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 北京
老友共遊什剎海,崧苼提起了袁麗芬,不由讓他頓時想起忘不了的童年往事。那還是北平剛剛和平解放初期。
1949年1月31日,解放軍進入北平。圍城炮聲聽不見了,可是物價飛漲,日子越來越艱難。再難,陳家老傳統也不變。盡其所有,佑君開始給各家親友送年貨:救急糧食和菜肉。當然少不了小崧苼,特別是去袁家。袁家有個像朵花似的小女兒,袁麗芬,比小崧苼大兩歲。雖然玩不到一起,可都喜歡看戲、學戲、唱戲。到了什剎海後海北官房衚衕袁家,只見大門緊閉。敲了半天門纔有人應聲。
“陳太太,小崧苼,真對不起,快請進。”袁先生直道歉。
袁太太也趕忙招呼,“哎喲,怎麼送這麼多東西,怎麼敢當啊!”
佑君說:“就是點心意,再難也得過年。麗芬,這是崧苼給你的。”
小崧苼把手裡的紅布袋遞給小麗芬,“給!”
“什麼呀?”
“打開不就知道了。”
小麗芬打開紅布袋,原來是條鮮豔的紅圍巾。樂得小麗芬笑開了花。
佑君接着說道:“咱們過年,可不能忘了住在我們花園的劉師長師部官兵。”
“那可是,”袁叔說,“真沒見過這麼好的子弟兵。”
小麗芬搶着說:“他們可好了,還給我們編草人兒呢。”
小崧苼接着說:“還給我們講故事。”
“你們倆合演一場《霸王別姬》,慰問他們,好不好?”
“好!”二人齊口同聲。
袁叔緊忙說:“就這麼辦。我抓緊給他倆再過過戲。”
正趕上正月十五元宵節。七十多位解放軍官兵和陳家上上下下歡聚一堂。包餃子,煮元宵,熱鬧非凡。
晚餐後,《霸王別姬》演出開始。陳家老少陪客人和官兵們坐在戲臺前面和兩邊。開場鑼鼓後,小崧苼扮演的霸王,身穿戰袍,足蹬高靴,揮動馬鞭上場。幾句高昂淒涼的西皮散板,贏得滿堂喝彩。小麗芬扮演的虞姬迎上前來,帳中備酒,爲霸王分憂解愁。小崧苼一邊飲酒,一邊欣賞小麗芬精彩唱段。在“夜深沉”曲調中,小麗芬載歌載舞的劍舞,令人叫絕。小崧苼第一次覺察到小麗芬是那麼甜,那麼美。要不是扮演霸王,他早就給小麗芬鼓掌了。最後,虞姬爲了不拖累霸王,決然自刎。看着小麗芬的淚水,又擔心她摔倒在臺上,小崧苼猛地把小麗芬緊抱在懷裡。臺下頓時響起雷鳴般掌聲。小麗芬微睜雙眼,矇矓盯着小崧苼。在小崧苼託扶下,小麗芬才緩緩直起身來,只覺得身子軟軟的。多次謝幕中,她一直緊緊靠在他身上。
更難以忘懷的是崧苼陪麗芬報考中國戲曲學校那段往事。悶熱的夏天,袁叔和梅嬸兒(新中國成立後,女方都恢復原孃家姓)帶着小麗芬和小崧苼早早趕到西城趙登禹路的學校考場。裡裡外外擠滿了人。監考員跑前跑後,一個個呼叫考生名字。終於輪到了小麗芬。
“袁麗芬。”一位監考員高聲叫道。
“我是。”
“跟我來。”
小麗芬在前面走,小崧苼後面跟。
“他是誰?”監考員指着小崧苼問道。
“跟包的。”小麗芬急中生智,用了一句京劇界行話。所謂“跟包”是指給名角兒拿戲裝,沏茶倒水的後勤人員。
“嗬?還沒成角兒就有跟包的了?”
小麗芬一點不慌,“您看,他不是給我端着茶杯嗎?”
進了考場,長桌後坐着多位考官,都繃着臉。
“你叫袁麗芬?”
“是。”
“唱段什麼?”
“《鳳還巢》。”小麗芬早有準備。
胡琴響起,小麗芬有板有眼地唱了那段西皮原板。考官們繃着的臉都成了笑臉。
“能再唱段二黃嗎?”
“能。《二進宮》。”
小麗芬這段二黃慢三眼可把所有考官都鎮住了。一位上了年紀考官帶頭鼓掌。
“好,好!這段太長,就此打住吧。能給我們走走身段嗎?”
“能,《霸王別姬》。”
“不得了,全能!”
“能讓他陪我演霸王嗎?”小麗芬指着小崧苼。
“怎麼着,跟包的改霸王啦?”老考官把大家都說笑了。“歡迎,歡迎。”
隨着吹腔伴奏,小崧苼一句“力拔山兮氣蓋世”把全場都驚動了。這麼小的孩子能有這麼洪亮、高昂、渾厚的嗓子,考場內外一片叫好聲。
老考官激動地站起身來,“真地道!”
“就是調門矮了點。”小崧苼低聲說。
老考官大笑,“這就很好。咱們真不能小看‘跟包’的。”
大家鬨堂大笑。
“你也是來報考的嗎?”一位男考官問小崧苼。
“陪她來的。”
“想報考嗎?”
“想,可得和我爸媽商量。”
“好。”老考官發話,“你隨時來,我們等着你。袁麗芬,回家等通知吧。”
回家路上,又興奮,又有點惋惜。袁叔和梅嬸兒心裡清楚,這碗“開口飯”小麗芬是吃定了。至於小崧苼,“一淨難求”,真是好材料。可他們決不願意小崧苼也走這條路。不是看不起唱戲的,是希望小崧苼繼續上中學,上大學,有大出息。
“袁叔,梅嬸兒,和我爸媽說說情,讓我考戲曲學校吧。”小崧苼還是不死心。
袁叔還是那句話,“連我們都不同意,怎麼跟你爸媽說?”
“那你們幹嗎讓麗芬考戲校?”
“命裡註定。誰讓她爸媽是唱戲的呢。”
“只知人前顯貴,不知背地受罪。”梅嬸兒接着說,“小崧苼,幹這行太苦了。還是聽你爸媽話,好嗎?”
崧苼後來才明白,袁叔和梅嬸兒擋住了他這條路,真是救了他。
過了幾個月,崧苼又來北京,和志同道合朋友們繼續策劃把他這幾部書改編爲電影和電視劇的大事。書,源遠流長,可讀者越來越少。電影電視劇,雖多是曇花一現,卻能贏得更多觀衆。再配上英文字幕,美國朋友和各國友人都能通過陳家兩代真人真事,瞭解中國這一百年的歷史滄桑和巨大變化。崧苼不僅願意參與制作,也準備投資。翹首期盼正氣歌,作爲製片人之一,投入明知不會賺錢的《黃克功案件》影片製作就是他有意義的嘗試。
九年,四十五天,一秒鐘。《黃克功案件》劇本寫了九年,影片攝製用了四十五天,陳崧苼只用一秒鐘就決定投資這部電影。
接到《黃克功案件》簡介時陳崧苼正在美國。他當機立斷,在發給星際紅緣國際傳媒合資公司同仁郵件中,他只寫了四個字:投,一定投!只用了一秒鐘。這一秒鐘,他可是等了不少年。
《黃克功案件》給了他很大啓示。這就是他一直追求的正氣歌。支持主旋律影片的人越來越多,希望看到基於真實故事劇情片的觀衆也越來越多。在國外,期盼反映中國真實情況影片的外國朋友也越來越多。都希望中國電影電視劇的發展能趕上中國經濟發展的巨人腳步。
爲了這個心願,崧苼心裡明白,他要耐得住寂寞,忍得住賠錢,受得住褒貶,只求得心安。在《大輸贏(暫定名)》電影情節構思和《不了情仇(暫定名)》電視劇情節構思筆記本上,他作了首小詩。
心懷忐忑舉步艱,
豪情淚灑壯志片。
正氣歌盼及時雨,
春風已度玉門關。
連續幾天和各界朋友細商此事,突然接到梅樂笛電話。
“好久沒聯繫。我在北京。見個面,方便嗎?”聲音有些嘶啞。
“隨時都可以。”
“下星期三上午十點,好嗎?”
“好。”
“在你家樓下等我,我去接你。”
到了那天,崧苼準時來到樓下。一輛灰色轎車停在他身邊,梅樂笛按下車窗搖手招呼。崧苼拉開車門,猛地看到梅樂笛戴着黑紗,一臉憔悴。
“我媽去世了。”聲音低得不能再低。
“啊!”
“兩個月前,在青島家裡。”
崧苼不知說什麼好,“我來開車,你指路。”
兩人換過座位,向西開去,一路話不多。
“我媽身體不好,好多年了。”
“**醫療條件很好,就沒辦法?”
“盡力了。她早有預感,非要回青島。走得很平靜,沒受罪。”
“後事辦了?”
梅樂笛黯然淚下,“辦了。就在我外公外婆墓旁,她早就安排好了。”
汽車沿蜿蜒山路上開了許久,在一座白色大理石橋前停下。前面紅牆,拱門,仙氣繚繞。
“你一定認識這個所在。”
“潭柘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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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買門票。”
先有潭柘寺,後有北京城。建於公元307年,原名“嘉福寺”。清代康熙皇帝后賜名爲“岫雲寺”。因有龍潭和柘樹,民間稱爲“潭柘寺”。梅樂笛帶着崧苼一口氣登上山頂,在觀音堂前停下來。七百多年前,元朝第五任皇帝忽必烈的女兒妙嚴公主,爲替父親的暴行贖罪,在此削髮爲尼。妙嚴公主每日跪在菩薩前誦經直到去世,跪誦地上留下兩個深深凹坑。
只見梅樂笛跪在深深凹坑,雙眼緊閉,合掌祈禱。良久,慢慢站起身。崧苼上前攙扶樂笛,感到她全身都在顫抖。樂笛一雙淚眼深情地看着崧苼。
“替我媽還願。爲他人贖罪。”
崧苼不敢細問,“坐下歇一會兒吧。”
“不歇了,還要趕遠路。”
下山路上,樂笛突然停步,指着遠遠山峰,“你知道那座山嗎?”
“不知道。”
“筆架山。”
筆架山?崧苼一驚,似乎聽誰說起過。對,劉師長說過。回憶劉師長生前和他說過的話,遠遠望去,烏雲籠罩,山峰顯得如此神秘。
兩人繼續開車向西北駛去。開始路還算平坦。進了山區,土路崎嶇不平。最後,在一處高牆院落前停下來,牆上還有鐵絲網。梅樂笛向警衛出示證件,和崧苼走進大門。
梅樂笛平靜地告知,“這裡是精神病院。”
走到一座三層樓前,一位身穿白大褂的男護士接待他們。
男護士遞給梅樂笛一個大信封,“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力了。他的時日不多了。
梅樂笛遞給男護士一個小信封,“謝謝你們。這是最近的住院費用。”
男護士接過信封,“能有你這樣的好心人,他也該知足了。”
男護士開啓樓門,在寫着“重病護理”病房前停步。
“如果需要請叫我,我就在辦公室。”
梅樂笛和崧苼走進病房。昏暗燈光下,兩張牀。一張空着,一張牀上躺着個瘦小老人。緊閉雙眼,一息尚存。
梅樂笛低聲說:“我父親。”
崧苼一驚,從未聽梅樂笛說起她父親。
“你見過他。”
崧苼大吃一驚,“我見過他?”
“是。”
“不認識,從未見過面。”
“見過面。”
“什麼?”
“1966年8月底,你們被抄家。”
崧苼死盯着那個殭屍般的老人。
“紅衛兵王隊長。”
“他?”
“毆打你父母,焚燒寶貴文物,又偷走了國寶褚遂良硯臺。”
“是他?”
“就是他,我父親。”
晴天霹靂!驚得崧苼倒退幾步,全身僵直。梅樂笛緊忙上前扶住崧苼。
“你父親?!”
“生身之父。我,我替他賠罪。”
“什麼話,你何罪之有?”
“心罪,紮在我心裡,無法擺脫的心罪。”
崧苼搖搖頭,擺擺手,彎下腰,端詳那具“殭屍”。突然,“殭屍”微微睜開雙眼。
梅樂笛走近一步,低下頭。只見“殭屍”雙眼圓睜,流出渾濁淚水,吃力地把餘光投向病牀旁的小桌。梅樂笛見桌上有張紙,紙上歪歪斜斜畫着一座山峰,還有模糊可認兩個字:筆……山。“殭屍”雙眼又閉上,再也沒睜開。
1966年到2016年,五十年了。萬沒想到仇人再次相遇,竟然在瘋人院,竟然是如此場面,如此結局,而且還把梅樂笛捲了進來。梅樂笛的自責讓崧苼傷心,但是他不明白爲什麼直到今天她才說出真相。
梅樂笛扶着崧苼,“走吧。”
梅樂笛開車,原路返回。
“我不到兩歲,他就和我媽離婚了。”
“他真的是你父親?”
“是,只是生了我。”
樂笛把男護士給她的大信封遞給崧苼。
“拆開。”
崧苼拆開信封,厚厚一摞紙,歪歪扭扭寫滿了字。
“他的認罪書。”
“認罪書?”
“他是‘***’餘黨。事發被審查,爲免受牢獄之災,他假裝精神病,被送到精神病院。後來他真瘋了,一直在寫認罪書。他,他本不姓王。”
“什麼?”
“他姓董,號稱京城董爺的兒子。”
“啊?”崧苼腦子嗡的一聲。他,他,他就是劉師長說起的,解放前夕被姓董的偷偷送走的那個兒子!
“精神病院一位醫生是我的好友。認罪書開始都上交。後來,‘***’和餘黨都判了刑,再交上去的認罪書都被退了回來。我的朋友在他的認罪書中,發現了我的名字。”
“他沒瘋?”
“一陣兒瘋,一陣兒明白。”
梅樂笛靜靜地說起往事。自從知道那個人就是她生身之父,梅樂笛曾去看過他,還往精神病院不斷寄錢。如此罪人,怎麼能讓國家養着?精神病院領導很感動。有了梅樂笛地址,認罪書沒再扔掉,都寄給了梅樂笛。從這些認罪書中,梅樂笛知道了許多事,特別是關於崧苼全家遭難的事。
“你可知道,有人曾往美國寫信,誣陷你。”
“知道些,FBI爲此曾要我坐測謊椅。”
“信就是他寫的。”
“啊?”此事,劉師長和崧苼說過。再也沒想到,誣陷人竟是梅樂笛生身之父!
“他還曾往通用汽車公司總部寫信,誣陷你。”
“也聽說過,不知道就是他。”
梅樂笛猛地轉過臉來,“你怎麼不問國寶硯臺的事?”
“你知道些什麼嗎?”
“從他的認罪書裡得知的。實在對不起,始終沒下落。簡直沒臉見你。”
崧苼心裡清楚,劉師長就是如此告訴他的。
“再說一次,此事與你無關,無關。不要爲他人背黑鍋。”
太陽落山,天快黑了。梅樂笛開車到了什剎海後海。進了衚衕,在一處老宅前停下。梅樂笛打開門,崧苼突然聽見熟悉的《霸王別姬》唱段,聲音如此熟悉。二人走進正廳。猛地,崧苼看到三幅披着黑紗的照片,上面兩張是袁叔和梅嬸兒,下面一張是袁麗芬!
“袁麗芬是我母親。”
崧苼跌坐在沙發上,“什麼?”
“我是袁麗芬獨生女。這段《霸王別姬》就是我媽唱的。”
“你,你是袁叔和梅嬸兒的外孫女?”
“是。”
“那你怎麼姓梅?”
“我媽和姓王的離婚後,讓我隨了外婆的姓。”
“樂笛?”
“外婆和我媽的意思。只能吹笛消遣,不許唱戲爲生。”
梅樂笛,MELODY。崧苼摘下眼鏡,顫抖的雙手捂住眼睛。
“《霸王別姬》,我和你在加拿大多倫多演過。”
“一輩子忘不了。”
“1962年,你外婆曾約我也演過。既是梅姨送給我大學畢業的賀禮,也是她告別京劇舞臺最後一次演出。”
“真的嗎?”
“還有,1949年,慰問駐紮在陳家花園劉師長官兵,你媽和我也演過。”
“祖孫三代,你都合演過!”
“三演別姬淚,永遠的紀念。”
“我媽曾跟我說過,你們小時候很要好。真的嗎?”
“真的。”
“也就是說,你有可能是我的父親。”
崧苼啞口無言。
梅樂笛,“我媽最後留下封信,叮囑讓我轉給你。”
梅樂笛把個褪色信封遞給崧苼。崧苼打開信封,兩張舊時大同雲岡石窟門票。一面寫着“1979年4月1日”,另一面寫着“中文名梅樂笛,英文名Melody”。袁麗芬叮囑崧苼照顧的女兒就是她。
崧苼起身,走到三幅遺像前,雙膝跪倒,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身後的梅樂笛也磕了三個頭。梅樂笛走進內室,端出個小樟木箱。
“這是我媽,還有我,留給你的。回到家再看吧。”
梅樂笛開車送崧苼去他在昆玉河旁北京的家,默默無言。此時無聲勝有聲,一切都在不言中。
回到家,崧苼默默打開小樟木箱。一陣那麼熟悉的香風迎面撲來。崧苼猛地醒悟,那就是袁麗芬特有的香風,也是梅樂笛繼承的香風。木箱裡,只有一條紅圍巾、一封信。
紅圍巾,就是當年小崧苼送給小麗芬的那條紅圍巾。還是那麼紅紅豔豔。
一封信,一張素雅信箋,只有兩行中英文字。顯然是梅樂笛寫的。
失去之於愛如風之於火。她撲滅小火,卻燃起大火熊熊。
Absence is to love what wind is to fire.
It puts out the **all and inflames the gre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