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發怒了。
“聽聞有士紳造反,攻破了縣城,那個知縣力戰被擒,卻不肯降,殉國了。”
神仙居的消費並不低,按照方醒當年給莫愁的意見,走的是中上路線,所以就餐的非富即貴,至少不是窮酸。
“都是些腦袋發暈的,這天下都安穩了,北邊也沒了馬蹄聲,南邊的倭寇也沒了,連那些泰西人都被擊敗了,那些士紳爲啥要造反?”
一個黑胖的商人在大堂裡肆無忌憚的說着:“我看都是人心不足,覺着以往偷了朝中的賦稅是應當的,連陛下都不能扳回來,可見他們的膽子之大,連陛下都沒放在眼裡。”
時至午飯時間,大堂裡坐了七成食客,大多都是商人,但有一桌看着像是讀書人。
“可不是嗎,當年興和伯說要是給他們機會,說不準第二天就要改朝換代了。”
“噓!噤聲!小心東廠的人。”
那商人被同伴提醒了一下,被驚出了一身冷汗,趕緊坐下四處張望。
那桌讀書人面色漲紅,有人起身道:“那郭候喪心病狂,和我等有何關係?以前還有武人造反的,那是不是武人都是叛逆?”
這話說的有理,可他們的身後有人嘀咕道:“武人再跋扈,可也沒聽說過有幾百起造反的吧?”
“胡言亂語!”
那讀書人原地回身,喝道:“武人粗鄙,如何能與我等爲伍?”
這是習慣性的話,估摸着都沒過大腦,說完這人就後悔了。
如今大明武人的地位可沒那麼低,而且武學不斷給各部輸送學員,現在的大明軍隊,漸漸的有了些精銳的跡象,紀律更加嚴明。
所以說武人粗鄙,這是犯忌諱的事兒。
大堂內靜悄悄的,要弟站在櫃檯後面,看着左側佔了一張桌子,悶頭喝酒的兩個男子。
那二人就是東廠的,而且很懂規矩,第一次先上門拜訪,只說借用一下神仙居打探消息。
要弟當時就想拒絕了,可莫愁卻叫人去問了方家,結果是達成了協議:神仙居給他們提供場地,他們用餐的費用按照七成計算。
這也算是皆大歡喜了,據說安綸在東廠都說莫愁做事大氣,比某些人好多了。
所謂的某些人,自然就是指方醒。
那二人拿着酒杯停住了,一人瞥了那讀書人一眼,然後和同伴碰杯。
先前說話的商人卻被這話給激住了,再次起身道:“什麼粗鄙?有人就說了,士紳於國無益,只是造糞的米蟲,可武人卻還能保家衛國,你們能做什麼?”
這話有些惡毒,而且造糞的米蟲這個比喻就出自於方醒,所以那些讀書人氣惱不已,卻知道這裡是方醒小妾開的酒樓,就沒敢肆無忌憚的辯駁。
但那股子氣卻不是那麼好消散的,大家重新開始吃飯,那些讀書人心情鬱悶,於是難免頻頻舉杯。
差不多有些醺醺然之後,一個讀書人說道:“霍大人是好樣的,可若非是要清理田畝,哪來這些禍事啊!”
那些商人雖然看到士紳被打壓也高興,可終究對這個局面覺得有些無謂。
許多人都認爲清理田畝,打壓士紳是多事之舉。大明富有四海,給他們佔了又如何,大不了到時候把那些活不下去的農戶移民到海外去罷了。
人口會越來越多,中原的田地會越來越值錢,這個是‘有識之士’的共識,所以現在侵佔土地,只是爲了讓子孫能握着不斷升值的財富罷了。
財富纔是大家的追求,至於其它,只能暫時擱在一邊。
於是大堂裡漸漸的安靜下來,只有筷子觸碰碗碟和牙齒咀嚼食物的聲音。
……
“動手了!”
解縉回來了,他滿頭大汗的,竟是這些年少見的歡喜。
黃鐘趕緊給他弄了毛巾,然後泡了茶水。
“解先生無需急切,伯爺在書信裡說了,南邊是該動了,否則工商蓬勃之後,那些士紳就會融合進去,到時候投鼠忌器,就成了毒瘤。”
解縉把毛巾放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舒服的說道:“他以前不是說要引導那些士紳去經商開作坊嗎?怎麼又不願了?須知爲政者要有定力,最忌諱的就是今日想這個,明日想那個,最後一事無成。”
黃鐘拿出一封書信遞給解縉,解縉慢慢的看了,說道:“戶籍要慢慢的融合,士紳也要慢慢的放手,讓他們自己養活自己。給了優待,遲早這些優待就會變成籠子,不但束縛住了那些士紳,也束縛住了大明,好見解!”
……
“興和伯說了,士紳以往以爲自己在幫朝中治理百姓,可朝中已經有了些風聲,以後會漸漸增加各地官吏的人數,這是什麼意思?”
曹瑾不喜歡這種角色,在曹安在國子監站穩之後,他更希望能頤養天年,然後看着外面的風雲涌動漸漸衰老,漸漸死去。
可精力充沛的方醒卻在南方攪動了風雲,而且還把他帶了進來。
不做不行啊!
他是感激方醒的,而且曹安和方醒有這些緣法,以後說不定有些意外收穫。
所以他才撐着一把老骨頭在四處奔走。
他覺得自己最多十天就會倒下,然後方醒來看望,他會把曹安託付過去,最後安然死去。
可他卻發現自己越來越精神了,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大了。
一羣讀書人在仔細聽着,他們都是這次清理行動的犧牲品,被收走了不少土地。
曹瑾端坐着,腰桿筆直,“士紳協助官府管理本就是名不正言不順,以後就是官吏專管了,老夫問一句,那時候的士紳何去何從?”
大堂裡熱烘烘的,越年輕的出汗越多,曹瑾反而只是額頭微溼。
他見這些讀書人都在沉思,就繼續鼓動道:“到了那時,中了進士的自然可以爲官,可千萬人才能中一人,剩下的去幹嘛?坐吃山空?哪家有這等財力?若是有,老夫覺得不如去經商,好歹還能給子孫多留些錢財。”
他的話沒有什麼冠冕堂皇,很簡單的道理,直接剖析了讀書人未來的道路,讓人信服。
這些讀書人很迷茫,而曹瑾最近很活躍,並且他和方醒的關係帶着點緣分,所以他召集了之後,就來了不少人。
“你等想不通爲何要清理,可那些百姓該怎麼想?”
曹瑾知道方醒對儒家的態度,見這些讀書人迷茫,就下了個重錘。
“興和伯說了,天下四民都是陛下的子民,本就沒有什麼高低貴賤,現在有,以後會慢慢的拉近,最後……沒有。”
方醒當初給曹安說這番話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的。
——最後肯定還會有高低貴賤,但朝中的目標就應該是不斷拉近這些人之間的距離。
不斷,這就說明方醒對人性和人心很是瞭解,知道桃花源只是臆想,當不得真。
所以大明才需要一個堅強而有力的皇帝,否則那些官員會漠視這些距離。
曹瑾心中微嘆,最後說道:“興和伯還說了,咱們以後的活路得自己去找,不然萬民奉養,咱們可擔得起?”
士紳階層真的是萬民奉養,可回報了什麼?
有人說道:“是擔不起,可好歹也得給條活路吧。”
“活路啊!”
曹瑾想起方醒的話,就苦笑道:“朝中以後要興教育,要不少先生,還有不少地方也要讀過書的人,就怕讀書人下不去這個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