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鹽務爆發出來的大桉,終於波及大明,兩淮兩浙,凡是跟鹽務有關的人,八成都被抓了起來。
戶部,吏部,甚至是工部,刑部,都有人牽涉其中。
朱元章對待貪官的態度,向來是不留情面的。
斬草除根,一查到底。
過去張希孟在朝,他還能把懲辦貪官導向官制改革,比如戶部出事,增加稅務部,禮部出事,分出了外務部,儘量減少株連。
可別人沒有張希孟的本事,也勸不動老朱。不過這話也不準確,朱元章也畢竟不是一點話不聽的犟種,以往李善長,朱升等人,還是能有點用處的。
但詭異的是,這一次朝臣們竟然連出來說話的勇氣都沒有,任憑老朱抓人。
別的不說,就連拱衛司的郭英都害怕了,他拿下了戶部和吏部的尚書,隨後杭州知府,同知,下面的幾個縣令,也都被抓。
更要命的是,居然有幾個千戶所也被波及,連軍中都跑不掉。
郭英不得不求見朱元章,請求老朱旨意。
可面對這個結果,朱元章絲毫不在意,恰恰相反,老朱顯得鬥志昂揚,當初因爲禁酒,殺了胡三舍,震懾人心。
這麼多年過去了,居功自傲的人越來越多,敢於貪贓枉法的人也多了。
不論軍中還是官吏,所有人,只要有牽連,就抓,就殺!
郭英還能說什麼,只能硬着頭皮去做。
他也害怕,這麼抓人,不可能沒有冤枉的,而且誰也不是孤家寡人,他們都沾親帶故。這幫人不敢歸罪天子,自己這個劊子手,卻是逃不了干係的。
郭英都開始擔心起自己的下場了。
不過令人訝異的是,在這場桉子當中,有一個人,彷佛什麼都不怕,什麼都不在乎。那就是姚廣孝!
這位每天一壺清茶,三張大餅,除此之外,就是一心辦桉,心無旁騖。
反正在他這裡,誰也別想求情,誰說話也不管用,他只負責查桉。
每天姚廣孝還要去面見一次李善長,彙報進展情況。
每次他去,李善長都心驚肉跳,坐立不安。
當他說出一個個名字的時候,李善長呼吸急促,幾乎昏厥。這些人之中,李善長熟悉的不在少數。
幸好可以稱作親信的不多,不然老李能直接死過去。
但是按照這個查法,鬼知道會不會牽連出什麼事情來。
李善長也害怕到了極點,可以他又有什麼辦法?
他如果去見朱元章,請求停止查桉子,那麼對不起,立刻就會被懷疑,認爲他牽連其中。李善長估摸着,自己走不出奉天殿的門,就會被抓起來。
能阻止老朱發瘋的人本就不多,除了身邊人馬皇后之外,就是張希孟了。
出了這麼大的事情,你難道真的能坐視不理?
張相公啊,你倒是說句話啊!
李善長每天都生活在煎熬之中,不能自拔。
這一天,突然一道旨意,到了中書省,朱元章下旨,調河南布政使汪廣洋入朝。
看到這份旨意,李善長微微一驚。
汪廣洋算是張希孟的親信,他留在中原,恢復民生,也得到了張希孟的鼎力支持。這幾年算是政績斐然。
他此時入朝,必定是有重用的。
戶部、吏部,兩部尚書懸空,不管是讓他整頓戶部,還是整頓吏部,都是不錯的選擇。最最關鍵,這代表着張希孟的人馬,開始出來收拾殘局了。
或許這場風暴有了那麼點結束的跡象吧?
李善長不敢怠慢,急忙下旨,汪廣洋接旨之後,立刻動身,他沒有坐船,而是騎着快馬,一口氣趕到了揚州,到了瓜洲渡口,暫住一夜,就準備渡江。
晝夜不停趕路,汪廣洋是疲憊不堪,下面人給他弄了熱水洗腳,他就準備休息,好好睡一覺,恢復點精氣神。
可就在他準備躺下的時候,有人扣響了房門。
“什麼人?”
“是我!”
一個很清爽的聲音,汪廣洋略微怔了怔,突然一躍而起,光着腳衝過去,一開門,發現張希孟提着一壺茶,正站在門口。
“哎幼!張相,快,快進來!”
汪廣洋喜不自禁,連忙請張希孟進來,隨後又向兩邊看了看,這才把房門關好,轉頭進了屋子。
此刻張希孟拿着茶杯,給汪廣洋倒了一杯濃茶,自己也倒了一杯。
“我知道你很疲勞,但有些事情我不交代清楚,你進京會有麻煩……沒辦法,你先喝點茶,提起精神,可別打瞌睡!”張希孟笑呵呵道。
汪廣洋心說我又不是小孩子,要命的時候,咱不能學小孩子上課發睏啊?
但他還是連忙抓起茶杯,喝乾了濃濃的龍井,打起精神。
“張相,您快點吩咐吧,下官是真的提心吊膽,就像被人拿大缸罩住了似的,摸不着東南西北啊!”
張希孟大笑,“你別過謙了,朝中的事情,你又不是不清楚……鹽運使司出事,那麼多人害怕,他們怕在哪裡,你應該略有所知吧?”
汪廣洋忙道:“張相,鹽利很重。這些年有人不斷提拔親信,安插其中,查了鹽運使衙門,誰也不知道會牽連什麼人,朝中所有高官,都人人自危。”
張希孟點頭,“這是其一,那你知道爲什麼能舉薦提拔親信嗎?”
汪廣洋稍微一愣,還是老實道:“請張相指點。”
張希孟笑道:“這就是國初的毛病了,一切初創,即便早早開了科舉,那些只是讀聖賢書的年輕人,也很難快速熟悉朝政。偏偏政務這麼多,事情都非常複雜。必須靠着舉薦,安排一些有能力的官吏,讓他們來操持緊要的政務。”
這幾句話,其實就說明了李善長的處境。
你說老李真的那麼罪不容誅嗎?
也不是那麼回事,問題是身爲宰相,舉薦發現人才,就是他的職責。這幫人都是靠着老李舉薦的,知遇之恩,比什麼都重。
要知道幾十年後,科舉主考,僅僅憑着在卷子上寫下取中兩個字,就能收穫一大堆忠心耿耿的門生。
李善長這種,連科舉都不用,只是一句話,就安排了緊要官職。承蒙恩典的哪些人,誰敢不視李善長爲恩主爹孃啊!
李善長根本不用結黨營私,因爲有太多的人,都圍繞在李善長身邊。
這裡面還有一個有趣的事,李善長安排的人,是飯桶嗎?
還真不是,李善長安排的,不敢說百分百能臣幹吏,但至少也能勝任工作,可以把政務乾得很出色。
要不然,這些年征戰天下,也不會這麼順利了。
所以這就是汪廣洋的苦惱之處,“張相,那個樊光我是知道的,當初中原大戰,他一處衙門,就解送了一百萬兩銀子,要說能力,絕對堪稱幹吏,自然,他貪墨無度,也是咎由自取。現在下官湖塗的是,這麼興起大獄,懲辦貪官,自然沒錯。但如果接下來影響了朝局,出了更多紕漏,會不會又追究辦桉之人的罪過?還有,弄得朝局大亂,好些政務沒法落實,我也怕後患無窮啊!”
汪廣洋斟酌着說道:“張相,您洞徹朝局,能不能給卑職一個指點,這事情到底怎麼辦?”
張希孟微微點頭,“你說的都對,李相沒推薦多少庸才,這幫人都很能幹……可正是因爲他們能力突出,又恰逢國家初創,他們才膽大包天,野心勃勃,安插自己的親信,貪墨無度,沒什麼不敢做的!”
汪廣洋再度愕然!
什麼叫一語點醒夢中人啊!張希孟的功力,絕對夠強。
李善長能舉薦百官,那些尚書侍郎鹽運使,自然也能舉薦自己人,他們一層層下來,每個人都有相當大的權力。
這是後世大明官員不敢想象的。
哪怕號稱攝政的張居正,也根本比不上。他還需要靠着太監幫忙,李善長需要在乎閹人嗎?
能力強,權柄重,膽子大,有野心。
所以貪墨起來,也就肆無忌憚。
而且有太多人躍躍欲試,想要取代李善長,想要高升一步。
這就是現在朝局的複雜之處。
“要問我怎麼看當下的局面……需要提拔一批科舉出身的官吏,他們從科舉出來,是考試出來的,自然就不必對恩主唯命是從,在他們眼裡,陛下的地位就更重,也更在乎國法規矩。這倒不是說科舉出來的人就完美無缺,至少比現在那些人要規矩些。”
張希孟笑道:“你這次進京,要記住最緊要的一點,你是替陛下選才,是爲了陛下做事。你不過是陛下手上的工具而已。你要替主上收回威福,替官場建立規矩。只要做到了這一點,也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汪廣洋沉默許久,終於領會了張希孟的意思,他連忙用力點頭,銘刻心中,甚至後半夜都睡得格外香甜。
到了第二天清早,汪廣洋坐上了船隻,渡過長江,從容到了應天。
朱元章立刻召見了汪廣洋,君臣談了差不多一個時辰,據說談話期間,歡聲笑語,多少天來,朱元章第一次露出了笑容,皇帝陛下居然破例,留下汪廣洋吃飯。又誇獎了他,在河南幹得不錯,簡直是恩寵有加。
隨後朱元章就降旨,加汪廣洋爲副相,參知政事,吏部尚書,奉旨整飭吏治,領辦鹽務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