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既然是永盛王朝的首都,自然是全國政治經濟的中心點,其熱鬧繁華是可以想像的,人來人往川流不息,街上行走的大多是衣着光鮮的人物,就算是一般再普通不過的平民,沒有穿着綾羅綢緞,僅是一身簡單的布衣,也是乾淨整齊的。
首都是國家的門面,無論如何都要妝點出一個安居樂業、物阜民豐的盛世氣象給天下人看,所以,在大街上是看不到乞丐形跡的。他們要嘛,被驅趕到城外;再不就是窩在暗巷深處,躲着巡城衛的搜巡。
從皇城中心搭着馬車出來往西走,金寶生一路上就都興致勃勃地坐在副駕駛座的位置,方便她毫無障礙地東張西望,將這難得的古代景緻給看個夠。當然,這個最理想的觀景位置是沒有人會跟她搶的。就算她們這樣沒有什麼身分的人不用介意拋頭露面這種大家閨秀才需要謹守的規矩,純粹坐在這個頭上沒半貼遮陽擋光的地方,任由日曬風吹的,雖然四月天的日照尚不算毒辣,但在這樣晴光大好的天候裡,幾個小時的日頭照下來,一般人也是吃不消的,所以不僅不會有人跟她搶這個位子,還會以很輕蔑的目光與口氣表達出對她腦袋是否仍在正常運作的質疑。
當然,金寶生本身對於坐在大太陽底下被無情的曝曬也不是很愛,不過比起窩在窄小空間中,忍受半密閉空間裡各種體味交雜在一起的噁心感,她寧願坐在太陽底下被烤成非洲黑人……雖然是這樣想着的,但還是多少做了點防曬措施,她將身上唯一一塊包袱巾給解開,雙手各拎住一角,往頭上一甩,將巾子搭蓋在頭頂上,權當遮陽布了。原先放在包袱裡的物件,就只好隨便用一塊繡了植物的方巾包在一起,擱在腿上。
馬車從天都最光鮮繁華的中心地帶往外圍走,兩個時辰走下來,從繁華光鮮走向蕭索破落、從擁擠變得稀落,金寶生聽到馬車裡有人在嘆息,說着這邊都是中下等民居,沒有熱鬧好看的了,原本吱吱喳喳的討論聲也一時意興闌珊地歇息了下來。
金寶生倒覺得這樣的景象纔算是真實的生活樣子。比起特意引入注意的喧囂,他更欣賞低調的平實,那纔是真正的人生。
“金大姐,你帶着什麼物件出來販錢?”因爲沒有熱鬧可以看了,於是車子裡閒得發慌的女人們決定找點有趣的樂子逗逗,便掀開布簾,找金寶生說話。
“只是一點小玩藝。”她今天打算販賣的物件不是什麼珍貴的東西,做工甚至可以說是簡陋,但勝在新奇便利。夏天即將到來,正是這件物品該上場的時候了。金寶生擡頭看着亮晃晃的大太陽,心中覺得更有把握了一點。
找金寶生說話的宮女一雙眼直朝金寶生腿上擱着的物件瞄着,看到擺在最上頭的是一塊繡工非常平凡的棉巾時,嘴角不屑地撇了撇。細聲細氣道:
“哎啊,你繡了帕子啊?從來沒有見識過你的女紅功夫,想必是很能拿得出手的,不然怎敢拿出來販錢呢?金大姐兒,可否讓小妹等人好生觀摩一番呢?若有好的,也好趁機學學。”嘴上雖然是詢問的樣子,但下手可不客氣,話還沒說完,一隻手就探了過去,竟是半強迫地要將帕子搶過去看。
金寶生也無意阻止,就讓那宮女抽去最上頭那塊帕子。笑笑道:
“繡工沒有什麼出奇的,勝在布料吸水性強,當汗巾用,是再好不過了。”
“咦?這麼大一塊方帕,怎麼就只有邊角繡了兩三枝竹子?這這……這也太省事了吧?”宮女瞪大眼,聲音刻意揚高好幾度,將車裡的目光都招了過來。“我說,金大姐,你這帕子不會是還沒有繡完就拿出來賣吧?”
“哎啊!只繡這麼一點,也能賣錢?”
“這竹子小得像株草,不仔細看還真認不出來哪。”
“還別說,這樣別緻的想法,也只有金大姐兒想得出來了。真是天下獨一份呢!有句話怎麼說來着……嗯,對了,就是出奇制勝!也許金大姐的繡品等會一到市集的商行去擺着,馬上就被搶收一空呢!”若是忍笑的聲音沒有那麼明顯的話,大家還會相信她這些話的誠意。
“對對,我們要好好學一學,這多麼別緻啊。哦呵呵呵……”
“來來來,快給我看,別搶啦,我還沒看到呢!”
然後,車內五六個女人,對着一塊繡帕笑得亂七八糟東倒西歪、嘰哩呱啦七嘴八舌的,熱烈討論的新話題,就這麼將那張繡帕傳來傳去取樂,說着反話,還當金寶生聽不出來,一個個都在偷笑,不時地偷看金寶生的臉色。
金寶生只是對那些女人隨意笑了下之後,沒有參與談話,轉身坐正身子,目光仍然只看着四周的風景。她們今天的目的地是皇城西區近郊的一個長年開放的互市,這裡商戶林立,做的是一般民生用品的批發零售生意,往來交易的,以商人裡最低等的行腳商和走街串巷的貨郎居多。
“真臭!”有名宮女喃喃抱怨着。因爲她們的馬車正與一羣豬羊會身而過,那腥臭的味道隨着蒸騰的高溫撲面而來,所有人都連忙抓起帕子掩住口鼻,嫌惡地皺眉不已。
金寶生當然也受不了這種刺鼻的臭味,不過也只能小心憋着氣息,沒有什麼好抱怨的。有本事改善自己生活景況的人,自然可以選擇只出入環境清幽的地方;至於沒本事的、每日只能忙活於自己肚皮溫飽的人,就忍耐吧。抱怨是沒有用的。
馬車又行進了半個時辰,終於到達卸貨地點了。唐姑姑從第一輛馬車上走下來,對着所有跟她出宮的宮女道:
“現在是午時了,等會卸貨完,你們有什麼事要去辦的、想去解個饞的,就趁這會兒去吧。未時兩刻,大夥就在這個‘唐記食店’門口會合,別耽誤到時間了。”
衆宮女一致點頭應是,然後幫忙將車上比較輕的貨物提了下來;粗重的自有車伕,以及食店的小夥計出來幫忙。
金寶生的力氣比她當男人時還大,所以毫無女性自覺地將半人高的沉重布袋豪爽地扛上肩,跟其他男人一樣的姿態,腳步穩健而俐落,全然沒有女性那種嬌弱無力的模樣。
一旁才拎着兩小袋羊腸豬腸,就走一步喘三步的宮女們看了金寶生這樣的作派,不由得滿臉黑線。這金寶生到底有沒有當女人的自覺啊!
不止女人看了嘴角抽搐不已,甚至是瘦小些的男人看了也咋舌地倒退三步,心想:這還是個女人嗎?怎麼比男人還孔武有力?!
金寶生並不喜歡做粗活,不過她此刻其實滿享受這種渾身充滿力量的感覺。這種很MAN的感覺是她前生夢寐以求的,能有一具健康而有活力的身體,任何風邪病痛都無法隨意入侵,真好。
唐姑姑本身服務於皇宮的慶豐司,是司裡的一名小小主管。慶豐司是管理各種生鮮食材的地方,活着的雞鴨魚肉、飛禽走獸皆是最優良的品質,這些食材都是從全國各地最知名的地方運來。比如說東海的魚貝海產、北山山上放養的山雞、極南之地獨有的香豬、西漠地區風味獨特且肉質絕對沒有腥味的沙羊……不受地理環境的限制,那些與皇家做生意的商人們就是有辦法千里迢迢將活生生的食材給送進京城裡來。
皇家享用的食材,自然有大商人以及大太監負責,一般小宮女小主管什麼的,就別想在這其中撈到什麼油水了。而唐姑姑還算幸運,她負責的工作是將慶豐司裡食材處理完後的剩餘部分負責清理出宮。
那些剩餘部分,比如動物的頭、腳、皮、骨、內臟等對貴人們而言,算是垃圾,但對於宮人們以及外頭的人來說,卻是難得的美味呢!所以就算是貴人眼中必須丟棄的垃圾,也仍然在慶豐司成爲搶手貨。於是,在百多年前,就形成一個慣例,將這些剩餘交由一人負責運出宮販售,所得銀兩,根據分工情況,由慶豐司裡的主管們分得。
當年唐姑姑爬上這個小肥缺職位時,正好她的老家就是開飯館的,就將這些食材賣到自家飯店,由自家飯店批發處理這些食材,十幾年下來,家裡的境況大爲好轉,原本沒有店名的小飯鋪,如今也起了個‘唐記食店’名字,將食店蓋得有模有樣,經營得有聲有色,是附近簡陋房舍裡最光鮮的一處了。
金寶生從來沒有考慮過追隨唐姑姑,然後成爲她的接班人。雖然圍在唐姑姑身邊奉承的人都是懷着這樣的心思,不惜以各種方式來討好唐姑姑,但金寶生一方面是認清楚自己兩年後將會出宮的事實;再者,就算不被放出宮好了,看在唐姑姑身體健康到再幹個二十年也沒有問題的樣子,金寶生可沒有耐心去等待。
所以,當卸完了所有食材之後,金寶生跟唐姑姑打了聲招呼,就轉身走人了,不像其他幾個宮女,還巴在唐姑姑身邊服侍,寸步不離。
“姑姑,金傻這是去賣她那幾塊棉帕了呢。”一名宮女笑着看金寶生遠去的背影。
“嘻!真想知道會有哪個沽衣鋪願意收。”
“我看哪,她今兒個是怎麼出來就怎麼回去了。身上的東西沒多一件,也沒少一件。”
“真是沒見過世面的土貨,以爲說有東西想賣,就一定有人買嗎?我看她哪,明年是要哭着捧來大把銅子還給姑姑了。”
“可不是嗎?哈哈哈……”宮女們笑成一團,覺得這個金傻就算現在變得不那麼傻了,也還是沒有聰明到哪兒去。這樣不通世故的,今日在外頭碰碰壁,想來下次就沒勇氣再跟着出宮了。
“可惜啊,她力氣大着呢,我們一車的東西走個七八趟才搬完,她四趟就搬空了,當苦力倒是合宜。”
唐姑姑也在看着金寶生,直到她的身影沒入人羣裡,纔開口道:
“好了,現在沒什麼事了,你們也去將手上的物件處理處理吧。還有,這是其他宮人委託代買的部分,你們分一分,將這事兒辦了吧。”將手上的幾張紙交給心腹宮女。
“姑姑放心,我們一定會妥善將這事兒辦好,絕不會有任何缺漏。”
唐姑姑擺擺手,點頭道:
“你們辦事,我自是放心的。去忙吧,我進去休息一下。”說完,在家人殷勤的招呼下,被簇擁着進家門去享受天倫之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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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寶生並不急着爲自己手上的貨物找買家。在一個包子鋪以四個銅子買了兩個肉末包子權當午餐幾口吃光後,肚子雖然不覺得飽,但也沒有其它辦法了。她身上真的是連一毛錢都沒有了。
那四個銅子還是她將兩件綴了幾個補丁的舊衣服賣給宮奴的所得呢。
說來也有點不好意思,那樣破舊到簡直可以當抹布的東西,就算要送人都拿不出手,可是在借不到錢的情況下,她只能用這種方式換得一點錢財了。虧得那買家還對她感激涕零的,活似她賞了什麼綾羅綢緞似的。算了,不想了,以後手裡有錢了,就買些好布料送她們吧!
一般人可以忍受中午這一頓不吃飯,但金寶生可不行,所以那辛苦換來的四個銅子,就是她的午餐錢。若是拿來買雜糧窩窩頭,可以買八個,原本也正是這樣打算的……但原諒她這一張刁嘴,在看到香噴噴熱呼呼白嫩嫩的肉包子之後,其它什麼都忘光了。等她理智恢復時,包子已經吃下肚,口袋裡又變回空空如也的狀態。
是有點傻眼,但並不那麼懊惱。賺錢啊,不就爲了食衣住行、吃喝玩樂嗎?天大的事,也大不過口欲與肚皮不是?!
在大太陽下走着,又是正中午的時候,金寶生低頭看了看挎在臂彎的包袱,想了想,便從裡頭取出原本打算販售的商品出來用。反正也一時沒找到沽衣鋪或雜貨店這樣的地方,就拿自己當個活廣告吧。
很帥氣的“唰”地一聲,物件展開,這個世界上的第一把摺扇面世了!
材質粗陋、扇面僅是素面棉布,連朵花都沒繡上。但勝在新奇,勝在這樣難得炎熱的春日烈陽下,能揚起一陣沁人心神的涼風。
摺扇啊,多麼偉大的發明!這種打從宋朝以後就被文人墨客人手一柄裝飾風雅的必備道具,這個時空偏偏還沒有發明出來……也是,想來這個世界是沒有日本人的。當然,連韓國人也沒有。印象中摺扇是日本人發明,然後由韓國人傳進中國,在宋朝以後風行起來。在這之前,只聽說過男人拿羽扇擺謀士派頭(三國),女人拿紈扇撲蝶玩耍,老人家拿蒲扇搧涼抓癢打蚊子……所以說,沒有摺扇,那種風雅的味道是顯現不出來的。
當然,一個穿着粗衣舊服,全身上下泛着一股窮味兒、長得也不怎麼入眼的女人,拿着把摺扇在那邊搧啊搧的,也不可能會增加多少氣質就是。但勝在物件特別啊,自然有辦法引起別人側目。
不過,還沒有等金寶生好生觀察周圍的反應,一樁突如其來的意外狀況,讓她差點給人撞翻在地——幸好她閃得快,感謝她這具健康的身體能迅速做出趨吉避凶的反應!
就在金寶生走到一個十字巷口處時,有三四個看起來孔武有力的男人從右邊的巷口衝出來,速度很快,火氣很大,走在金寶生前面的一名男子被毫不客氣地撞開到一邊,因爲太過惡形惡狀,那名差點跌倒的路人自是縮在一邊自認倒楣,半點聲也不吭。由於有前面的路人做緩衝,金寶生才能在成爲第二個被粗魯撞開的路人之前閃得老遠。
那幾個人行事無比囂張,目中無人地將每一個擋在前方的障礙物——不管是人還是雜物,都撞開踢開,一邊嘴裡還罵罵咧咧地發牢騷!
“什麼玩意兒?還真當自己是個人物?呸!”
“可不是,叫他一聲大少爺,他還真以爲自己是了,真笑死人了!拿着大少爺的派頭是在嚇唬誰啊?!真要有本事,就不會被丟來這破爛地方當個小管事了!他這地位,連個總管都使喚不了,什麼狗屁大少爺!”
“就是就是!什麼玩意兒,要不是大總管要我們跟着他,盯着他跟什麼人往來,誰想跟他出來?真晦氣!這個倒楣大少爺,早晚給人掃地出門,到時想當乞丐都沒地方讓他乞討去!”
“嘿嘿,等着吧,等着吧!咱們還是快點回去稟報大總管,別理會他了!”
“這大少爺離出府的日子也不遠了,還是回去抱緊二少爺三少爺他們的大腿要緊。就只有那傻楞楞的趙平,可憐打小當了他的侍讀,想換個主子效忠都沒人要收,只得緊巴着大少爺了,日後被趕上街乞討,也是他的命!”
“那趙平也是個不長眼的蠢貨,大總管想擡舉他做心腹,竟然一口回絕了!真是不識擡舉的東西。”
“你理他做啥,那傢伙老子娘都死得早,光棍一條,奴契又在大少爺手中,別看他現在對大少爺忠心耿耿,嘿嘿,我看沒準哪天翻臉起來,也是無所顧忌的,卷着大少爺的傢俬逃了都有可能,反正他沒牽沒掛!哼,這兩人都不會有好下場的啦——”
三四個人大聲嚷嚷,直到走得老遠了,還聽得到他們的談話聲。
金寶生聳聳肩,想來又是一出豪門恩怨。這種戲碼,不分古今中外,演的都是那幾個段子,沒有什麼新意的。無趣極了,對她這個外人來說。
由於對附近的地理環境沒有概念,自然是走到哪看到哪,下意識地就往剛纔那幾個人走來的方向轉去。走得很悠閒,手上的扇子搖啊搖的,已經有好幾個人盯着她的扇子看了,尤其幾個貨郎打扮的商人,似乎打算過來找她搭話,目的正是詢問她手上的扇子。
她也不急,這些人很有可能成爲她的顧客,但如果有更好的選擇的話,她其實並不希望將扇子賣給零售小販或着一般路人。這麼容易仿造的東西,只怕她還沒賣出一百把,滿京城就人手一扇起來,而且品質從最昂貴到最廉價都有,就看掌握在什麼人手上了。
雖然賣摺扇只是她一時的權宜之計,只爲寬解一時的經濟窘迫而已,從沒想靠它發家致富,但如果摺扇竟是以這樣糟糕的方式流傳出去,她還是會覺得很悶的,所以若是老天肯給她多一點幸運的,那麼也許今天她可以找到一個有一定財力和本事的商人,合作出產摺扇,讓摺扇能夠以隆重一點的方式,風光問世。
要知道,當年摺扇傳進中國時,可是以貢品的方式進獻到皇宮裡的呢!金寶生當然不敢做此奢望,不過,她也是個喜歡熱鬧風光的人,希望出手的每一件活動都亮眼光鮮,惹人注目,引導潮流。
像摺扇這種一定會流行起來的東西,應該要有個華麗的出場式,而不是在日後的史書裡被黯淡地記載着這樣教人滿臉黑線的內容:
某年某月某日,春夏時分,一衣衫襤褸飢寒交迫之落魄大齡宮女,以竹片棉布巧制新扇,扇面有摺,能收放,故名摺扇。乞以此兌得些許微薄資財以爲餬口,貨予一走街串巷貨郎,此乃日後風行於文人土予之間摺扇之起源……
商業行爲是離不開廣告的,而廣告,就是要華麗!就是要無限誇大!就是要引入注目!如果她身上有足夠的錢,她就能將腦子裡的一大堆點子使出來造勢,創造出前所未有的銷售奇蹟。
但她沒有錢,所以,只能乞求老天給她一點運氣了。
正打算在心底好好求一下老天爺時,由於走路不太專心,竟又差點撞到人。這次沒能徹底閃開,一側肩膀撞上了對方的手臂。
她下意識地道歉——
“啊,抱歉!”
“沒事,你還好——”幾乎是同時發出的聲音。而男聲部分顯得有些戛然而止,這讓金寶生好奇地擡頭看上去。
咦,是他?!
金寶生一下子認出來這個男人!他正是她來到這個世界時,睜眼看到的第一人。她記憶力沒有好到對只見一面的人印象深刻,但他是個例外,因爲他的眉眼實在太像她的故人了,所以認出他毫不費力!
而對方並不是因爲認出她而卡住了聲音,那名男子的注意力全然不在她身上,而在她手上的那柄摺扇上!目光灼然專注,像是烈火遇到乾柴,像是色狼看見美女……
“這是什麼?”男子的聲音低微而慎重,像在說着機密那樣小心翼翼。
金寶生以很瀟灑的動作將摺扇收起,並在手指問轉了幾圈花式,如果環境允許的話,當場跳個扇子舞也沒有問題,廣告嘛!不過,還不用做到跳扇子舞的地步,就非常足夠了,因爲男子的眼睛已經亮到直接可以拿來當電燈泡使用了,所以她更是將扇子開開收收多表演個幾次,以饗觀衆的支持愛護。
“請問,這種扇子叫什麼?”男子急切地又問了一次。
“這是……”故意拉長聲音,不說下文。
男子終於爲了想聽下文而將目光施捨向扇子的主人身上,四目相對,男子眉頭微微一皺,像是在思索着什麼,卻又什麼也想不起來。
可能,他對她還有一點點印象,這是記憶力絕佳的證明。但實在想不起到底在哪裡見過,所以纔有這樣的表情——對自己的健忘感到不滿意。
這男人,是個對自己很嚴苛的人呢!
金寶生忍不住勾脣微笑,眼中有着淡淡的懷念。那個人,也是這樣的性子呢!真像啊,這兩人。真好!在這陌生的國度,能尋到一抹熟悉。
“摺扇。”
“摺扇?”
“是的。可以收攏,可以打開,這樣一摺一摺的,就叫摺扇。”她又將扇子打開、收合地示範了一次,然後道:“我做的摺扇。而且,它可以更好。”
“更好?”
“以金銀或着象牙、檀香、玳瑁等昂貴物品爲扇骨;以流金紙、絲綢、棉繡、金絲等材質爲扇面,讓它不僅僅是用來搧涼,還代表着各樣的身分地位。你認爲,如何?”
金寶生所說的話,讓男子雙眼明亮得像天上的太陽,但當金寶生說完時,男子的神情轉爲戒備。
她知道他此刻心中在想什麼。沒有道理一個素昧平生的女人,在還不認識的時候,竟會對他說出這樣簡直是商業機密的話語。若不是她瘋了,就是對他有所圖謀,而他自然猜測是後者。
“你是何人?”
“在下金寶生。發明了摺扇,想找個可靠的合夥人共同創造出它最大的價值與相應的盈利。”
“可靠的合夥人?如果姑娘指的是在下的話,容在下提醒姑娘一句,你我素不相識,你輕易的信任,恕在下惶恐,不敢接受。”
“那是說,你對這扇子不感興趣?”
“當然不,不瞞姑娘,若姑娘能割愛,在下是極感興趣的。”
“其實只要價錢出得夠高,我也是不介意讓你買斷了我的專利權,不合作也沒關係,反正損失的不是我。”她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發現他衣着極好,正是那種低調的奢華,衣服顏色不箭眼,款式也中庸,不仔細看,絕對看不出來他身上的衣料用的是制夏衫的一等精品冰蠶絲,是一般達宮貴人才用得起的好東西。“不過無所謂,我看你也是個不缺錢的,少賺個幾萬金銖,對你來說無關痛癢。”
男子聽到她這麼說,像是要回些什麼,但話到嘴邊,又止住了。不過眼神倒是忠實表達出對於她滿口大話的不以爲然。
金寶生也無意多做解釋,接着道:
“這樣吧,既然你有誠意買我的專利,那總該找個地方談話吧?這大太陽底下,委實不是說話的地方,你覺得如何?”
“這是當然。前方不遠處有一處茶館,環境極爲清幽,亦設有單間,方便談事,姑娘……啊,在下唐突了,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金寶生笑了笑,大方自報姓名:
“在下金寶生。叫我寶生就好了。你呢?怎麼稱呼你?”
過於大方直白的自我介紹,讓男子一時有些無言以對。一般女子會這樣自我介紹嗎?正常而標準的應答不是應該含蓄地只說出姓氏,讓他方便叫聲“金姑娘”即可,怎麼像個男人似的粗豪?
雖然滿肚子的怪異戚覺,但男子還是忍住疑惑,報出自己姓名:
“在下姓趙——”
“守恆!你在這裡,叫我好找!”一道聲音打斷了男子的自我介紹。
守恆?
守恆?!
金寶生嘴巴微張,整個人都傻了。
回程,仍然坐在馬車的副駕駛座上,金寶生在心裡細細整理着那個男子的生平資歷——
趙不逾,字守恆,爲趙氏皇商家主趙永業之庶長子,年二十五,居然未婚。
據說京城有五大皇商,這五大皇商同時也是京城五大鉅富家族,與朝廷關係密切。五大家族處於既合作又競爭的狀態,對於皇室的恩寵與生意上的版圖都爭搶得兇,可同時彼此之間又有着聯姻關係,真要追究起來,大家都得叫上一聲叔伯姨舅什麼的。
趙家第五代的家主趙永業,資質平平,一直是守成格局,從原本排名第二的富戶,十幾年下來,降爲第四。縱然排名掉了下來,但再怎麼說,也還是京城裡人人仰望的鉅富,生活上享受之豪奢程度,也是一般富戶禁受不起的。
士農工商是人民組成的四大階層,朝廷重視士族與農族,鼓勵讀書人,扶助農民,但也不抑商、不貶工,頂多放任自流。所以商人在永盛王朝的日子過得很美好,不似前朝重農抑商,非要將商人給踩低到塵埃裡,讓商人只能有錢,卻不許穿絲綢,只能穿棉麻;不許乘馬車,僅可乘牛車或驢車。更慘的是,子孫不許參與科舉入仕。
相較之下,活在永盛王朝,簡直就像活在天堂!
只要有錢,想要如何窮奢極欲都可以。
趙家既是家大業大,自然也就妻妾多,子女多,是非多。
趟家家主有一正妻、一平妻、一側妻;以及,十三個妾室。至於沒有名分的通房或取樂用的歌姬舞姬,則是不計其數,但因爲有時會用來待客,或當禮物贈送,也就沒有被記入妾位的資格。就算生了子女,也是計入奴籍,以奴僕對待。
妻妾太多,子女自然也多,女兒就不仔細算了,光是兒子,就有十一個。其中正經嫡子兩個,其他都是庶子,而所有的庶子裡,又以趙不逾的身分最爲尷尬。
趙不逾是趙永業的第一個兒子,在趙不逾五歲之前,他有許多的妹妹,就是沒有弟弟,身爲唯一的男丁,自然被寶貝非常。但五歲之後,一堆弟弟陸續生出來了,其中正妻還一口氣生了兩個。
自從嫡子出生之後,趙不逾的日子就漸漸變得不好過了。
但那也沒什麼,自古以來,庶子不能繼承家業,這教育早已在所有人心中根深蒂固,就連趙不逾本身也認同這個規矩不可動搖。
庶長子是一個很尷尬的存在,然而更尷尬的是,他繼承了祖上精明能幹的商業才能,天生對財貨有着驚人而敏銳的直覺,總能比別人更快速地挖掘出一件商品的價值,創造出豐富的利潤。
太強幹的庶子,定會讓嫡子感到壓力;嫡母也會忌憚不已,容不下這樣的情況發生,打壓是一定的。任何擋在嫡子路上的石頭,就得搬開,搬不開的話,那就毀掉好了。
於是,從趙不逾十六歲開始,他便再也沒有機會進入趙家商業議事的核心。總是被外派得老遠,讓他去做一些不重要的小事,例如押貨,例如管理一些小莊園的農產收成等等一般小管事就能辦的事。
他被遠遠打發了。而且還不許他離開本家,出去自創天地。
近十年來,趙不逾過得非常艱難,父親不管他,嫡母與其他兄弟們壓制他,既不讓他正經幹活,也不教他閒下來,就怕他閒下來之後,偷偷揹着家人在外頭經營事業,趙家不需要有比家主能幹的兄弟,也不需要有出色的分支產生,那是在給本家家主難看!
孤立他,冷落他,支使他;困住他的身,勒住他的口袋,盯住他的言行舉止,直到他雄心壯志被消磨殆盡,變成一個好吃懶做的廢物,乖乖讓家族養着,直到那時,他纔會有一點點自由吧?
寧願他遊手好閒,也不要他雄心壯志。
但,一個人的天性,豈是那麼好扭轉的?
別人金寶生不知道,但趙不逾……這個叫趙守恆的人哪,是絕對寧死也不會坐以待斃的。
她太瞭解這樣性格的人了。想將野獸當家畜養,除非你更強於他,但顯然,趙家裡是沒有這樣的人存在的。
真像啊,他與……她。
一抹懷念的笑意浮在臉上,金寶生擡頭望着滿天彩霞,覺得今天過得真是充實,一切都挺美好的。
“嘿!金大姐,你再給我們說說吧!那個趙家大公子是怎麼與你交談的?”幾個宮女熱絡地拉着金寶生的袖子糾纏,一臉的八卦。
“咱們這都說了一路了,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沒有說的了。”金寶生帶着苦笑告饒。
“再想想嘛,一定還有什麼可以說的。不然,說說他的馬車也好!我第一次看到通體雪白的馬呢!還有,那馬車上鑲嵌的是不是白玉啊?真是太好看了!”
“對啊,金大姐,你再仔細想嘛,再多說一些吧!”
“好好,我再想想。”金寶生微笑漫應。
比起出宮那會兒門簾閉得緊緊的,將她排斥在外,此刻回宮的路程上,待遇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不僅簾子扯開了,幾個宮女湊在門邊,一逕兒找金寶生說話,爲的,就是那個趙家大公子!
所有與趙不逾有關的資料,都是從這些七嘴八舌裡收集而成的。這一點也不奇怪,京城五大鉅富是個很熱門的話題,任何一點雞毛蒜皮的小消息傳出來,不管是什麼,都能讓所有人津津樂道不已,茶餘飯後談了又談,永不厭倦。而趙家這點豪門恩怨,早就傳開了,年初時,趙家大公子被髮配到西郊互市當個守貨棧的管事,又被人議論紛紛至今。
雖然趟大公子在趙家是不得勢的,但行走在外頭,身分仍是在那裡,何況是在西郊互市這種販夫走卒聚集之地,趙大公子這樣的貴人,大家是不敢輕易招惹的——即使不免在背後談他的八卦。
當然,趙大公子長相端正體面,也是教宮女們始終將話題圍繞在他身上的原因。姐兒愛俏嘛!並不是妄想着要跟他有個什麼往來,但有機會就近了解一下,總是能在心理上感到滿足。就當是追星了!
今天中午,由趙不逾的作東請吃飯,金寶生除了美美地飽餐一頓之外,自然收穫頗豐,不僅認識了他的友人兼合夥人李倫——這人是天都第五富豪的旁系子孫裡的庶子。還將摺扇的專利權順利賣了個好價錢。
趙不逾是個非常謹慎的人,而且他沒有真正信任她,所以打一開始,他就表明了只要貨,不要人——合作。就算金寶生大言不慚說如果三人合作的話,她能讓他賺到的錢至少翻三倍以上,當然,在座兩人,加上他們身後站着的小廝都一臉的不以爲然。
無所謂,反正日後總有合作的時候,金寶生也不急着證明自己。當然,她也不會放過趙不逾,就算趙不逾的表情很明白顯示在這次交易之後,大家從此橋歸橋、路歸路,各不相干。想撇清,也要看她同不同意。
當然,她是不同意的。
吃完午飯之後,趙不逾很紳士地送她回唐姑姑家開的飯店,正巧那時所有宮女都回來得差不多了,全都瞪大眼看着金寶生被一名衣着體面、長相端正的富家公子給送了回來,搭乘的還是高級的白馬香車!放在現代的話,就差不多像是被頂級勞斯萊斯加長型房車給送回來的意思。難怪她們大驚小怪。
問出富家公子的身分之後,接着,有關於趙大公子的生平便源源不斷地傳進金寶生的大腦資料庫裡存檔。
身爲名人就是這麼可憐,沒有半點隱私可言,正好方便金寶生在最短的時間內瞭解他的情況。
身爲一個境況不妙的庶長子,前景很是艱辛啊。
金寶生笑了笑,覺得自己前景充滿了希望!
【小劇場之名字】
某年某月某秋日,結算獲利的時節。
辛苦了大半年之後,終於捱到分紅的美妙日子到來。趙不逾與金寶生悄悄來到極機密的帳房裡數錢分紅利中——
“爲什麼你總是愛叫我的字,而從不叫我的名?”趙不逾將帳算清,分完銀票與錢幣之後,問。
金寶生正拎着一張寫着“憑票支付一百金銖”的銀票新奇地打量着。這是她第一次摸到銀票,這種神奇的物品,只流傳在上流社會與商賈之間,不屬於常見流通貨幣,相當於現代的支票。製作得相當精美,紙質是市面上不曾見過的,所以應該難以仿造。
“叫你的字有什麼奇怪的,那個李倫不也這麼叫你?”
“我跟李倫認識二十年了。也是熟悉之後纔在對方允許下,互相稱字的。”趙不逾說得很含蓄。
金寶生揚了揚眉:“你是在抱怨我沒有經由你允許就叫你守恆了?”
“這已經沒有什麼好抱怨的了。”這個女人做事全憑自己高興,真要計較她的失禮,他成天都得忙着抱怨了,哪有空幹別的事?
“喔。”金寶生笑了笑,就當作他真的很寬容大度好了,也不跟他擡槓這個。身爲一個新晉有錢人,她今天心情好得要命,一般小事也就不計較了。
“如果你笑完了,請記得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趙不逾有些受不了她抱着銀票傻笑的樣子,看起來真傻,一點也不像平常的她。
“喂,守恆,我們來試試拿銀票點菸的感覺好不好?”揚着手上的銀票,金寶生還沒有從亢奮裡回神。
“金寶生!”
“啊,別瞪我,我只是好奇而已,不會真的點啦……至少不是現在。我現在還不夠有錢,我知道。”她趕忙將銀票收起來,省得再招惹到他的瞪眼。
“你給我剋制一點!才這麼一點錢就讓你輕狂起來了嗎?”
“幻想是無罪的!”
“你不會只滿足於幻想的。”雖然認識她還不算太久,但趙不逾自認對她的劣根性已有足夠的瞭解了。
“啊……這個,哈哈哈。”乾笑,將此事跳過不談。很快接回原話題:“守恆,我喜歡你的字,非常喜歡,喜歡到認爲趙守恆三個字就是代表你的全部,而不該有第二個名字來喚你。你感覺得到我對守恆兩個字的喜歡吧?”
“嗯。”有點遲疑地點頭。不明白她爲什麼會喜歡……有一度,他還差點自作多情地想着,或許她對他起了不應該有的心思……但小心觀察之後,又認爲不是那麼一回事。她,只是,喜歡他的字罷了……
“守恆這個名字……對我很重要。只要它還被叫喚着,就能讓我不會遺忘掉某些很重要的記憶。”她低低地說着,臉上有着懷念的笑意,也帶着點苦澀。
“你曾經認識別個叫守恆的人嗎?”趙不逾臉色不太好,一點也不喜歡自己成了別人的替身的感覺。
“不,沒有。”
“怎麼可能沒有?既然它對你很重要,不就應該是代表着某一個值得紀念的人嗎?”趙不逾問得很直接。
“紀念嗎?”金寶生喃喃道。然後望着他銳利的眼神,笑了:“是啊,是紀念。紀念上輩子的我吧。”
“什麼意思?”趙不逾皺眉問。她總是說一些他不能理解的話!
“我的意思是,我之所以會這麼喜歡這個名字,或許正是因爲我上輩子就叫守恆啊。”
這種說法太奇怪了,趙不逾不知道自己能說些什麼,於是只能無言地瞪着她,覺得再一次被她給唬弄了。
“守恆,如今這是你的名字了。滿好的,我喜歡這樣。”
“你喜歡這個名字,是因爲你認爲這名字曾經屬於你;而今,又因爲它是我的,所以你更高興了?”趙不逾覺得一腦袋迷糊。
“嗯,那代表我們有緣,代表我們緣定前世與今生。”她笑笑地嘆息:“因爲你在這裡,所以我也在這裡。”
雖然不知道她這亂七八糟的結論是怎麼來的,但她最後的結語,讓趙不逾的眉頭舒展了。至少,她把跟他的相遇,當成是今生最美好的邂逅,珍惜着、詠歎着……
他還是覺得金寶生是他見過最奇怪的人,常常說着他聽不懂的話,但這不妨礙他逐漸將她當成重要的朋友與合夥人看待。
所以,他笑了,不再介意於她對他名字的說詞,開玩笑道:
“身爲跟你緣定前世與今生的我,既然用了你上輩子的名字,那麼,請問,我的上輩子名字又該叫什麼?莫非正是叫趙寶生?”
金寶生臉上的笑收斂了起來,想了一下,定定地望着他的眼,說道:
“不,你上輩子,叫——趙飛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