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位廟堂執政大佬醞釀完畢後,定下了十份試卷作爲前十名待選名單,剩下的就好辦了,按照標記的等級分高低一個個排列就是。
這隻能說是讀卷官暫定的次序,大體上不會變了,但進呈天子後,仍然存在被天子心血來潮臨時調整個別名次的可能。
一夜過去,東方漸曉,衆讀卷官從東閣出來,又出了宮中,各自回家休養生息一天。到了明日,他們又將重新聚集在文華殿,並於御前確定最終名次。
要不說殿試與會試相比實在太不規範了,在最終結果出來之前,無考官之名有考官之實的衆位大佬竟然可以回家休息。
這就導致了殿試毫無秘密可言,在無數有心人的關注下,殿試讀卷情況幾乎立刻就風傳於大大小小的官衙、朱門之中。一條消息也隨之傳於街頭巷尾之間——某相國要力保某會元繼續當狀元!
若是別人身上爆出這種傳言,聽者多半一笑了之,考試時候傳出各種流言實在司空見慣、見怪不怪。
尤其是內定某某當狀元之類的流言,一般十成十的不可信。這年頭士林風氣還沒那麼無恥,稍微愛惜羽毛的人也不敢在衆目睽睽下利用權勢搶一個狀元。就算得到這樣的狀元,也相當於坐在了輿論火山口上,何苦來哉。
但同樣的流言放在劉棉花身上,大家倒是有幾分相信了......別家大佬臉皮或許沒那麼厚,而劉棉花卻絕對不同的。以他的厚顏功力,想必真敢在衆目睽睽之下悍然搶一個狀元,也真敢坐在輿論火山口上安之若素、不動如山。
而且從另一個方面也可以分析出劉棉花不缺動機,劉家多年後續乏人、科舉不給力。估計劉棉花已經有些急眼了,這次想要用未來女婿掙回一點面子。
更何況某女婿已經是會元,足以證明了實力,又是德高望重的三元宰相商相公的高徒,若再當個狀元。那麼質疑和非議相對少一些。
翰林院編修方清之今日剛剛進了翰林院大門,便聽到了這些和自家兒子有關的傳言。隨後他真坐不住了,一邊抱怨自家兒子什麼時候也不叫人不省心,一邊急忙返回家裡去。
此時方應物正怡然自得的坐在院中,與小妾手談消遣(其實是五子棋),不經意擡頭看到父親匆匆過來。大驚之下連忙站起來去迎接。
正常情況下,父親大人如果有話說,那肯定是打發下人來喊他過去。但現在父親卻親自來找,又是從外面匆匆趕回來,那肯定有大事或者急事了。
方清之也不等兒子見禮,當頭問道:“你與劉相國之間是否對殿試名次有所圖謀?”
方應物聞言大怒!他上輩子不知道從哪裡聽過一句話。大意就是“父母可能是世界上最相信自己孩子的人”,怎麼在這輩子完全反了過來?自己這父親簡直就是世界上最不相信自己的人!
面對自家兒子悲憤的目光,方清之也覺得自己口氣有點兒不妥,訕訕一笑便解釋道:“不是爲父不信你,外面皆傳言,今科殿試萬首輔沒有傾向性,而文淵閣劉大學士卻極力推舉你。已經在昨夜壓倒了謹身殿劉大學士,所以最後必定還是你獨佔鰲頭。”
猛然聽到這個流言,方應物一時猝不及防,愣在當場。
摸着良心說話,方應物從來就沒有爭奪狀元的想法,常言道箭射出頭鳥,而狀元就是那個出頭鳥,他方應物當了狀元更是出頭鳥裡的出頭鳥。
方應物又仔細想了想,這流言......還挺逼真!
前文提到過,劉棉花是個內心不要臉但外表要臉的人。爲了給別人看狀元女婿的榮耀也罷,爲了表現出慧眼識珠也罷,在目前這個情況下還真有可能出力!反正也沒有什麼競爭對手。
方應物又想道,世人對名繮利鎖這東西始終看不透,這次面臨彷彿唾手可得的狀元榮耀。難道連劉棉花也把持不住了?
想至此處,方應物也坐不住了,顧不得與父親說什麼,同樣急急忙忙的出了門,前往劉府而去。
話說這段時間裡,方應物在劉府一直是暢通無阻,享受着近親裡的近親待遇,但今天卻被已經混熟的門官擋了架。
這門官一邊苦笑着,一邊勸阻道:“我家老爺昨夜未眠,今日要休息,不見外客。”
這是騙鬼呢?方應物斜視之,“在下有十萬火急事情,非要見到老泰山,如何是好?”
門官再次苦笑,“我家老爺其實發過話,道是如今殿試結果尚未定論,若方公子你登門造訪,爲了避嫌還是不見了。”
避嫌?方應物只想大笑幾聲,劉棉花什麼時候顧忌起這些來了?
方應物這次登門,未嘗不是存了試探之意,畢竟流言未見得就是真的。如果劉棉花大大方方的接見,那對方應物而言,算是流言不攻自破;但劉棉花不見,很大程度上說明了流言的可信度......
但但但,他方應物與劉吉的立場並不是紋絲合縫的一致啊!這個狀元,劉棉花可以去要,可是他方應物要不得。
劉吉是內閣大學士,已經接近於位極人臣的地位,無論要不要臉,只要天子還用他,別人就只能奈何不得。
他方應物卻不同,他的未來道路還很長,爲了長久利益,必須要顧及輿情。正所謂王莽謙恭未篡時,他萬萬做不到劉棉花這種“我自巍然不動”的地步。後世首輔張居正的兒子是狀元又怎樣?最後還不是一場空?
再說,世人都知道他是爲了救父不得不委身於名聲不佳的劉家,別有苦衷情有可原,不大影響聲譽。但若靠老泰山搏出一個狀元,那真有嘴也說不清了!
方應物極其無語了,莫非文星魁首狀元對讀書人的魔力如此之大,連劉棉花這種近乎絕對理智的人物都可以利令智昏?
門官見方應物神色不定,便又道:“我家老爺另有話說,他並不是貪圖狀元女婿的榮耀,方公子應當明白其中道理,還是請回罷!”
方應物愣了愣,劉棉花究竟意欲何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