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鬧劇,在教苑教諭的出面下突兀收尾。但很明顯,黎蒼並不心服,在被黃觀手下的人帶走的時候,他還惡狠狠的抽空瞪了黃淮一眼,心中滿是對黃淮的怨怒。
在他看來,都是因爲黃淮沒有接受他的挑釁,這才引來了教諭,使他失了顏面。
而黃淮,則仍舊是一臉的雲淡風輕,十分順從的跟着黃觀離去。
他們二人,將成爲教苑最先體驗“禁閉之刑”的學子。
所謂的“禁閉之刑”,其實也就是關小黑屋,這種刑罰,朱肅在早期的碧峰山書院與大明國子監中,便有所設立。名義上是將學子關入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室之中,好生思過;實際上,這種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能做的環境,對一個人的精神最是折磨。在國子監中可謂是聞者色變。
這種刑罰,甚至被錦衣衛改進之後,用以逼供人犯。其對精神的摧殘可見一斑。
然而,在安南,卻無人知曉這種刑罰的可怖,黎蒼心中甚至還在想:不就是在屋子裡關上一天一夜麼。等出來後,一定要再次挑戰這個範淮。
此人不敢應戰,必然是露了怯。那麼只要贏過了他,自己就是實質上的教苑第一,一定能得到周王殿下的青睞。
帶着滿滿的鬥志,黎蒼被關進了黑屋之中。黃觀早已把他的神情看在眼裡,等屋門合上,不禁搖了搖頭。
這位黎氏的子弟,雖也算有些薄才,然則功利之心太重,行事太過急躁……難成大器。
不過無妨,黎氏子弟越是平庸,對大明好處越大。
他轉頭看向化名範淮的黃淮,對他道:“宗豫,你便不必去那黑屋了。”
“隨我來罷,殿下要見你。”
“是。”黃淮輕應一聲,便隨着黃觀一起,繞過了那間本該要禁閉他的黑屋。
可憐黎蒼,絲毫不知道,這位已經被他視爲眼中釘的“範淮”,竟然還是一名關係戶。
若是被他知曉“範淮”連禁閉都不用關,也不知會不會生生的氣死過去……
黃淮坐上了黃觀早已給他準備好的馬車,一路來到了武曲衙門的後院之中,見到了正在案牘前忙碌的朱肅。
“殿下。”
“宗豫,你來了。坐。”見他來了,朱肅擡起頭來,將手中的筆管放在一邊。
黃淮依據言坐下,朱肅笑道:“很不錯,此次得了個頭名。”
“殿下過譽。”黃淮仍舊顯得雲淡風輕,甚至流露出幾分無奈,道:“淮原是想着,循序漸進,先考個中游,下一次再力爭榜首。”
“誰料安南此地的士族們實在是……聖學不昌,希望不要招致他人懷疑,壞了殿下大事纔是。”
說到這,黃淮面露苦笑。
朱肅也是啞然失笑,黃淮的這一波凡爾賽若教人聽去,可要將安南的士族們,全都得罪個遍了。
不過,他倒也不全是自矜自傲,看不起安南人。這一月來教導這些安南子弟,朱肅自己也能發現,這些安南的士族子弟們雖說能夠接觸到經義文章,可大都不學無術,顯然並沒有真正花心思鑽研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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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南本就不大,這些士族還將書本學問等盡數壟斷,以使得民間讀書的平民數量銳減。他們自己也不看重勤學,科舉考試弊漏重重,形同虛設……區區安南的讀書人,能拼的過黃淮這種全國性內卷卷出來的才子纔怪。
“倒是無妨。”朱肅笑着說道。“那些安南人安逸久了,由你來給他們一點天才震撼,纔會讓他們對你更有敵意。”
“等你再考得幾次榜首之後,我便會出面操作,將你收爲弟子。在這之前,我會想辦法操作你成爲普通科的代表人物,伱需見機行事,在其中挑動普通科與精英科敵對。”
“當然,不能露了痕跡,需好生保全你自身。可能做到?”
“是。”黃淮毫不猶豫的答道。心裡想自己今日甚至還沒來得及做什麼,精英科的人就已經來尋他找茬了。
那個氣勢洶洶叫做黎蒼的傢伙,倒是可以利用一二。
“既如此,你便先下去罷。”朱肅道。“你可先呆在此間讀書,等明日,我再使人送你回教苑便是。”
黃淮躬身離去,黃觀感慨道:“安南士族之腐朽,可見一斑。如此之國,若不亡也無天理了。”
“嗯。”朱肅低着頭,看起了這次月試的榜單。“我等還需再培養出幾個普通科的俊傑,只一個‘範淮’,還無法讓這些出身地方豪強的子弟,對士族生出彼可取而代之之心。”
“至少,需再有五六人,能夠擊敗那些士族子弟,排入前二十名之列……咦?”
聽到朱肅發出驚疑之聲,黃觀不禁問道:“殿下,怎麼了。”
“……竟然還有一位普通科學子,考至了第八位。”
“是麼?”黃觀上前兩步,看了看朱肅遞過來的那張月試排名,“黎利……我倒有些印象,似乎是個沉默寡言的年輕學子。”
“不想竟是個可造之材。”
“嗯。”朱肅點點頭,心裡卻覺得一陣怪異。這黎利,倒是和後來那撿了便宜、在大明撤出安南後建立黎朝的安南君主同姓同名。不知只是巧合,還是果真就是此人。
不過,安南地域不寬,人口也就相當於中原地區的一郡之地,本就沒有多少人物。得知自己這位大明來人在這裡廣收門徒,安南上下但凡是家中有心學文的,該都來了這武曲了。史書上說黎利出身商賈世家,即便這黎利真是後來那撿了便宜的黎太祖,倒也不算什麼意料之外的事。
“這個黎利,好生關注一番。”朱肅道。
“此人既能在短時間內取得如此成績,必也是不甘於平庸之輩。可以嘗試拉攏。”
“或許,能成爲我等大事之助力。”
既然能夠成爲安南日後的開國之主,那麼,就必定是個心懷野心之人。朱肅現在,要的就是挑動安南人的野心,讓他們想法子出手,嘗試去掀翻黎氏等士族……這樣,大明纔有漁翁得利的機會。
至於,日後會不會再讓這黎利撿到機會……朱肅相信,老朱會妥善安排此人的。
“是。”黃觀點了點頭,暗暗將黎利此人記下。朱肅想了想,轉頭去問侍立在自己身旁的三保道:“安排接觸阮氏的人,可有消息傳回?”
“回殿下。”三保恭敬的躬身。“我等已買通了阮氏一位門客,着他向阮氏家主阮多方進言,要阮多方主動向我大明示好。”
“阮多方已經意動,正在安排拜見殿下所需籌備的禮品。想來過不了多久,就會來面見殿下了。”
“好。”朱肅道。想了一想,吩咐三保道:“在升龍城市井中傳出風聲,言阮氏與大明親善……務必使黎氏得知。”
“是。”三保領命,急急下去安排了。
“黎季犛啊黎季犛,你可千萬要警覺些,莫讓本王的這個媚眼,真拋給了瞎子看啊……”朱肅自言自語道。
……
好在,朱肅的期望沒有落空。作爲安南的權臣,滿腹野心的黎季犛自然不會放鬆對政敵阮氏的關注與監控,是以市井之中風聲一起,黎季犛便飛快的得知了消息。
“阮氏欲前往武曲港送禮?他欲交好大明嗎?”幾乎是聽到消息的一瞬間,黎季犛心中,便立即警鈴大作。
此時的他並不在升龍城,而是在升龍城以南一百多裡的地方平定一場當地豪族的家奴叛亂。他崛起便是因爲兵事之功,安南的陳藝宗對他的領兵才能甚是依仗。因此聽聞升龍城百里之地竟然有人叛亂,嚇得立刻就把他這位“大越名將第一人”給派出來了。
說起來,那阮氏的阮多方,其實倒也算是“大越”國內的一員名將。若論軍事方面的才能,在安南小朝廷之中,也是公認與黎季犛不分伯仲的。
他二人崛起自安南與占城國的戰爭。因陳氏朝廷腐朽,面對南面占城國的侵略,安南國中長期處於一種任人蹂躪的狀態。黎季犛與阮多方便是在這樣的狀況下臨危受命,爲安南數次擊退了占城國的進攻,從而賺取了巨大的政治聲望。
但黎季犛長袖善舞,又善於僞裝,再加上其姑母乃是陳藝宗的生母,其身上還有一重皇親的身份,故而在陳朝實際執政者陳藝宗的眼中,黎季犛毫無疑問,是比跋扈的阮多方更加值得信任的存在。
是以阮多方對黎季犛多有憤恨,在先前黎季犛得知陳廢帝意圖剷除黎氏的時候,阮多方還曾經故意勸說黎季犛,勸他丟下官職隱姓埋名自去逃生,意圖讓黎季犛自己放棄權位。
誰料黎季犛並未聽取他的“良言”,而是轉頭悍然廢帝,最後更是把和自己的陳廢帝直接弄死。只能說雞毛哥確實是一位狠人。
在此之前,阮多方和黎季犛其實還是以義兄弟相稱。在出言暗害黎季犛不成之後,阮多方乾脆也就不裝了,攤牌了,在朝堂上拉攏人手和黎季犛直接對着幹。
可以說,如今阮多方就是黎季犛眼中頭號的眼中釘、肉中刺,即便是在夢裡,黎季犛都無比希望能夠殺死這位處處給自己使絆子,不讓自己好過的“義兄弟”。
在原有的歷史裡,黎季犛也確實在一次對占城之戰失利的時候,在陳藝宗面前把自己戰敗的責任統統推給了阮多方,使得阮多方被陳藝宗直接賜死,這隊義兄弟,可以說是兄友弟恭之極了。
只是,在如今的時間線,爲了使得安南內部的政局更加紛亂,加速安南的滅亡,老朱嚴令同屬於大明附屬國的占城不得不進攻安南,故而黎季犛沒有找到推卸責任的機會,仍舊和阮多方這位好兄弟在朝堂上始終相愛相殺。
作爲義兄,黎季犛無比了解自己的這個義弟,深知他與自己一樣,只要逮到了機會,是定然不會容情,定會置自己這個義兄於死地的。他皺起了眉頭,對阮氏開始想到藉助明朝的力量感到無比憂慮。
誠然,他黎季犛是安南權臣,即便是阮氏的權勢,與他黎氏相比,那也是差了不止一個臺階。
但,大明的影響力實在是太大了,若大明公開支持阮氏,即便是對他信任有加的陳藝宗,只怕也不得不重用阮氏。
更何況……他想要趕快的更進一步,離不開大明的支持。他已經在安南小朝廷中樹立起“安南新學第一人”的形象,若是他請來的大明新學魁首反而矚意阮氏,那又置他於何地?
他還如何通過掀起黨派之爭,整合安南朝野,將諸多與他黎氏不和的人統統處理乾淨?
“平章(黎季犛官職),此事只怕不妙。”他手下的心腹謀士範巨論皺眉道。“明廷狼子野心,若是與阮氏聯合,我等日後,只怕要更爲被動。”
“務需阻止此事,不然,恐怕平章所謀大事,將盡數落空。”
“我亦知曉此事幹系甚大。”黎季犛道。“不過,我先前亦曾隱晦的向那大明周王示好,可那周王無動於衷。阮多方不過一粗鄙武夫,他又如何能打動那眼高於頂的周王之心?”
“阮氏與我黎氏,終究不同。”範巨論道。“平章已經是我大越一人之下,而他阮多方,不論名望權勢,卻還都差得遠。”
“以大明而言,若他相幫我黎氏,那只是錦上添花,他們未必覺得能夠真心收服我黎氏。”
“而阮氏不同,大明來人到我大越已有數月,想來也摸清楚了我大越朝局,知道阮氏始終只能屈居我黎氏之下。”
“那麼,明人定會認爲只要相幫他們阮氏,阮氏就會感恩戴德,對他明廷無比尊奉。大明若要拉攏一家,必定是選擇拉攏阮氏。”
“大明的目的是穩定我安南,扶持更好控制的阮氏,於他大明而言,更爲符合其利益。平章,此事不容疏忽,我等需比阮氏更早,向大明證明我等願意尊奉大明,以此得到大明的支持。”
“否則,恐有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