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說你們沒辦法了嗎?!”陳嬌忽然揚高了聲音怒道,“那要你們何用!來人,把太醫令給本宮拖出去交給張湯!”
御醫令大驚失色,跪地求饒,一旁的雨夜連忙上來勸說道:“娘娘,娘娘稍安勿躁,雖然不能用藥但還有別的降熱法子,只是見效慢,下臣已經準備了,二皇子病着正是需要娘娘冷靜拿主意的時候,娘娘千萬不要急,處置御醫令於皇子的病更無益。”
陳嬌現在的心情是又急又怒,聽了御醫這番話心裡又不禁酸楚,她也是剛剛回來,若是她不會來這裡竟沒有一個拿主意的人!
陳嬌也不再發落御醫令,帶着冰冷的威勢環顧殿中諸人道:“天子呢,二皇子昨日就病了,沒有人去稟報天子嗎?”
宮女們噤若寒蟬,都低着頭,只有一個掌外事的宮女道:“二皇子暈倒以後就命人去甘泉宮回稟陛下,想來到了那邊已經太晚了恐怕要早上才見得到陛下,所以陛下還沒……”
“什麼叫‘太晚了’!”陳嬌現在聽不得半點的不吉之言,指着宮女怒道嗎“掌嘴!”
宮女也意識到自己方纔說錯了話,‘太晚了’這三個字聽起來特別像詛咒二皇子,皇后一怒嚇得她抖成一團,一邊掌嘴一邊道:“奴婢該死,說錯啦話,奴婢該死……”
劉麒的病來的兇險,到現在又看不出是什麼症候無法用藥,陳嬌心底隱隱就非常空,是自己強制忽略了最壞的後果才按下了那種致命的不安,讓這婢女一提“死”字心裡有事一陣抽疼,擡腳就踹了那婢女一腳:“滾出去!”
陳嬌現在表面上再鎮定心裡也亂成了一團,問大喊道:“趙無心呢,她不是一直在看顧二皇子和三皇子嗎,她人呢?”
大寒聽陳嬌問起趙無心,臉上就露出一點猶豫之色,好像在斟酌要怎麼答才能讓主上不那麼生氣。
“說話啊!”陳嬌的不安和怒火全部鬱積在胸中,現在無論任何人,只要有一點不順意就足夠點燃她。
“回娘娘,趙女醫兩日前被陛下招去甘泉宮,給,給李夫人安胎。”
陳嬌簡直不能更生氣,回身用力一撫長袖,劉麒榻前的銅盆藥碗就被砸了一地,陳嬌狠狠的瞪着甘泉宮的方向,眼裡的怒火像要燒掉一切,她切齒道:“再派人去甘泉宮,派羽林去,把趙無心綁也要綁回來,誰敢攔她回宮,立刻處死!”
陳嬌在這裡發脾氣,醫女和御醫就不能全神貫注的爲劉麒看病,兩個年長的御醫便乍着膽子勸皇后去主殿歇息,讓他們爲皇子施針通脈。
陳嬌看了一眼榻上昏迷不醒的兒子,胸中那股強烈的火氣又化作無數的錐痛和傷感,她深呼了一口氣仰起頭,抑制着眼眶的酸楚,點點頭帶着宮人走了出去。
“李延年在哪裡?”陳嬌走出劉麒的寢殿冷冷的問大寒。
“在宮中,應該還在樂府。”大寒答道。
“把他帶來見本宮。”陳嬌說完快步走向了主殿。
壓抑着自己的盛怒,陳嬌坐在殿中全身都散發着冷戾強勢的氣息,她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麼想質問一個人,想把他擰碎。從來沒有,就算是前世對衛子夫都沒有這麼恨過,因爲這不僅牽涉到她,更影響了她的孩子。
但是在李延年到達椒房殿前,趙無心卻先一步回來了。
“今早聽說二皇子又病了,臣妾就跟隨陛下加緊趕了回來……”趙無心聽說了劉麒突來的病情既驚訝又焦急,見到陳嬌甚至沒有來得及行禮問候。
“無心別的我不想聽,你現在就跟我去看麒兒,你一定要幫我治好他,你一定要救他。”陳嬌也管不了其它,她從主位上快步走下來,拉着趙無心打斷了她的話,眼中是目標唯一的堅決。
她什麼都可以不要,什麼都不想在乎,只要她的麒兒能度過難關,只要她的麒兒好起來。她這一刻才清楚的感受到,比起她的麒兒,那些她曾經認爲很重要的事到頭來不過像是過眼雲煙,完全不足掛齒。
只要麒兒能好起來,只要他能好起來……
劉麒的寢殿裡,陳嬌急切的站在她身邊看她爲劉麒診脈觀色,當趙無心面色沉鬱的收了診脈的手她就立刻問道:“怎麼樣?”
趙無心微微搖頭:“這症候我也說不準,盡力而爲。”
陳嬌的心一下子就涼了半截,但是她不能容許自己放棄希望,強打起精神道:“真的會危及性命嗎,無心你有幾分把握?”
“娘娘你不要着急,我現在會盡我所能爲二皇子醫治,子夜之前若能退熱不再反覆便有很大希望。”
趙無心的話其實已經很沒底了,陳嬌也說不出現在心裡是什麼滋味,可是她只能拼命讓子幾冷靜把麒兒的生命交付給趙無心。
“好,好,你,你一定要……”她還想再囑咐趙無心幾句,可是鬱堵的喉頭全是酸澀,她微張着脣,再沒有把話說出來。
趙無心從來都沒有見過陳嬌這麼傷心急切,然而她又逼迫自己壓抑馬上就要噴涌而出的情感,因爲她不能放棄拯救孩子的希望,只要能讓孩子轉危爲安她就必須要做到絕對的堅強,她不能在這個時候垮掉,這裡只有她,如果她都不能面對,那麼醫者要如何纔有信心極力挽救這個孩子呢。
趙無心心下也是苦澀,伸手握住陳嬌的手指,用一種朋友的方式傳遞溫暖的慰藉鼓勵她。
“我沒事,我可以等到我的兒子醒過來。”陳嬌拍了拍趙無心的手背,強自鎮定挺直了脊背,對帳外的醫女和御醫冷然道,“診病期間所有人都要按博望侯夫人的意思辦,稍有怠慢,若是二皇子除了一丁點意外,你們都要陪葬,本宮,說到做到。”
她不會在這裡影響趙無心,她只能在離開之前用指尖撫摸着劉麒發燙的臉頰,輕吻他的額頭,然後強行收回戀戀不捨的目光走出去。
“無心,這裡,請你盡心。”陳嬌轉過身,有些無力的低聲說。
當陳嬌撩開紗帳就要步下臺階的時候,趙無心好像想起了什麼,忽然起身道:“娘娘,陛下他得到消息就要趕過來的,但是一早收到了西北的軍報,所以他……”
陳嬌擡手做了個停止的手勢示意趙無心不必再說下去,她沒有回頭,只是用聽不出情緒的聲音說:“我只想救我的兒子。”
天已經黑透,椒房殿的主殿裡燃起點點跳躍的燈火。
李延年跪在殿中有些戰慄的低着頭,眼睛死盯着地面,鼻尖已經有細微的汗珠滲出。
陳嬌走他的身後走進來,步伐比起以往的雍容步速快了許多,她在李延年身旁走過,李延年卻見那雙枚紅色綴滿了米粒珠的翹頭履忽然停在了自己的面前。
李延年終於忍不住了,他裝着膽子擡起頭,好聽的聲音有些發抖:“天后……”
“讓本宮先說。”陳嬌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低着頭目光灼灼的看着他。
李延年也不知怎麼,一接觸到那兩道火樣的目光就不由自主的駭然瑟縮起來,好像真的被燙到一樣。
“李延年。”陳嬌站在他的面前彎下腰,雙手慢慢張開五指,指節彎曲,寸許長的指甲連同手指一起在李延年的雙頰周圍綻開,然後狠狠的扣住李延年清俊的臉,力氣大的他都發出了嗚嗚的痛聲。
“本宮真想把你剝皮抽筋挖眼掏心,然後剁碎了丟去喂蛇。”陳嬌抑制着自己按碎李延年這張臉的衝動,“如果不是你欺騙本宮瞞天過海送李妍入宮,劉徹就不會把趙無心調去她的身邊,本宮的兒子就不會病的這麼厲害!你說,我該怎麼辦,怎麼辦才能泄我心頭之恨,恩?!”
陳嬌越說越狠,眼中的恨意也越發露骨,說道最後她猛然用力將李延年的臉推開,被嚇到愣住的李延年睜着驚恐的眼睛,冷不防踉蹌倒地。
“天后,是,小人,小人不敢騙您,入宮的是,是我小妹李央央,不是二妹,李妍……”
“住口,本宮不想聽你的解釋。李延年,你以爲你妹妹成了寵姬本宮就只能啞巴吃黃連拿你沒辦法了嗎?本宮告訴你,我不是來對你興師問罪的,我是來送你上路的。”陳嬌說完直起身子深吸一口氣道,“來人,遣十個大力宦官來,兩人一組杖責李延年,就在殿前行刑,直到打死爲止!”
“天后,娘娘,娘娘饒命,小人不是故意期滿娘娘的,小人以後再也不敢了,娘娘留小人一命,求您留小人一命……”
李延年哭喊着被大力宦官拖了出去,但他哭喊求饒聲音卻越來越大。不多時外面就響起了一聲聲的哀嚎聲伴隨着求饒聲傳入殿內。李延年不停的列數着自己欺騙皇后的罪狀,不停的求饒,但是毫無用處。
陳嬌冷冷的看着殿外的夜色道:“打死了也不要停,打到不成人形再丟出去喂狗!”
處理了李延年陳嬌長嘆一口氣,感到身心俱疲,她坐在主位上擰住自己的當陽穴,努力的平復着自己的恨意。
殺了李延年,呵,殺了他又能如何,就算殺的了李妍,殺的了李氏全家,能讓她的麒兒好起來嗎?能嗎?
陳嬌的手撫上自己的心口,感到那裡傳來一陣陣鈍痛,不能自已。
“娘娘,二皇子醒了,您快過去看看吧。”小雪急急忙忙的跑進來說。
陳嬌忽然就站起身,好像看到了希望一樣,停都沒停就快步走了出去。
走進劉麒寢室的時候陳嬌幾乎是小跑着拉開層層紗帳來到他的身邊。
趙無心半垂着眼眸,神色悽然,她向醫女們使了眼色,所有人都安靜的退了出去。
劉麒的眼睛睜開了一條狹長的縫,目光有些迷茫的看着抱住自己的陳嬌,用不能確定的很細微的聲音說:“母后,是你嗎?”
陳嬌的眼淚一下就奪眶而出,哽咽道:“是母后啊,你,有沒有想念母后?”
劉麒微微點頭,神情還是不太清楚,高熱讓他身如夢境,有些分不清身在何處。
“母后我好想你啊,每天都想你回來陪我和麟兒。我想和麟兒出去玩,到太液池去弄水,父皇說等我好了要教我游水的,你不要生我的氣,等我會游水就不怕危險了,母后不要總是對我那麼嚴厲,不要總是訓斥麒兒不聽話,我想看你笑的,你笑的時候很好看……”
陳嬌聽着兒子囈語一樣的話,眼淚一滴一滴的砸下來,落在手背上,落在麒兒的頸間,落在金絲錦被上,暈開一朵一朵黑色的花。
小小的劉麒抱緊她迷迷糊糊的問:“父皇呢,他回來了嗎,他說要教我游水的……”
劉麒迷糊間念念不忘的四處看,好像在找劉徹一樣,他動着有些乾裂的淡色的薄脣問陳嬌:“母后父皇呢,我好想見他。”
陳嬌抱着劉麒,胡亂的擦着眼淚,勉強微笑道:“他就來了,他從來都不會騙麒兒,等你好了,一定會教你游水的。”
“恩。好睏”劉麒蹭動着陳嬌衣襟,囁嚅着小嘴又閉起眼睛:“母后,等父皇來,一定要,要叫醒我,我好睏。”
劉麒這樣安心的窩在陳嬌懷裡不多時就不再言語了,陳嬌看着他閉起的眼睛也分不清到底是睡了還是又暈了過去。
麒兒說他會聽話,希望她不要總是沉着臉訓斥他,希望她笑,喜歡她笑。
“那你就好好睡吧,母后在這裡陪着你,等父皇回來一定會叫你,我的麒兒。”陳嬌擦乾臉上的淚水,將劉麒在榻上放好,仔細的掖上被角,然後目光不錯的看着他,撫摸他的臉頰脖頸,那麼溫柔,細膩。
她的心很疼,非常非常疼,她好後悔沒有好好的捧着這個可愛的兒子,爲什麼沒有給他所有孩子都想要的天性和自由,爲什麼要給他那麼多束縛,如果他不是皇子,陳嬌也更希望他可以隨心所欲的成長,調皮卻快樂,像天底下所有男孩子一樣。
就算是皇子又怎麼樣!陳嬌後悔了,重生以來第一次這麼後悔,痛徹心扉。
“娘娘。”趙無心的聲音在身後的帳幔外響起,陳嬌的思緒被打斷,起身輕輕的走出來。
趙無心有話要對她說,陳嬌看得出來。
“無心,你有沒有把握?”陳嬌直接問。
趙無心嘆了口氣:“雖然施針和湯藥讓二皇子方纔醒過來了,但,但趙無心無能,仍然不能盡退高熱。”
她說完低下頭,似乎沒有辦法正視陳嬌,好像完不成她的囑託就無法面對她。
陳嬌閉上眼睛,眼尾的淚就流了出來。
趙無心已經再沒有辦法了,劉麒的病來如山倒,既急迫又嚴重,沒有給他們更多的時間研究病因找到救治的辦法。從醫者的角度來說,他的死亡已經不可避免,但從朋友的角度來說,趙無心不希望這樣的事發生,也不希望看到陳嬌那麼難過。
“或許娘娘可以讓術士來看看,也許有辦法。”趙無心說,雖然她從來不相信術士真的可以救人。
陳嬌整個人都像脫力一樣垂着雙肩,她抿着脣,努力的剋制更多的淚水流下,半晌才勉強說道:“來人,去請柳生青鏡和宮中所有的巫祝、術士過來。”
寢室的外面透出一點模糊的光亮,外面天就要亮了。
一夜未眠的趙無心看着紗帳後跪坐在牀榻前仍舊守着劉麒的陳嬌,心中的苦澀一陣陣泛起。
“你給二皇子吃的丹藥真的能……”
柳生青鏡搖頭道:“只能退熱續命到天亮,斷氣以後有幾天的時間保持原樣。至於其它,說什麼回到恆山去找起死回生的法子,呵,這恐怕纔是荒謬的執著。”
“那你爲什麼要給她希望呢,救不活卻讓人痛苦兩次。”趙無心輕聲說。
柳生青鏡嘆了口氣道:“不會痛兩次,她已經接受了這個最壞的結果,她不相信什麼‘起死回生’。”
“我也不相信。”趙無心面無表情說,她是醫者,看貫了生離死別。
柳生青鏡笑了笑自嘲道:“但有人更願意信,哪怕結果只有渺茫的萬分之一。”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進寢室的時候,殿門大開,劉徹手裡還沒有放下馬鞭,他邁着急切的步伐走了進來,風塵僕僕。他望着那道紗帳後熟悉的窈窕背影,走向了劉麒的牀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