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宅在皇宮裡的金寶生日子開始過得不舒坦,波折迭起的同時,外頭的趙不逾也沒有好過多少。

在這當時,趙家內部終於勉強達成共識,初步決定逐步地向趙不逾示好,讓這個被排除在家族事業之外多年的庶子,重回家族溫暖的懷抱。當然,想要在家族事業裡成爲舉足輕重的人物是不可能的,他重病在牀的老父都不允許了,別說目前真正的當家人是防了他幾十年的嫡母與嫡親弟弟,更是不會給他妄想的機會。

趙氏家族要的是趙不逾的私人產業變成公產,然而在隱約知曉了趙不逾的背後勢力之大後,自然不敢妄動,只能從感情上出發,企圖找到一個突破口,讓趙不逾主動迴歸,到時他掙下的財富,當然就是趙家的了——包括他經營起的那豐沛的人脈網。那些來自各國的皇親貴族們,竟然都被趙不逾搭上線了,真是不可思議!天曉得他是怎麼辦到的?!不過,不管他怎麼辦到,趙氏族人只需要拿過來就是了。

要對趙不逾表達家族的溫暖,第一件事就是召喚他住回主宅,特地撥出一套僅次於嫡子的院落整理出來讓他住,一應僕從丫鬟都配備充分。然後派了族中高他一輩的旁支叔叔上門通知他回家住;再來,就是他的終身大事了!當大家發現趙不逾竟然還沒有娶妻時,才猛然想起——他是庶長子,已經二十七歲了!

就連一般貧苦人家,也不會到了二十七歲還沒有娶妻!

從這一點就可以知道趙不逾的父親與嫡母到底失職到什麼程度,以及趙不逾當年在趙家生存得有多麼困難。在族人滿是指責的目光壓力下,趙家嫡母不得不硬着頭皮開始收集各個世家大戶適齡的姑娘資料,爲趙不逾的終身打算起來。他只是庶子,名門正系的嫡女是沒有他的分的,想娶嫡女,就只能往一般門戶去挑選,若想娶大戶人家女,當然唯一能娶到的就是庶女了,而且還是旁支。

對於趙不逾的高齡未娶,嫡母的失職是抵賴不掉的,自然只能摸摸鼻子去對這件事情加以補救了。而,正因爲如此,趙不逾的日子纔開始難過起來。

家族希望他搬回家住,他沒有拒絕,也沒有說好,只回答說知道了。

他當然對家族是不滿的,自從母親過世之後,他就再也不曾從那冰冷的家中得到一絲絲溫暖,更多的是侮辱與譏笑,被僕人怠慢,甚至還被血統高貴的弟弟以切磋爲名,讓貼身侍衛揍了他一頓。這些苦澀的記憶,他一件也沒忘,但那並不表示當他在商場上經營得風生水起之後,可以隨心所欲且洋洋得意地朝所有他厭惡的人盡情發泄一通,好感受一下揚眉吐氣的感覺。

一個成功的商人,是不會幹這樣落人話柄的蠢事的。他可以表達出一種態度,卻不能給人留下失禮或狂妄的批評。

這日,李倫行色匆忙地上門來找。守在書房門外的門僮才通報完,還沒得到趙不逾的應允,他就推門而入,臉上滿是迫不及待的表情。

“不逾!不逾!不好意思打擾你!我中午在‘盛貴樓’聽到了一個消息,跟你有關的,所以趕緊來通知你!”話說完時,人也站在趙不逾常用的大辦公桌前。當然,也看到了趙不逾手邊來不及收起來的文件——“咦?這是什麼文字?你在學外國語嗎?哪國的?怎麼沒看過?”

“沒什麼。只是偶得的一種外文,我也正在查是出自何方。”趙不逾裝作混不在意地收拾着桌上的文件,放進抽屜裡收好。

這是金寶生教給他的英文字,他現在已能認出二十六個字母,所以正在研究如何將它製作成一組能使用的密碼。若能設計完成,那麼日後“暢行天下”的所有機密文件,就算失竊,也絕對不會有外泄之虞。當然,這樣的事,目前還不宜讓別人知道,所以他不動聲色將話題拉回——

“你說在盛貴樓聽到了什麼?”

“啊,對了!我跟你說,今天我在盛貴樓看到你的堂叔趙宗宏帶着幾個管事正在給遠道而來的客人洗塵。我認出來了,那些人是南方首富劉平派來的人。”

“劉平嗎?”趙不逾想了下,點頭。“是那個以木材發家的劉家吧。近來趙家拿到了爲皇室興建避暑山莊的工程,需要大量上好的木材,劉家自然是合作的首選。”

“那不是重點!重點是,趙家爲了可以跟劉家合作順利,決定讓兩家人聯姻。”李倫激動地瞪着趙不逾道。

從李倫激動的模樣來猜,趙不逾知道自己恐怕是趙家打算推出去的聯姻對象,不過……

“劉平本身並沒有女兒。”永盛王朝裡有頭有臉人物的資料,趙不逾自信掌握得還算確實。

“他有!是他第二十房姨太帶來的女兒。那姨太是再嫁之身,帶了一個女兒進來,就認養在劉平名下了。聽說德行不佳,至今二十歲了,仍無人問津,又不願隨便嫁個小門小戶將就。於是劉平打算趁這次生意上的合作,將這個女兒給嫁掉。而你,就是趙氏家族打算推出來娶妻的人。”

趙不逾聞言皺眉,手指在桌上輕輕敲着,並不忙着發火。比起無意義的發火,還是趕緊思索如何因應纔好。

“不逾,你怎麼還一副無關緊要的樣子?我跟你說,這事兒你可不能聽族裡的!以你現在的身分,娶個高門大戶的嫡出千金也配得上了!但娶妻重要的是娶賢,就算是王公貴族的女兒,若是名聲不好,也是沾染不得的!所以你一定要趁這事被公開決定時,讓這事兒沒法成!”李倫大聲說道。

“嗯。”趙不逾只是點頭,沒有跟着李倫激動到一塊。

“這一定是你嫡母的陰謀!你不能讓她得逞!”趙不逾的不激動,讓李倫更氣急敗壞地激動了。

“不會的,你也太看得起她了。”趙不逾想了下,笑了:“就算劉平的養女道德極之敗壞好了,到底也是劉家的人,如果讓我與南部首富劉家聯姻上了,我那嫡母只怕從此吃不下睡不着,成日擔心着我藉妻家勢力奪權呢。”

“好好!也許你說得對,這跟你嫡母無關,但趙家主事們都想推你出去娶那個女人啊!你無論如何不可以就範!”李倫跳腳。

也怪不得李倫急。即使趙不逾出來創業已久,也算是半出去自立門戶了,但子女的婚姻向來掌握在父母手中,他的父親與嫡母若是爲他定下親事,他是不得反抗的。

“不逾!現在唯一的辦法是你得快點成親!我表妹詩芳正是最理想的人選,你們也認識好幾個月了,她也常常過去你那兒小住,彼此心意已然相通。我說,你也該有點表示了吧?”親上加親,一直是李倫的心願,爲了兩人的合夥事業永不拆夥,還有什麼比結親更牢固的嗎?

什麼叫彼此心意已然相通?趙不逾橫了李倫一眼:

“你別胡說。爲了王姑娘的名聲着想,這種輕浮的話,還是別再說了。”

“這不是隻在你面前說嗎?平常在外頭我怎麼會亂嚷嚷?!”李倫擺擺手,不滿於趙不逾太過平靜的臉色。“你好歹也表現得着急一點吧!要真是娶了個婦德有虧的女人進門,那你一輩子都別想過安生日子了,所以放眼現下合適的人選,就只有我表妹了。她門戶是不高,但還有我家撐腰,也不算配不上你,更重要的是她賢慧啊,一定能讓你無後顧之憂,這事就這麼定了——”

“停。”趙不逾果斷地切斷李倫的滔滔不絕。道:“這事我會想辦法處理。但別扯上王姑娘,我跟她,不是那回事。每次她來別館小住,也都在西院那邊跟我那些妹妹玩在一起,我跟她沒怎麼見上面,她只是你的表妹,對我而言,僅此而已。”

“啊?可是我表妹——”李倫傻眼。這分明跟他表妹說的不一樣!不是說兩情相悅了嗎?

“她年歲也到了,你們也該爲她打算打算了,別老是讓她往外跑。耽誤了她的年華可不好。”非常明確的拒絕。

“守恆……”還想動之以情地勸一下,所以親密地叫他的字。

“別說了。”堅決地告知這話題到此爲止。

李倫是知道趙不逾性情的,也不敢多糾纏,嘆了口氣,勸道:

“好吧,不談她了,我知道怎麼做了。不過,不逾,我知道你在女色方面非常冷淡,也是,生長在我們這樣的家族,見識過妻妾爭寵的種種可怕手段之後,對女人是有些怕了的,所以我這個人雖然也是好色的,但也不敢隨便看到喜歡的女人就接回家,如今娶進府的也就一妻二妾,不敢再更多了。”當然,養了幾個外室這類的事,就不用提了,只是上不了檯面的玩意,玩幾年就打發掉了。“至於你,就顯得矯枉過正了,竟然避女人如蛇蠍,寧願面對着金大娘那個大齡宮女談一整天生意,也不願跟我上“樂香院”去欣賞那些美貌多情的戲子優娼……”

“什麼金大娘……”趙不逾乍聽到這詭異的名稱時,楞了一下,錯愕地問:“你說的金大娘是……金寶生……嗎?”

“是啊,年紀老大的女人了,稱她一聲大娘也該了。對了,說到這個——”李倫覺得剛纔的討論太嚴肅了,也惹得趙不逾有些不快,決定補救一下,就來點輕鬆的話題調劑一下了。於是道:“我看這金大娘是個得用的人才,一定得留住她。你也知道,咱們的商行管事全都是個大男人,雖然目前也從管事的妻子裡找了幾個精明能幹的栽培,日後方便管理織工繡娘之類的姑娘婆子。但宮繡這塊,到底還是金大娘這樣身分的人才好辦事,所以我們一定要好好地拉攏她,讓她爲我們所用。”

“嗯。”趙不逾還在錯愕中,呆呆看着李倫,想着如果金寶生知道這人如此“尊稱”她的話,不知道會幹出什麼事加以報復……

“所以我找了很久,終於找到一個願意娶她的人了!”聯姻乃是人情的萬靈丹——李倫深信不疑。

“什麼?!”趙不逾驚叫出聲。

李倫得意無比地道:

“嘿嘿!你一定沒想過可以這麼做吧?驚訝了吧?所以說啊,做生意我比不上你,但人情攀結這樣的小事,我還是可以的。我門下有個管馬場的副管事,才三十八歲,前年剛死了老婆,留下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如今正在讓媒婆給他找填房。原本希望找個小門戶清白人家的女兒的,但我叫他娶金大娘,許了他管事之職,他考慮了半個月,雖然很是勉強,但爲了可以更上層樓,也就同意了。”作態地抹了抹額頭上不存在的汗水,表示自己爲這事奔忙得無比辛苦。

趙不逾整個人都呆住了,仍然無法回神中,只伸着微微顫抖的食指,指着李倫,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李倫還在得意洋洋地邀功:

“哎,這條紅線,牽得可真不容易,你要知道,像金大娘這樣年紀老大又沒姿色的宮女,一般是隻能孤老終生的,幸好我這手下已經有兒有女,也不冀望金大娘的肚子爭氣了,反正金大娘能賺錢就行。你看,我們給金大娘這樣一份大恩,她這輩子定然爲我們做牛做馬,全心效力,絕對不會有二心了……不逾?不逾?你怎麼了?你爲何這樣瞪我?”不只瞪,還要打人!

一隻無法自控的拳頭,呼上了李倫的左眼,這場書房密談在一聲痛呼下,畫下暴力的句點。

你爲什麼打我?!

面對李倫齜牙咧嘴的控訴,趙不逾無話可說,只是匆匆道歉,沒有解釋就落荒而逃。

比起平息李倫無端被揍的怒火,趙不逾覺得更大的麻煩在自己身上,讓打從心底深處漫起一股非常不妙的絕望感……

爲什麼光是聽到李倫以施恩的口氣說着要讓某個莫名其妙的粗人娶走金寶生時,就能讓他怒火燒上天,什麼都沒法想,一心只想着要將說出這種話的人給滅了!只因……什麼呢?是因爲他們不該對金寶生鄙視?還是爲着不該說出要找別人娶她的渾話?

或許都有吧……但爲什麼這會令他如此生氣?

他有疑問,卻下意識地不敢多想!

再說,金寶生……是他的朋友,她……不該被任何人輕賤以待的!

可是,李倫……甚至是其他見過金寶生的人,對她帶着點輕視的眼光是合理的,因爲她確實在世俗眼中是一個不可能有男人要的大齡宮女,而,在外人眼中也是個仰仗趙不逾鼻息討生活的一名女管事。

如同趙不逾的婚事通常是由家族作主決定、本人無權置喙一般,身爲一個大老闆,對他旗下的管事、夥計、丫鬟小廝什麼的,也有着代爲婚配的權利與義務,下面的人非但不會拒絕,甚至當成天大的榮幸。那麼,李倫“好心”幫大齡女金寶生找尋了個願意娶她的男人,可說是恩同再造了……

但是、但是,那是金寶生啊!不是任何一個渴嫁的大齡老女,只要有男人願意接收就會感恩戴德。她不是別人,不是世上任何一個尋常女人,她是——獨一無二的!

趙不逾敢拿自己所有身家發誓,金寶生這個女人要是知道了李倫這樣“好心”爲她終生打算的話,一定會重重地用拳頭來表達出她深刻的感謝的!而他……咳,只是先代她這麼做而已。朋友嘛……

“東家,已經到神武門外了。”趕車的車伕朝車裡的趙不逾報告着。

趙不逾恍惚了下才想起,方纔揍了李倫一拳後,滿心煩躁無從排解,於是奔出商行,跳上看到的第一輛馬車,直接叫車伕往神武門定。而現在,神武門到了……可,他來神武門外做什麼呢?

算了,既然來了,就下車吧。當然,他不會因爲到了神武門,就一定要找金寶生出來。又沒有什麼事,就不用找她了吧!

將車伕打發回商行,自己一人漫步走在神武門外的熱鬧集市區。

現在是下午近黃昏的時刻,燠熱的陽光已經逐漸收斂起狂放的威力,天氣顯得涼爽許多,出門逛街的遊人也多了起來。

額角冒了點汗,趙不逾習慣性地探手向袖袋裡,打算抽出摺扇揚涼,不過一個不經意的擡眼,發現滿大街的男子都人手一柄摺扇,一邊揚涼,一邊揮蚊子之後,便放棄了從衆行爲。思,金寶生曾經說過一句話——流行,就是一起傻。

一個衣冠筆挺的男士,獨獨拿着一柄摺扇,漫步在人羣裡,是卓然,是風雅;而一羣男士,每人都拿着一柄摺扇,相信自己這樣很風雅,所以拼命扮風雅,那就是傻透了——當時,她是這麼對他說的。

趙不逾對她那些話是不以爲然的,但每每在掏出摺扇時,都會忍不住四下看看,若是周圍的人都配備了摺扇在手的話,那……他就不拿出來了。雖然很不願意承認,但金寶生的胡言亂語還是深深影響到了他!

他不是個容易被影響的人,但金寶生,是不一樣的,所以她不該被當成尋常人看待,她自己也沒當自己是尋常人,活得那樣我行我素的,全天下再也沒有人比她自在的了。

“金寶生!這裡!”

正在想着金寶生這個人,不意突然聽到有人在大叫金寶生的名字,那聲音從上方傳來,趙不逾一驚,訝然地擡頭望去。

他現在站立的地方是某間客棧的外頭,有人在客棧的二樓窗口召喚金寶生的名字。

金寶生在這裡嗎?趙不逾很快四下找着。街上人很多,但他一眼就找到了金寶生的身影。並不是她衣着顯眼,也不是她長得特別,但他總是能很快在人羣裡找着她!

這個對別人而言只是個平凡大娘的女人,在他而言,是最不一樣的。

“咦?守恆?你出來逛街啊?”金寶生原本好好待在宮裡忙着的,但金順兒派人叫她出宮到“長山客棧”見面,還不允許她拒絕。基於好奇,基於“美女有約,不宜爽之”的紳士風範,她也就溜出來放風了。但抵達客棧門口時,自然在第一時間就發現了趙不逾的存在,無比愉快又感到有些奇怪地向他打招呼。

趙不逾對她而言是最重要的,所以別人就被她理所當然地拋到腦後了。

“嗯。”逛街?他像是這麼閒的人嗎?趙不逾一時沒有適合的答案來回答地,只好含糊應了聲。

“好幾天沒見了,真想去找你,但偏偏宮裡正忙。你知道,爲了那個什麼什麼,呃,‘聖誕節’的。”

“是誕聖節,不是聖誕節。”趙不逾無奈糾正,然後疑惑地問:“就算全皇宮都在忙着誕聖節的事,但那又與你有什麼關係?”她已經服役完畢,是個隨時要出宮的人,她的上司不可能會指派重要工作給她的。

說到這個,金寶生就忍不住掬了一把辛酸淚。雖然現在是站在大街上,但並不妨礙她的訴苦——

“唉,守恆,往好聽的說,是我走老運了,被上頭的貴人看上了,於是正在考驗我呢!往悲慘的說,就是我現在正在走黴運,一個不小心,就可能被關在宮裡出不來了。”

“出不來?怎麼回事?!”趙不逾連忙問道。

“可能是我跟你合作的宮繡事務太成功了,被上頭注意到了。覺得我很有做生意的天分,希望我能進入宮務府裡幫忙開拓財源。”有氣無力地簡單說道。

“你怎麼就讓人給抓住了?你不是一向都很能隱藏的嗎?”

“是啊,大部分的人都相信我能混得這麼好,是沾了你的光的關係,但還是有一些人不這麼認爲啊。再說,就算每個人都相信我是沾了你的光,看在你這麼挺我分上,當然更希望我能留在宮務府,跟你合作,開拓出更大的財源出來。”趙不逾這兩年經商成績出色到連皇子都跟他合作了,他的未來當然不可限量,許多人都希望能跟他攀上一點關係好發財。

“那你就認命了?”趙不逾問。

“怎麼可能?我一定要出宮!我辛辛苦苦設計好的房子,就快完工了!當然要自己住,纔不要便宜了別人!”總之,她是一定會離開皇宮的。

“就爲了這個?”這女人心中認定的重點,永遠跟別人不一樣。

“這個就很足夠了。”金寶生用力點頭。

兩人就站在客棧門外交談着,忘了樓上還有人在等着金寶生的到來。

不過,他們忘了,樓上等她的人可沒忘。久久沒見人上來,自然是衝下來看了。這一看,氣了!

“金寶生!你還待在下面做什麼!我們在樓上等你那麼久,你到底有沒有放在心上?!”金順兒衝過來一把就要揪住金寶生的耳朵給她好看。

趙不逾迅速將金寶生拉到身後,金順兒的手落了個空,被他突然出現而驚得腳步一時踉蹌,差點撲進趙不逾身上——說是差一點,是因爲趙不逾躲開了。因此金順兒在暴衝了三四步後,險險扶住一根柱子來穩住自己。

“這人是誰?”趙不逾一眼也沒有施捨給金順兒,只是看着金寶生問。

“嗯,同宗,老鄉,以及前途看好的未來頂級女官,還有,目前自認是可以幫我順利離開皇宮的人。她叫金順兒。”金寶生簡單介紹着。

“金寶生!他是誰?!”金順兒一帆風順的宮女生涯讓她見多了皇宮裡的各種貴人,倒是與宮外的名人交集下鄉,所以就算趙家大公子在低階宮女羣裡非常有名,但金順兒是沒見過他的。

“他啊,嗯,算是我的東家。”

“東家?你哪來的東家?”

“他是‘暢行天下’的趙大老闆。”金寶生慎重介紹道。

“啊?是他?!”金順兒怔丁下,終於正眼看向趙不逾,發現這是一個長相端正俊秀的男子,從他身上一點也看不出商賈特有的精明銳利氣息;事實上,道趙公子的氣質更像儒雅的貴公子……

這樣丰采迷人的男子,怎麼會跟金寶生走在一起?還很熟稔的樣子?

正待問個清楚時,又有兩個男子從二樓走下來,金順兒與金寶生因爲角度的關係,沒有注意到,但趙不逾第一眼就看到了,並且確定這兩人是來找眼前這兩位金姑娘的。果然,就見那書生打扮的年輕男子走近時開口道:

“金姑娘,請問寶生姑娘她是否來了?”

金順兒這才一驚,想到自己竟然將樓上的孫杰給忘記了,霎時懊惱不已,連忙扯過金寶生,對孫杰道:

“寶生來了,在這裡,你看!”然後對金寶生道:“這是孫杰孫大哥!他來找你了。”語氣帶着點心酸,醋味隨風飄散中。

趙不逾雙眼一眯,原本只是泛泛掃過書生的目光,一下子專注而挑剔起來——

這男人,是爲金寶生而來的?

“都說大齡宮女愁嫁,看來是傳言有誤。”半陰不陽的聲音,哼哼然均聲音不知道是從鼻子還是嘴巴里發出。

金寶生帶着點無奈地道:

“你哪隻耳朵聽到人家要娶我了?”

“若不是你裝出一副、一副……咳,樣子。我想那位‘孫大哥’就直接找你談提親的事了吧!”

“一副一副什麼樣子?”金寶生抓住他語焉不詳的地方逗他。

然後,自是得到趙不逾一記瞪眼。而金寶生一點也沒放在心上,自個兒哈哈大笑起來。

在一刻鐘前,一羣人方從客棧裡聚會結束。金順兒在金寶生的示意下,留在客棧裡安撫孫杰,而金寶生則和趙不逾一同離開。說是聚會,其實也牽強,因爲五個人排排坐在一塊,嚴格說起來都是陌生人;又都不是善於製造氣氛的人,一時也沒有什麼話題可聊——原本孫杰是爲了拯救可憐的、被家人遺棄的金寶生而來,願意貢獻出婚姻來報答她幼年時的救命之恩。他不是個巧言令色的人,更不擅長迂迴行事,原本打算見了面就開門見山的提親了,但是……沒有機會提,一點機會都沒有!

在場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金寶生對那位名門出身的趙家貴公子有多麼迷戀!從頭到尾一雙眼就沒片刻離開趙公子臉上,不時還殷勤地添茶倒水遞瓜果的討好,就算金順兒強勢地抓着金寶生的臉,將她臉轉向孫杰,要她好好跟人打招呼時,金寶生也是看也沒看一眼,隨口說了聲“孫大哥好”就別過頭,將眼睛黏回趙大公子身上。

想拿婚姻去拯救的人心早已有所屬,這教孫杰怎麼開得了口說出求親的話?不,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而,一旁的孫管家原本就不贊同自家主子的這個決定,在見過金寶生的模樣之後,更加反對了!所以金寶生着迷於趙公子,對孫管家來說簡直是天大的好消息,列祖列宗有保佑啊!

在場最着急的人就是金順兒了,她雖然不忿孫杰這個被她心儀多年的好男人居然想要娶金寶生,但比這個更令她生氣的是金寶生竟然毫不爲此感動!甚至還怠慢了人家的一片赤忱之心!孫杰大老遠地跑來,她卻給了他如此難堪,太過分了!

金順兒在心中狠狠發誓,回宮以後一定要好好地教訓金寶生一頓!

然後,聚會不歡而散,什麼事也沒談成,連敘舊也不知該從何敘起,於是就成了無言的結局,默默地散了。

而,趙不逾就算原先不瞭解金寶生與孫杰之間發生過什麼麼事,今天約見在客棧又是爲了什麼,但憑他聰明的腦袋,看了幾眼,心底也就有數了。於是腆着臉不請自來地在聚會裡佔了一個位置,讓這場不諧調的聚會尷尬到最高點,而他一點不好意思的感覺也沒有。

不僅沒覺得不好意思,甚至還非常享受於金寶生千年難見的肉麻表現。

趙不逾一直知道金寶生厚起臉皮來,是沒有極限的,而今天再度得到印證。她就這樣招呼也不打一聲的,就利用他來讓孫杰吞下所有想要說的話,表現出一副對他迷戀得神魂顛倒的模樣,令趙不逾一想起來,還是會控制不了雞皮疙瘩爬滿身。

這個女人……當她表現得像個女人時,怎麼會恐怖成這樣?

趙不逾不知道,當他心中不斷批評着金寶生女性風情的可怕時,瞼上卻是帶着一抹看起來很傻的笑,讓一旁的金寶生瞧着直揚高丁眉,懷疑這傢伙在心中意淫着什麼不良的念頭。

莫非單身得夠久,終於開始思春了?

“喂,我說——”雖然天色已漸漸暗了,一般人看不清他這副傻樣,但他趙家大少好歹是天都有頭有臉的人物,儘可能的,還是保持一點形象的好,所以金寶生覺得他該笑夠了,也該是掛回正常面具的時候了,於是打算開口給他招魂。但纔開了口,眼角餘光就發現情況不對勁,有一個形跡鬼祟的人正狀似喝醉酒一般,跌跌撞撞地朝他們這邊半跑而來,而且速度愈來愈快,轉眼已經到了趙不逾身後。

然後,就見那人突然高舉右手,右手上則有白光一閃,用力地朝趙不逾背後刺去——

一切發生在迅雷不及掩耳間!金寶生來不及出聲示警,她只是任憑身體下意識的動作去行動——一把推開趙不逾,然後雙手想要擒住那隻握着兇器的手,但是失手了!她的雙手握住的不是那人的手,而是刀子!

痛!非常痛!痛死人了!

但比起疼痛更重要的,是解除現在的危機!雖然不幸握住了刀子,還是不能放手!金寶生咬牙握緊,趁那失手的人還來不及回神時,使盡全力右腳一踹,往行兇的人身上最脆弱的部位踢去,這次總算相準了——

“啊!”

隨着一聲慘絕人寰的叫聲響徹天際,代表所有危機解除了,兇手被KO得昏迷不醒了,然後,她才放心地去專心理會自己雙手的痛——希望手指部還健在,希望手筋都沒有斷……

“金寶生!”

在成爲在場第二名昏倒過去的人時,金寶生有點抱怨地想……看在她救了他的分上,守恆就不能把她的名字叫得有感情一點嗎?非要用吼的,還帶着那麼旺的怒氣,真是個沒情調的男人。

難怪都二十七歲了,還沒娶到老婆……

【小劇場之信任】

某年某月某日,談信任。

趙不逾與金寶生的合夥,是個秘密。全天下除了他們兩人知道外,再也沒有第三個人會知道,也沒有任何書面文件可以澄明。

也就是說,如果趙不逾隨時翻臉不認合夥的事實,那麼,金寶生定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的。

可是,明明應該很精明的金寶生,卻在合作之初就沒向趙不逾要求取得合夥的證明來保障自己。

問她,她只道:

“我信任你啊。”

“輕易就能說出的信任,毫無價值。”

“會有價值的,相信我。”

“哼。”鼻音。

“別哼,你總有一天會相信的。”她很誠懇地道。

“總有一天是哪一天?”

“嗯,大概就是我被你賣了,還開開心心替你數錢的那一天吧。”

又某年某月某日,考驗信任。

在非親非故,連交情也欠奉之時,金寶生就毫不在意地交付了她的信任,這讓趙不逾心中涌起一股厭惡的感覺。正如古人所說: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如她這般口口聲聲說着信任,卻毫無來由,只會讓人懷疑她所圖甚大,而不會有絲毫的感動;要是她真是毫無所圖的話,那麼,趙不逾也只會因爲她的奇蠢無比而拒絕與之往來,不會有第二種想法。

別人交付過來的信任,也得看他要不要接受!

可惜,他不夠心黑;可嘆,他沒有金寶生的厚瞼皮。

當他拒絕不了她的糾纏,也拒絕不了她對商品創意的奇思妙想之後,合夥成了一種必然。但她沒有底限的信任,卻讓他一直對她深深防備着。

信任嗎?哼!

他取出三張面額爲一百金銖的銀票,以及十五個金銖與一百個銀元放在書桌上。

“這是你今年的分紅。”

“喔。”應了聲。

“不清點一下嗎?”脣角勾着一抹嘲諷的笑。

“啊,不用了。”金寶生將桌土的錢財一古腦兒掃進揹包裡。

“這些錢財並不多,你不會光這麼點就數不過來吧?”

“不會啊,滿一目瞭然的。”金寶生聳聳肩。從揹包裡掏出香菸:“好啦,分紅人事做完了,咱們抽根菸慶祝吧。這次是蘭草味道,你試試看。”

趙不逾接過香菸,由着她爲他點燃,吸了一口後,才緩緩道:

“今年繡品的生意纔剛有起色,還沒有太多盈餘可以拿出來分。倒是火柴生意已經廣爲世人接受,最低等的一盒只要五個銅子,窮人都買得起,已經推廣到國外去了。這種家家戶戶都用的東西,雖有賺頭,可惜利薄,所以就只能分給你這麼一點了。”

“喔。”金寶生點頭,一邊吞雲吐霧一邊咂咂嘴,品評着味道。

趙不逾臉色變得有點差,不滿於她的反應。他的“暢行天下”商號因爲火柴的狂銷而順利成立起來,全天下都知道他光賣火柴就賺翻了!每個商鋪每天一開門沒多久,火柴立馬銷售一空!各國的商人對他的摺扇與火柴商品趨之若騖,天天都有知名商號找他商談代理事宜,光是代銷權利金就賺了好幾座金山銀山!這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

他不相信金寶生會不知道,更不相信金寶生會滿足於他給她的這麼一點錢!比起她真正該得到的錢,此刻她拿到的,簡直像是在打發叫化子。

但現在,他被她的“信任”氣着了,連打發叫化予的錢都決定省下來!

“啊,對了。你上次不是要我幫你買些上好的皮子與各式布料嗎?已經買來了。”他慢悠悠地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地看她。

“真的?謝謝了,我現在最缺的就是冬衣了,正好趁現在趕製起來。”她愉快地說道。“等一下你借我馬車,讓人幫我運回宮。”

他點點頭:“借馬車,沒問題。不過,親兄弟明算帳,那些上好的皮子的錢,我還是得跟你算一算的。趁現在你剛分了紅,口袋有錢,咱們就清一清帳吧。”

“沒問題。”金寶生怔了下,倒也沒反對,點頭同意。

於是趙不逾從書架上取來一份清單,對她念了起來——

“終寒山白熊皮子一張,兩百一十全銖……”說完,朝她伸手。

金寶生楞了下,從揹包裡掏錢付帳。

“天狐山雪狐皮子兩張,一百金銖……”再度伸手。

還沒煨熱的銀票再度飛離開金寶生的手。

“比較貴的部分沒有了。接下來就只是一點零星錢,兔皮五十張、牛皮一張、金銀絲布半匹、白絲布兩匹、白棉布十匹……總共三十金銖。”那隻手又伸來。

金寶生面無表情,將剩下的銀元銅子什麼的都倒到他手上。然後聳聳屑道:

“好像不夠,就記帳吧。從下次分紅里扣除。”

“你如此信任我,我自然也該回報你足夠的信任。所以,我允許你記帳。”趙不逾一副施恩的表情。

“我不會賴帳的。”金寶生保證。

“嗯哼。好啦,我還有其它事忙,就不招待你了。若你沒其它的事了——”

“我有!我沒錢了!”她趕在他下逐客令前叫道。

趙不逾挑眉,眼中滿足諷意,冷淡地問:

“你沒有錢了,是我的問題嗎?。”

“當然是你的問題!”

“怎麼會是我的問題?你的分紅就只有這麼多,你不是說信任我的嗎?”

“我現在仍然很信任你啊!”

“哦?怎麼個信任法?”

“借我錢!”

“……”

“我信任你會借我錢!”她朝他伸手,非常堅決地投予他至死不渝的信任目光。“所以,你借吧!借我再多,我都會拿的!一座金山都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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