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洪武三十五年四月下旬,朱棣冊立徐氏爲皇后。大典之後數日,皇后諸子女陸續上表道賀,徐氏遂在御花園設家宴,宴請親眷。
世子接到懿旨時,袁珙剛來到世子府。
袁珙是從玄奘寺徑直過來的,他原來是江湖相士,並不信佛,去寺廟只是因爲姚廣孝住在寺廟裡。袁珙、金忠都是姚廣孝舉薦到燕王府的,他們纔有今天的高官厚祿。
姚廣孝在“靖難之役”中居功甚大,今上登基後,要賜他豪宅、宮女,他竟然什麼都不要,只住在寺廟裡。早上穿官服再去上朝,下朝就穿僧袍了。
世子忙着換衣服,卻不避袁珙,問袁珙何事。袁珙卻捻着嘴脣上的鬍鬚,沒吭聲。
於是世子穿好了團龍服,便屏退奴婢,復問之。
這時袁珙才道:“今日似乎不太恰當,改日上朝在御門裡,世子可爲方孝孺家求求情。”
“啊?”世子正在撫弄身上的袍服,這時手上的動作馬上停在那裡,他震驚道,“袁寺丞這是要俺忤逆父皇?”
袁珙皺眉道:“談不上忤逆。”
世子扶住椅子坐了下去,他連一刻也不想多站,能坐着絕不想站着。他說道:“父皇肯定會不高興!那方孝孺名氣雖大,卻拒不投降,還罵了父皇。而且方孝孺的養子方忠義,刺死了御史景清。父皇怪其圈養死士,十分震怒!”
世子頓了頓,繼續又道,“洪武末,景清便與父皇交好,在危難之際心向父皇,之後一直都有來往;景清之女,曾認了母后爲義姊。而景清卻被方孝孺養士當街謀刺,俺若此時爲方孝孺家求情,不惹得父皇盛怒?”
袁珙不動聲色道:“世子言之有理。不過世子敢冒聖上之不諱,必得心中懷仁,方有此義舉,天下士人都看在眼裡的。若聖上能納世子之諫,也有益於聖上也。”
世子聽到這裡,與袁珙面面相覷。
“天下士人之心吶……”袁珙又沉聲道。
……御花園在春和殿西側。朱高煦得召見,收拾了一番,想着是家宴,便不管那麼多,穿了身紫色的圓領了事。
他從皇城北面的北安門進城,又到了北上西門,走過長長的甬道,他才進了皇宮。走那條甬道,讓朱高煦感覺十分不快,兩邊紅色的高牆,頭上只有巴掌大一塊天,有種深陷囚籠的錯覺。
朱高煦走進御花園時,覺得皇宮的花園也不過爾爾,還比不上城裡一個最普通的園子。因爲只有稀疏的大樹、中間以地磚鋪地,所以顯得非常單調,可能是爲了防止有藏匿之所。
他還看到一個水池和一座假山,同樣非常單調,沒有任何花草的點綴,一眼就能看盡。樹木全不靠近牆,牆又高,身在宮中、看不見外面的任何東西。朱高煦頓時感覺,在這宮裡稍微久點、肯定會很壓抑。
一個宦官帶着朱高煦,路過假山,朱高煦轉頭觀看了一會兒,便繼續往前走。忽然迎面來了兩個女子,朱高煦初時以爲是宮女或嬪妃,但看了一眼便覺得不像。
但見倆女子靠得很近,年齡大一點的那個女子也才十幾歲的樣子,不過身段已經發育成熟豐腴了,容顏有嫵媚之色。
另一個稍矮的十分清秀漂亮,皮膚細膩白皙,臉上還帶着稚氣,從衣領露出的脖頸、和袖子外的手腕又白又嫩,人看起來白淨又清純。不過這姑娘穿的綢緞衣裳明顯不合身,明顯太大了,好像不是她的衣裳一樣。
倆女子走近了朱高煦,便讓到一旁,微微屈膝作萬福禮。那小姑娘本來很有禮節,這時卻擡起頭悄悄看朱高煦,一雙明亮如月光的大眼睛充滿了好奇。
小姑娘給朱高煦的印象相當好,她的清純、她的明亮坦然的目光,讓人感覺美好,彷彿世間沒有了陰穢,世界都是那麼敞亮美妙而生機勃勃。
朱高煦今年十九歲,嘴上只有淺鬍鬚,但也明顯是個男子。在宮裡見到男子肯定是很稀罕的,所以她纔好奇罷?
朱高煦也迎着她的目光,四目相對,那姑娘便有點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睛,秀美的臉頰上頓時起了兩朵紅暈,還真是個害羞的小姑娘。
“你們不是宮裡的人?”朱高煦沒忍住問了一句。既然不是宮裡的人,怎麼會在御花園遊逛?他的幾個姐姐妹妹,他當然是認識的,但不認識這倆姑娘。
小姑娘馬上輕快地問道:“你怎麼知道呀?”
“我猜的。”朱高煦微笑着溫和地說道,他覺得這小姑娘清純可愛,便開玩笑道,“你在長身體,可沒必要把衣裳做那麼大罷?哈哈!”
小姑娘臉一紅,“不是我的衣裳。”
“哦?”朱高煦發出一聲疑問的聲音。
小姑娘脫口小聲道:“娘幫我借的。我本來有絲綢做的衣裳,但絲綢太嬌氣過兩年就舊了,還容易壞。我們要來皇宮,總不能穿着舊衣裳哩。”
“薇兒!”旁邊的大姑娘拽了一把她的袖子。
朱高煦更好奇了,微笑道:“真是怪了,能進皇宮的女眷,需要借衣裳?”
小姑娘被拽了一下,看着朱高煦不吭聲。
朱高煦笑道:“我隨便問問,不願說就算了,不用勉強。”他說話很溫柔,畢竟是在和一個估摸十三四歲的美麗小姑娘說話,小姑娘也很友善,怕嚇着了她。
大一點的姑娘便道:“公子,我妹妹失禮了,竟說這等難堪的話,請公子莫見笑。”
朱高煦擺手道:“沒有,是我失禮了,不該多問。再說衣裳並不重要,人美中慧,誰不敬之?王寶釧在寒窯住了十八年,也沒見世人瞧不起她哩。”
大姑娘臉一紅,柔聲道:“公子不愧爲勳貴,知書達禮,待人當真和善。”
“哈哈,多謝誇獎。”朱高煦抱拳道,“做姐姐的聰慧,知道在御花園的男子是勳貴;妹子心好,身邊的人、定然很快樂。”
……兩個女子正是武定侯郭英的孫女,郭嫣和郭薇。她們倆的孃親徐氏,是皇后孃家人。皇后家宴,遂請了她們母女三人進宮赴宴。兩姐妹對皇宮御花園很好奇,便在附近走動了一會兒,這才碰見了剛纔那公子。
郭嫣心裡正有點怪罪妹妹心直口快,而且她覺得家裡很快就沒那麼窘迫了,祖父去世後,因爲十多個伯伯、叔叔分家業沒談好,只要分好了,何至於連件新的綢緞衣服都沒有……
這公子人倒是不錯哩,說話溫柔,還很會替人着想。郭嫣很想問他是誰,但又覺得有點失禮,話到嘴邊終於沒問出來。
她又悄悄打量了幾眼男子,此人雖算不上文質彬彬,卻是整潔乾淨、身材高大挺拔,一點都不像是惡人。他的衣裳熨燙得筆直,顏色不扎眼也無花紋,料子卻隱有光澤,深紫團領裡的白綢裡襯一塵不染。身上無多裝飾,只有腰間一塊羊脂玉佩,乳白溫潤純粹,一看就價值不菲。整個人看上去毫不浮誇,十分淡雅。
而且他的聲音有磁般特別好聽,說話溫和,言行從容,對人還很親切。唯有那如山的身材叫小女子覺得
有壓力,隱隱有窒息之感。
這時他說道:“我還有點事,不多說了,告辭。”
兩個女子也急忙行禮道別。郭嫣一句問他是誰的話、第二次到了嘴邊,還是覺得不好意思。
男子便轉身走掉了。
郭嫣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她發現妹妹也在回頭看那高大挺拔的背影,兩姐妹面面相覷,妹妹掩嘴“噗嗤”笑了出來,臉蛋紅紅的。
郭薇小聲道:“要不姐姐打聽一下,那大哥哥是誰?”
“那怎麼行?”郭嫣正色道,“咱們萬勿給郭家丟臉,矜持一點!”
“哦……”郭薇乖巧地應了一聲,接着又拽住姐姐道,“問我們的娘呀!”
郭嫣道:“那也不好,肯定被說一頓,哪有未出閣的女子那麼不知羞臊的,去打聽別家男子。這種事聽父母之命便行了,妹妹也得當心哩,別被人聽了去說道咱們的不是。”
她又輕嘆了一聲,小聲道,“看剛纔那公子的年紀,又是勳貴,肯定已娶妻了。妹妹已有姻緣,而我難道要給人做妾?況且女眷只能見一面皇后,母親也沒法知道今天都來了誰,更不知男子來了甚麼人。罷了。”
郭薇聽到“姻緣”,頓時悶悶不樂的樣子,口氣也有點無精打采的了,“那倒也是,還是大姐想得周全。”
郭嫣又提醒道:“妹妹以後在外面,說話要想一下,別和家裡一樣什麼都說。”
“哦。”妹妹看起來心情很低落,心不在焉地應了一句。
於是二人無言地走了一會兒,圍着水池假山繞了一圈。連郭嫣也覺得這皇宮御花園沒什麼可看的東西,反倒是用膳的地方,那些房屋着實修得很華貴,上面的顏料圖案,在別處都看不到。
她們便默默地回孃親徐氏那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