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希孟覺得自己被針對了。
“主公,這,這罰俸祿不妥吧?現在百官俸祿也不高,民生艱難啊!”
朱元璋呵呵道:“民生艱難,官員更應該做表率……此事就這麼定了,察罕授首,元軍大敗,千頭萬緒,先生還要辛苦辛苦啊!”
老朱說完,乾脆打馬返回御帳,在轉身的剎那,老朱一臉壞笑。總算能光明正大催婚了,當朝少師,右丞相,年滿二十還不成婚,估計最少能扣八成俸祿,你敢不結婚,咱就敢讓你連陽春麪都吃不上。
就這麼幹了!
老朱彷彿是打了個大勝仗,就連陣斬察罕,都沒有這個快樂。
高興得朱元璋都哼起了小曲,開心飛起……
只是張希孟卻想到了另一件事,一件讓他困惑了很久的大事。
當然了,跟結婚沒什麼關係。
他在琢磨着,爲什麼中原大地,沒有走上工業化的道路,到底是什麼在制約着?
高高在上的皇帝,根深蒂固的儒家思想,小農經濟,歧視商賈,保守內斂,不思進取,懼怕海洋……甚至說乾脆就是人不行!
各種奇談怪論,教材上的言之鑿鑿,張希孟也知道不少。
但是說實話,都很難讓人完全信服。
如今面對着中原凋敝,赤地千里。
張希孟和朱元璋的解題方法,似乎能說明一些情況了。
什麼結婚啊,什麼俸祿啊,那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如果不把眼前的難題解了,他醞釀許久的工業發展計劃,估計就要讓老朱弄得胎死腹中了。
因此張希孟立即派人,把劉伯溫和宋濂叫來,這倆人原本都在濟寧處理軍需輜重事宜,聽到了張希孟的命令,急匆匆趕來。
“兩位先生,主公和我談到了恢復中原的設想……我提到了剿匪,消除兵禍,治理水患,均分田畝等等事宜。但是在主公看來,眼下的當務之急是生孩子,你們看看,這事情該怎麼解決?”
劉伯溫和宋濂互相看了看,幾乎沒有遲疑,一起點頭,“張相啊,這一次可是你錯了。上位的想法是對的。”
宋濂也道:“當初勾踐臥薪嚐膽,積蓄力量,滅吳復仇,最緊要的一項,便是十年生息,十年教訓。培養出一代年輕人,有了充足的兵丁,才能反攻吳國,一雪前恥啊!”
張希孟低垂着眼皮,突然道:“兩位先生,一定要多生孩子才行嗎?”
“那,那不多生孩子?哪來的農夫,哪來的兵丁啊?”劉伯溫不解道。
張希孟深吸口氣,緩緩道:“那能不能發明新的機器,讓耕田效率更高?原本一個人能耕三十畝,現在能耕三百畝。還有織布,一個人能織出十個人,一百個人的布匹,那多出來的人,不就能充作兵丁,加入軍中,報仇雪恥了嗎?”
宋濂和劉伯溫繃着臉不說話……這要是別人說,他們保證能翻臉……讓一個人耕十倍的田?你想把人累死怎麼滴?
你的心也太黑了!
不過這話是張希孟講的,這倆人就不能貿然反駁了,還要仔細思量。
劉伯溫博學多識,倒是沉吟道:“我倒是聽說,在宋朝的時候,江南已經有一次織幾十根絲線的織機,光是零件就有一千八百多個,十分雄偉壯觀……甚至還有精巧的工匠,藉助水流,推動織機。倒是能用一人頂得上十人百人。”
他剛說完,宋濂就擺手了,“伯溫兄,這東西我也聽書過,但是紡出來的線,粗細不一,根本沒有人要,也就是能工巧匠比拼心智罷了。尋常人家,尤其是富裕大戶,還要用普通的織機。”
張希孟聽到這裡,也來了興趣,忍不住道:“宋學士,你說說看,一次能紡出幾十根線,用的人工少了,價錢自然低了,難道普通百姓也不願意要嗎?”
宋濂突然呵呵笑道:“張相,你怎麼也糊塗了,人工少了,怎麼價錢就低了?織布還要絲綢,棉花,原料可不便宜啊!”
劉伯溫也笑道:“張相,你忘了,咱們在江南均田,還特意對桑麻田課稅,怕的就是多種桑麻,減少了糧食。若是按照張相所想,必須要人工少了,原料價錢不變,產出的絲綢布匹才能便宜,不然的話,價錢還是那樣!”
張希孟閉目思忖……漸漸頷首。
田地不增加,分配多少種糧食,多少種植桑棉,其實是有上限的。
也就是說從原材料這一關就給卡死了。
想要搞什麼工廠機器的大生產,根本行不通。
張希孟略沉吟,就又道:“兩位先生,你們再想想,就算原料不變,每人每年的衣料不變。如果都改用織機,節省織工數量,行不行得通?”
宋濂直接搖頭,“張相,明明有好的,又何必要穿差的?這不是找不痛快嗎?”
劉伯溫也跟着道:“是啊,張相,就算不招募織工,她們在家裡,也要整日紡線……多少農婦在家裡針織女紅,把眼睛熬瞎了,就爲了換點錢,添補家用。畢竟力氣越用越有,錢可不會越花越多啊!”
張希孟聽到這裡,觸動了心絃……他終於可以給自己的疑問寫上一個差不多的答案了。
不是中原大地沒法領先其他地區,先發展出工業,而是工業這條路,違背這個龐大農業國家的天性,甚至說完全不符合經濟規律,屬於用手走路,拿腳用筷子了。
宋濂提出的原材料制約,是一個前提。
也就是說,一年就能產出這麼多東西。
如果都用高效的紡織機,織出來質量並不好的絲綢布匹,老百姓是不認可的。
物資稀少的條件下,人力就變得不值錢……一個碗破了,也要想辦法補上,繼續使用,一小塊布頭,也不能隨便扔了,要用來補衣服,做鞋墊。
人們更願意耗費無數精力,增加那麼一點點收成。
在種田上,表現就是精耕細作。
在工藝上,就是那些後世也做不出來的精妙工藝品。
就像前面提到的千工牀一樣,歸根到底,就是存量競爭之下的瘋狂內卷……捲到了無以復加,捲到了地老天荒。
比起除了效率稍微高一點,別的一無是處的大機器,人們更願意用傳統織機,用自己的雙手,小心翼翼,打造出更加精緻的東西。
這裡又出現了一個問題,歷史上的明朝,不是出現海外貿易繁榮,每年出口千萬,賺了世界三分之一的白銀嗎?
難道那也不夠推廣機器嗎?
對不起,還真不夠。
彼時江南幾千萬人,心思機巧的織工,何止幾百萬!
要知道長久以來,中原大地,人口稠密,佔全世界的比例,也通常在三成左右。
能享用絲綢的,只是貴族富商,每年賣一兩百萬匹,換上千萬兩銀子,僅僅是蘇杭等地的女工就夠了。
一兩銀子不到,僱一個女工……然後你跟我談機器?
讓我花幾百倍的價錢,投入前途未卜的織機?
是你有病,還是我有病?
就算織機出來了,你給我解決原料?你給我解決市場?你能讓外國的泥腿子也穿上絲綢嗎?
你難道不明白,絲綢瓷器都是奢侈品……你瞧瞧後世哪個奢侈品不是標榜純手工的?當然了,有些不是奢侈品的,也會手足並用的……
作爲有着後世習慣的張希孟,遇到了中原凋敝,民生艱難,他想着提升技術,適當點科技樹,發展工商,然後富國強兵。
可是在老朱看來,最省事的選擇就是鼓勵生育,用人口填滿中原大地,自然而然也就恢復了。
不光他這麼想,劉伯溫,宋濂,還有許許多多的有識之士,也都是這麼看的。
你能說他們見識不行,食古不化嗎?
張希孟突然發現,有病的人或許是自己。
爲了幾百年後的事情,有必要折騰現在的大明百姓嗎?
這麼幹是不是有點自私了?
張希孟陷入了沉思,宋濂和劉伯溫也給不了張希孟想要的答案,以至於張希孟意興闌珊的兩三天。
一直到老朱降旨,要他隨着進入開封,君臨趙宋故都。
張希孟這纔打起精神,隨着凱旋的明軍,向開封挺近……大軍過了陳橋驛,兩邊歡迎的軍民百姓,就多了起來。
扶老攜幼,都來觀看這一支與衆不同的兵馬。
百姓們竊竊私語,在過去的大半個月時間裡,明軍每天給開封提供二十萬斤糧食……劉福通發瘋屠戮大宋忠臣,等明軍接管開封,給百姓分了不少糧食,房產……
十年鏖戰,加上前面的水災,不斷蹂躪着可憐的百姓,水旱蝗災,接踵而至,中原百姓,十不存一。
事到如今,終於等到了一支願意關心民生的軍隊。
百姓們主動前來迎接,走出家門,歡迎新的君主。
在一邊萬歲聲中,張希孟的目光掃過人羣,他看到了面有菜色,衣不遮體的百姓,看到了老弱婦孺,就是沒有多少男丁。
甚至有的小孩子還光着屁股,晃着大大的腦袋,瞪着圓溜溜的眼珠子,四處亂看……他們急需要改善生活,急需要豐富的物資供應。
發展工商,提升技術水平,不是爲了能多賺多少錢,也不能只算簡單的經濟賬,必須落到改善民生上面。
張希孟靈光一閃,他給出了根本原則,叫做民本,如果在民本後面加上經濟……那不就是民本經濟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