本就是我的責任,守護大漢疆土,體恤每一個爲大漢戰鬥的將士。”
“就算不包紮,也該上點藥,我不把你當大將軍,給你上藥就當讓我爲大漢的將士們盡一點微薄之力。”陳嬌向衛青伸出手,露出溫和的笑容。
衛青聽了也跟着笑了,伸出手把傷口露了出來。
陳嬌在溪水中洗過的手指微涼,在衛青傷處的周圍輕輕塗抹藥膏,讓衛青感到點點溫柔的涼意,直入心底。
“這樣的傷,多長時間會好?”陳嬌一邊給衛青上藥一邊問。
“兩三日就會結痂,不會痛,沒什麼感覺。”衛青簡單的回答。
陳嬌看了爲輕易言,眼神有些不悅。
不會痛,沒什麼感覺。怎麼可能呢?只要是人,會流血,即使再小的傷口也不會感覺不到痛。
衛青這個人就像他說的這個謊言,只要與他人無關,只要事情僅僅發生在自己身上,即使他內心再掙扎煎熬,他的表情也還是會一如既往的堅毅平靜,他不是一個喜歡錶達的人,更不是一個喜歡錶達自己苦楚的人。
他只會說,沒什麼,不痛。
“你的胃疾都好了嗎?”陳嬌擡起眼睛看着沉靜不語若有所思的衛青又問,“我聽博望侯的夫人說你往日的行軍飲食習慣很不好,不改的話很難好全。”
“行軍在外風餐露宿很正常,不過還好前一兩年都沒有出征,用博望侯夫人的方子倒是調理的好多了,沒有再犯。”
衛青說到“一兩年沒有出征”的時候,眼中的自嘲一閃而過,他抽回手臂對陳嬌道:“有勞君上,時間差不多,應該走了。”
衛青走到矮丘上簡峰就走上來道:“大將軍,我剛纔觀察過了,右谷蠡王先前佈置的作戰部隊就在西面不遠處駐紮,他們有烽火爲號,一旦匈奴使節將天后的存在向右谷蠡王稟報,右谷蠡王定然會命人燃起烽火發出信號,然後讓作戰部隊出兵大舉攔截,到時我們十幾人就再無法護得天后周全。”
衛青思量片刻後問道:“據我們回到大營還有多久?”
“最快一個時辰。”簡峰說。
正在這時另一名近衛指着遠處燃起的烽火道:“大將軍,烽火已經起來了。”
衛青極目遠眺點頭道:“我們無論如何都過不可能繞過匈奴人直接回到大營了,他們會先一步守住趕往大營的道路,等我們過去。”
陳嬌聽了心裡也有些忐忑,不知衛青下一步又有什麼打算。
簡峰見衛青還在想解決辦法,就先出言道:“大將軍,末將有個想法說與大將軍聽聽,應該可行。末將認爲大將軍說得對,無論是追擊還是攔截,匈奴人都會守住回去大營的主路,而其實這邊的山谷中還有一條偏僻的小路可以通向我軍大營,雖然那條路比大路遠很多,但末將認爲那裡應該沒有匈奴人攔截。”
衛青道:“確實可以,那條路我知道怎麼走,但是……”
衛青沒有把話說下去,簡峰明白衛青擔憂的是什麼,於是補充道:“大將軍是擔心我們人多馬衆,這麼多馬改道踏過草原的痕跡很容易引來周爲匈奴的注意,如果不小心,說不好我們還沒走上那條小路就已經被追擊的匈奴人發現了行蹤。”
看到衛青頷首,簡峰繼續道:“其實大將軍無需擔憂,末將想說的辦法是分兵兩路,大將軍帶着天后乘一馬走小路,我們護送大寒姑娘扮作天后走大路,這樣匈奴人既不會發現改道的明顯痕跡,也不能拿我們這些走大路的漢使怎麼辦。畢竟天后不在其中,我們又是使節身份,匈奴人找不到天后又不得不對距離極近的我軍忌憚三分,定會放我們回去。而大將軍只要帶着天后從小路到達軍營即可。”
衛青想了想覺得當下確實也沒有比簡峰這個辦法更好的方式了,於是同意分兵兩路的做法。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右谷蠡王的精明遠超衛青想象。當衛青帶着陳嬌一路馳馬通過小路來到漢軍大營附近的時候才發現,這裡已經滿是匈奴軍隊,顯然右谷蠡王已經讓匈奴軍與漢軍進行了近距離對峙,防的就是衛青換路迂迴漢營。
“我們現在該怎麼辦?”陳嬌坐在馬背上詢問身後的衛青。她雖然聰慧,可是在軍事方面畢竟比衛青差的太多,遇到這種事還是依賴衛青的意見。
衛青的眉心緊緊鎖起,勒住馬繮遙遙眺望着遠處的漢軍大營,半晌才道:“據我觀察漢營和匈奴營帳的規模,公孫敖帶領的三萬援軍應該還沒有到,而匈奴已經出動了將近兩萬大軍,我軍現在已經是寡不敵衆,而我之前交代蘇建的布軍方法也只能拖延不可開戰,一旦開戰就算不輸也會損失慘重。”
“我明白你的意思。”
陳嬌認真的看着衛青,他的眼睛流露出少有的猶豫之色。
“你不必矛盾。衛青,你放心,雖然我們已經到了這裡,但我不會讓你想辦法派兵來接應我回漢軍大營,因爲一旦這樣做右谷蠡王就會知道我身在漢營,他一定會調集更多軍隊立刻發動戰爭,將我抓住送去伊稚邪的王庭用以威脅劉徹。而現在漢軍本就寡不敵衆,在援軍到來之前一旦雙方動兵,會有數以千計的大漢將士爲我而死,我不會讓他們打這場沒有意義的戰爭。”
衛青聽完陳嬌直白的剖析,堅毅的面容上已經露出了愧疚和矛盾之色,最後他終於滿含歉意的說:“君上,衛青的命可以給你,爲你任何事情都可以做,但是,我不能讓這麼多大漢將士死得不值。”
陳嬌聽他這麼說反倒輕鬆的笑了:“你要是不這麼說我反倒於心不安了。”
衛青抿了一下脣,忽然勒住馬繮調轉馬頭,陳嬌詫異道:“要去哪裡?”
衛青抿了一下脣,忽然勒住馬繮調轉馬頭,陳嬌詫異道:“要去哪裡?”
“雁門關。”衛青的語調不高,卻帶着不可違拗的果斷和堅定,“軍中之事我已委託給了蘇建,無所掛礙。這裡距離雁門關快馬加鞭不過五日路程,我送君上去雁門關,君上放心,衛青拼卻性命也會護得君上平安入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