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軍護着一輛遮得嚴嚴實實的氈車下了山。路上便有軍士前來稟報,段寶姬已不在其城中的府邸,或已跑了!
有武將問道,是否封查段寶姬府邸。胡濙琢磨了好一會兒,便制止道:“據說段寶姬的女婿是大理總兵官,此時仍在任上。咱們不可輕舉妄動,謹防節外生枝。”
王府護衛武將陳大錘聽罷,以爲然。
這時大理城的城樓已隱隱在望,周圍的幾個人擡頭望着城池,都沉默下來。陳大錘不太放心地小聲說道:“聽說大理是沐家的地盤,俺們把屍體放在大理城內,不會再出什麼事罷?”
胡濙沉吟道:“應該不會,大理府早已改土歸流,都是流官。只有大理總兵不太讓人放心……不過總兵官咱們動不了他,便是都司、也不能徑直奪他的兵權;除非兵部、才能僅靠一紙公文就讓他交出兵權。”
話音剛落,便有一個武將從城池那邊策馬過來,見到陳大錘說道:“都司剛又來了軍令,調令大理總兵官徐韜,到昆明城都司述職!”
胡濙聽罷,立刻鬆了一口氣:“定是漢王的意思。沒想到漢王足不出昆明城,卻是考慮得十分周全。”
……
朱高煦在昆明城的漢王府裡,這些天確實連門也沒出一步。不過大理髮生的事,他大抵是最快知道的人;驛道已經被王府護衛佔領了。
最先回到昆明城的是陳大錘,他帶着一隊人馬將點蒼山抓到的活口、以及段楊氏押送回了漢王府。派到大理的大多護衛人馬,依舊留在大理城、與胡濙一道守着那兩具屍體。
承運殿大殿上,陳大錘離得很近,他站在朱高煦身邊沉聲道:“趙百戶抓到那活口,似乎是死者身邊親信的人;胡濙問趙百戶要人、他沒給……趙百戶卻叫俺儘快將人送回漢王府,他說俺們的人都沒見過建文帝,無法確認身份,幸好有個活口,王爺或許能從那活人口中問出真相。”
朱高煦聽罷讚道:“沒想到趙百戶這馬伕,倒是挺機靈。”趙平一開始是爲朱高煦照顧坐騎的軍士,所以他才這麼說。
陳大錘不動聲色道:“趙百戶那廝就是心眼多。”
朱高煦看了陳大錘一眼,笑了笑不置可否。
陳大錘趕緊又掏出一些燒過的殘紙,洋洋得意地邀功道:“俺在那蘭峰寺裡,發現有東西在燒,趕緊就把燒剩的收起來了。胡科官也來搶,不過大的紙片都被俺捷足先登了!”
朱高煦埋頭翻了一會兒,也讚了一聲陳大錘機智。
“活口呢?”朱高煦頭也不擡地問道。在他看來,活人恐怕比眼前這些殘紙碎片有價值。
陳大錘抱拳道:“俺這就去帶過來!”
“慢着。”朱高煦回顧左右敞亮的大殿門窗,說道,“東邊書房後面有個小院子,那裡的廊房要隱秘一些。”
陳大錘道:“末將明白了。”
朱高煦站起身來,從前殿側門走出去,徑直往東走。宦官黃狗等幾個人跟過來,朱高煦制止了他們。他從書房旁邊的夾道進去,便到了一處很小的院子。
這裡如同是一個天井,是周圍的廊房圍出來的小空地;裡面種了幾棵樹,便像個院子了。漢王府新建成不久,那幾棵樹還是小樹,剛栽種大概一年。
朱高煦走進一間大點的廊房,找了把椅子坐下。不多時,陳大錘等人便押着一個漢子進來了。
那漢子被結結實實地五花八綁,嘴裡還堵着布團。陳大錘道:“趙百戶等抓到這廝時,他還想跳崖自盡。俺們怕他咬舌,就把嘴堵起來啦!”
朱高煦做了個手勢:“你們到夾道外面候着,別讓閒雜人進來。”
陳大錘抱拳道:“得令。”
朱高煦打量着面前的漢子,那漢子也瞪眼默默地瞧着他。漢子長了一張圓臉,骨骼粗壯、身體結實,看起來似乎是個練武之人。
過了一會兒,朱高煦沉吟道:“建文君身邊的親信,起碼也是個在京師有點級別的武將……再看你的面相,本王猜到你是誰了!”他說罷觀察着圓臉漢子眼睛裡微妙的情緒變化。
這漢子的嘴被堵着,他也沒有試圖說話的意思。
朱高煦又道:“建文君不慎滑落下山崖,但咱們照樣能確認他的身份。只要把屍體放在冰窖裡,再叫京師來人驗明身份便可。所以你也不必嘗試自盡,沒有用的……
若是你死了,本王只能叫京師五軍都督府派人過來驗屍,那時你的身份便滿朝皆知了,誰想保你家眷都保不住。明白本王的意思了麼?”
圓臉漢子略一猶豫,點了點頭。
朱高煦見狀心裡一喜,只要對方願意和自己交流,一切都好辦多了。於是他便說道:“很好。本王現在拿掉你嘴裡的布團,給你解綁。你別試圖做一些毫無益處的事,以免彼此連商量的餘地都沒有了,可好?”
漢子又點了一下頭。
朱高煦便親手給他解綁,弄掉他嘴裡的布。
圓臉漢子馬上道:“殿下方纔言下之意,不把我的身份說出去?”
朱高煦答道:“如果你落入胡濙之手,此事就無迴旋餘地了,幸好是落到本王手裡!本王雖是我父皇的兒子,卻是親王,不像胡濙一樣只是父皇的爪牙、不敢擅自做任何事。”
他說罷,打量着漢子一臉苦思的表情,心道:果然沒猜錯,此人應是有身份的官員,極可能是武將,他在京師必定有家眷;而且“靖難之役”後,他的家眷並沒有清算!
朱高煦便趁熱打鐵,繼續道:“兄弟是誰家的人,我已經猜到了七八。你最好徑直告訴我,免得我要在京師找人確認,到那時紙是包不住火的。”
漢子沒吭聲。
朱高煦道:“該說的話,我已說了。兄弟便先住在這裡。”
就在這時,漢子忽然開口道:“殿下留步。”
朱高煦轉過身來,不動聲色地看着他的臉。
圓臉漢子沉吟道:“漢王殿下爲何要幫我隱瞞身份?”
朱高煦道:“我剛纔說過,已經把你的身份猜到七八。這麼說罷,建文君大概已經死了,何將軍不可能還有反心,我與何將軍私交不錯……”
說到這裡,漢子的臉色大變!他的眼睛都直了,怔怔地看着朱高煦。
朱高煦笑了笑道:“看來我沒猜錯。你們畢竟是親兄弟,長得還挺像的。”
漢子終於道:“殿下不必找人確認了,末將確是何祿。寧遠侯何福是末將的長兄。”
朱高煦聽到這裡,臉都快笑爛了,用力剋制纔沒有大笑出聲音來!雖然他剛纔就覺得此人與老熟人何福有點像,但得到確認後,仍然是喜不勝收!
何福那廝千算萬算,侄女都嫁給朱高煦的三弟了,如今非常得朱棣重用、簡直是深受皇恩……可是他的兄弟竟然在保護建文帝,他竟然知情不報,讓朱棣爲建文的事愁了那麼久!若此事被朱棣知道了,何福的下場不敢想象……
何祿見朱高煦發笑,垂着頭一聲不吭,臉也漲|紅了。
朱高煦笑道:“何將軍勿急。我與何福確實私交不錯,雖然‘靖難之役’咱們打了不少仗,但我父皇登基後,彼此的恩怨早已化解了。
比如上回的事兒。父皇率諸將到小紅山狩獵,競獵的彩頭是一匹‘千里雪’汗血寶馬,許多人都想要。彼時我與何福獵物相當,後來我找由頭讓給了他,他還很感激我啊。”
何祿支支吾吾道:“我們兄弟各爲其主,末將實在不想連累長兄。”
朱高煦忽然一拍大腿,說道:“我忽然想起來,有一次都察院御史陳瑛彈劾何福,就是拿你的事兒說話,稱你下落不明心懷叵測。如今我倒覺得,陳瑛那次還真沒說錯!”
何祿又是憂心又是憤慨道:“陳瑛那廝,以前就是官場敗類,誰都看不起他的爲人……”
朱高煦只覺得渾身都輕快起來,他十分輕鬆地說道:“何將軍不必擔心,現在知道你身份的人,只有我一個。那幾個護衛將士沒親眼見過何福那樣的大將,誰也沒有憑據證實你是誰;而且他們又是本王的人,我只要打聲招呼,不會出什麼問題。”
何祿急忙跪地道:“末將多謝殿下保全!末將一個人不怕死,只怕連累了何家的人……”
朱高煦上前將他扶起,好言道:“我會將何將軍安排到一個隱秘之地躲起來,不過你得寫一封信,告訴你長兄,你在我這裡、再寫點一切安好甚麼的話。以免建文君的事傳回去了,叫你長兄擔憂。”
何祿抱拳道:“末將唯有聽命於殿下安排。”
朱高煦不斷點頭:“很好,很好。”
就在這時,朱高煦又忽然問道:“死的兩個人,確是建文君父子?”
何祿點了一下頭,立刻又跪伏在地,很快又痛哭起來:“末將無能,保護不周,罪該萬死……”
朱高煦勸道:“就算曾爲帝王,也是血肉之軀,他自己摔下去的,怪不得何將軍。何將軍冒着舉家之險,忠心護衛舊主至今,也算盡到人臣之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