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廣那邊來的人,高賢寧最先進京。他立刻被任命爲大理寺卿;以錦衣衛指揮使張盛、北鎮撫使杜二郎、北鎮撫司總旗姚芳爲佐,高賢寧接手了薛巖未盡之事。
直至二月下旬,漢王府官署、家眷、護衛等大隊人馬才抵達了京師龍江港。朱高煦任命王貴爲司禮監太監,派人安頓家眷暫於西六宮之中,等待冊封。
朱高煦在乾清宮與家眷們見面後,來到了東暖閣,即刻召見妙錦與宦官王寅……
最先走進隔扇內的人是妙錦,她向坐在御案後面的朱高煦叩拜行禮,身上還穿着一身寬鬆的道袍,頭髮梳着髮髻。
朱高煦道:“免禮。”他接着向站在旁邊的侯顯、王景弘揮了一下手。
兩個太監立刻告退,退出了東暖閣。妙錦微微側頭看了一眼,神情竟然有點不自然起來。看見左右全被屏退,她比較瞭解高煦,朱高煦有時候“修車”是不分場合的。
“妙錦在凳子上坐罷。”朱高煦卻沒有輕薄之意。
妙錦擡頭看了一眼他身上穿的黃色龍袍,說道:“謝聖上。”
“你不用拘禮了。”朱高煦打量了一會兒她,很快便又開口道,“我想起那個宦官王寅,似乎與王狗兒有關係。王狗兒現在在詔獄,涉|嫌謀害先帝!”
妙錦聽罷,杏眼眼角微微一顫,顯然有點緊張起來,“王寅認了太監王狗兒作乾爹,不過他應非王狗兒同謀。”
“朕知道的,前年我被東宮亂|黨矯詔騙入宮中,王寅得妙錦之授意警示,立了大功。”朱高煦好言道。他知道妙錦對章炎的遺孤有愧疚之心。
那是差不多十年前的事了。先是建文奸諜續空和尚身份敗露;另一個奸諜、燕王府典簿章炎,在殺了續空之後自裁,保護了妙錦的身份。而章炎留下的遺孤,也被人閹|割做了宦官。
時至今日,妙錦依然有保全宦官王寅的心思,實屬情有可原。
朱高煦頓了頓,接着說道:“以前我忙於起兵征戰,沒有留意此事;妙錦也未主動向我說起過。直到最近,我纔想起王寅這個人來。”
妙錦時而神情凝重,時而目光閃爍。她終於開口道:“我並非要故意隱瞞高煦……聖上。只不過一談起那些事,難免涉及到先帝威|逼利|誘、想封我做貴妃之事,我不想再提,因此一直避而不談……”
朱高煦心情複雜地問道:“妙錦從未就範的罷?”
妙錦頓時有點生氣,紅着臉道:“聖上還不相信、我是甚麼樣的人麼?那時我已委身於你……哪還有臉屈從先帝?再說我若是就範了,哪能被關在那祈福觀裡數年之久?”
朱高煦聽到這裡,嘆了一口氣。當年他去雲南就藩、自己沒有及時把妙錦帶走,才導致了妙錦困在宮中,那時他也無計可施;此事讓他也頗有些懊惱。
妙錦氣憤地嬌|嗔道:“我一向是非分明,哪怕性命堪危,也絕不願意做那等違背己願之事。倒是聖上三妻四妾,我也從沒責怪過你!”
“男女有別。”朱高煦道。
妙錦的胸脯一陣起伏,沉默了一會兒才稍稍消氣,說道:“或因我與仁孝徐皇后關係親近,先帝比較信任我,許諾要封我做貴妃。這些事,不知怎麼被‘馬公’知道了。”
馬公?朱高煦立刻留意到了這個名字。但他沒有急着問,先等妙錦把她知道的事說完。
妙錦繼續道:“‘馬公’讓王寅帶了兩次話進宮。第一次是一封書信,密信中要挾我,答應先帝的許諾、借侍寢之機謀刺先帝!我當然視若罔聞。第二次‘馬公’又見到王寅,帶話進宮、催促我辦‘那件事’,否則後果自負!
那時我很擔憂害怕,用煉丹爐融了一點首飾,準備被馬公暴露舊事之後,便吞金自盡。不料沒過多久,先帝便駕崩了!”
朱高煦聽到妙錦準備自殺的事,頗有點後怕心痛地看了她一眼;但他現在心裡掛念着事情,便沒在這些往事上多說。
等妙錦說完了,朱高煦這纔開口問道:“‘馬公’是誰?”
妙錦道:“從第一次書信的字跡上看,他原來就叫‘馬公’;他是在‘靖難之役’之前、便負責管束聯絡北平奸諜的朝中之人,身份一直沒有公開。
我被建文帝與先父安排去北平之後,也從不知道此人真實身份。據說燕王府典簿章炎知道馬公是誰,更與馬公有交情;但是章炎、及章家舉族都已經死了。”
朱高煦不動聲色地點了一下頭,心道:薛巖的推判很有道理,幹那件大事的人,必有一些勢力能耐,一個人是幹不成的;而這個“馬公”在十幾年前、就掌握着建文朝廷針對燕王府的諜|報人員,必定還殘存着一些人脈,比如妙錦。
妙錦顰眉想了片刻,又道:“‘馬公’還曾是宦官王寅的義父。起初我以爲‘馬公’是建文朝的一個太監;但王寅見過‘馬公’,據他描述、此人確非宦官。
當年章炎死了之後,遺孤被人送到了京師;我還在燕王府,便無法再管此事。那遺孤便是現在的王寅,他先被馬公收養爲義子;‘靖難之役’後,馬公卻忽然不見了!
王寅流落在外多日,才遇到了太監王狗兒。接着他被王狗兒利|誘淨身之後,被送到了宮裡做宦官。那時王寅才認了王狗兒作乾爹,改姓爲王。”
妙錦又用懇求的眼神看着朱高煦,“王寅年紀太小、只是被利用了,他必定與陰謀無關。當初他偶爾來一次祈福觀,也從未表現出知道陰謀的樣子。”
“我知道的。”朱高煦點頭道。
朱高煦若有所思地坐在椅子上,良久沒有吭聲。
那個“馬公”的嫌疑非常大。
因爲他先試圖用妙錦這一條線,威脅妙錦、叫她趁侍寢之機刺|殺先帝!故此可以推論:後來妙錦這個工具沒用上,“馬公”才動用了王狗兒、或者隱藏在宮中的其他人,用銀環蛇毒謀害了先帝!
有個問題是:王狗兒進燕王府的時間很早、一向是先帝心腹,王狗兒被閹送進燕王府的時候,懿文太子朱標似乎都還沒死!那時候太祖皇帝的皇位繼承人、肯定是太祖特別喜歡的嫡長子朱標,一丁點懸念也沒有;朱允炆似乎年紀也不大,沒必要也沒能耐,那麼早向燕王府安插奸諜。
王狗兒這樣一個先帝心腹,在皇宮已混得風生水起,又是個無家無室的閹人,有啥動機謀害先帝?
或許直接下手的人,另有其人?!比如薛巖的另一種推判,毒針是事先埋在泥裡的,王狗兒只是碰巧挖到了有毒針的泥?
不管怎樣,現在朱高煦認爲,首先要找到“馬公”,然後才能繼續查下去!
朱高煦便開口道:“妙錦再幫朕辦一件事,詳細詢問王寅、畫出一張‘馬公’的畫像來。並叮囑王寅,此事不要對別的任何人說起,以免打草驚蛇。”
妙錦起身道:“遵旨。”
朱高煦道:“前年宮中之事,王寅有功;何況我還得看在妙錦的情分上,必定會對王寅寬容對待,不會把他怎麼樣。”
妙錦神情複雜地看了一會兒朱高煦的臉,她屈膝道:“謝聖上恩。”
妙錦告辭之後,朱高煦又傳王寅進來問話。王寅的描述,與妙錦的話沒甚麼區別;似乎他知道的那些事、早已先告訴妙錦了。
……憑藉別人口述、描畫肖像,其畫像與本人的相似度,問題很大。這種畫像的作用,只在於判斷個大概,比如男女年齡、高矮胖瘦等等。想當年齊泰那樣的名人被通|緝,齊泰還能跟着朱高煦一起大搖大擺出揚州城;那通|緝畫像有多像本人,便可想而知了。
朱高煦拿到“馬公”的畫像之後,便召見了新任大理寺卿高賢寧,把畫像交給高賢寧。朱高煦又當面將妙錦知道的事兒,對高賢寧說了一遍。
高賢寧也贊同朱高煦的見識:最好先查出馬公之誰。
因爲王狗兒那條線索,之前的錦衣衛用了各種辦法都撬不開嘴;現在王狗兒身體已經很虛弱,再用刑怕、怕他傷口感染被弄|死了。
何況王狗兒沒有作|案動機,說不定盯住王狗兒、路子本來就是偏的!
朱高煦鼓勵高賢寧道:“這個大案,若能查出真相。朕打算先封存在宮中,等朕的後世子孫把皇位完全坐穩了,便可以拿出來公諸於世,爲我長兄翻案洗冤。
到那時,高寺卿作爲本案主審官,必能留名青史、流芳百世!高寺卿亦能成爲狄仁傑那樣的人。”
高賢寧拜謝:“聖上仁德。”
不過那狄仁傑之所以能流芳百世,主要並非因爲查案厲害,而是他勸武則天把皇位傳給了李家、且起到了作用。當然這些事情不用較真,高賢寧也是很願意幹這件事的。
如此事涉重大的密案,必得朱高煦真正信任的人、才能涉足。高賢寧能幹這件事,已經表明了他在新皇心中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