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應物徜徉於西城街頭,繼續發名片大業,但經寒風吹了吹,腦子更清醒了,登時發現自己問題之所在。
一是自己因爲上輩子記憶,對未來巨頭李東陽實在太恭敬了。
當今的李東陽地位只是一個文化名流加普通翰林,說好聽點就是還在養望,距離以宰輔大學士身份執天下文柄的巔峰期還有十幾年,但自己卻總是不由自主的李東陽當成印象中的高官大佬去對待。
自己這種錯位讓李東陽產生了錯覺,同時也對自己產生了極大的認同感。
第二問題則是由第一個問題衍生而來的。
李東陽提出和方家聯姻,其實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只是兩個關係不錯的同僚之間結個親而已,京師裡這種事數不勝數。
但他方應物卻因爲看重李東陽,把這樁親事卻當成了一件可以影響未來格局的大事件看待,態度極其鄭重,婉拒時表現的極其遺憾。看在李東陽眼裡,當然就會覺得自己“意猶未盡”。
此外再加上李東陽喜歡提挈年輕後輩、李東陽和商相公關係不錯等因素,結果又叫李東陽不想放手了。
方應物又突然醒悟到,只要再與劉棉花解釋明白,別讓劉棉花對自己不滿,那下面就沒自己什麼事情了。今後這段時間,將是李東陽和劉棉花角力的時間,誰贏了這一局,他就只能當誰的女婿。
想至此處,方應物忽然輕鬆起來,也不再糾結了,不用承擔抉擇重任的感覺也挺不錯。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讓別人去爭罷!
發完了名片,又去拜訪過書坊姚先生等幾個同鄉好友,方應物暫且閒了下來。京師畢竟不是故鄉,沒有那麼多親朋好友需要拜年。
但是北地風俗畢竟與南國不同,方應物與兩房小妾對京師新年氣象頗爲新鮮,連續兩三天都出門遊街串巷看熱鬧。這天午後,方應物領着小妾從外面回來,在門房裡迎頭撞上了父親。
方清之皺皺眉頭,教訓道:“按照昔年慣例,會試第一場是二月初九,距今只有一個月。時不我待,你也該收心讀書了。”
父親說的沒錯,方應物也不是什麼逆反的中二少年,當即唯唯諾諾道:“父親所言極是。”
方清之又道:“你的春節到今天就算過完了,從今日起你閉門溫習經義。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不要出門閒逛了,若外面有什麼事情也不要分心了。”
方應物繼續唯唯諾諾,“父親所言極是。”
“去罷!”方清之揮揮手,讓方應物回了屋。
大明會試基本模式與鄉試相同,只不過鄉試在秋季八月舉行,所以叫秋闈;而會試在次年開春後二月舉行,便稱爲春闈,幾乎就是剛過完春節就要開考,時間很緊張。
書中無歲月,寒盡不知年,一晃半個多月過去了,距離會試開考還有最後十幾天,京師氣氛陡然緊張起來。這會試可是一項大工程,不僅僅是幾千考生的事情,還需要朝廷與兩個京縣動員大量人力、物力。
但正如方清之所說的,外面一切與方應物無關,他只管讀書。
這日,方應物正在屋中複習論語集註,蘭姐兒在一旁幫忙。考試題目中,有三道四書題,其中一道必然出自論語,其餘兩道則從另外三本里選。所以論語乃是重中之重,不能不多複習的。
忽然光線一暗,方應物擡起頭,發現父親站在門口,便開口笑道:“父親所爲何來?莫非是要考校兒子麼?”
方清之並不說話,伸手遞給方應物一張紙箋,“這是爲父剛剛抄來的,你自己看。”
方應物很納悶,自己家裡有什麼不能說的?父親從來不是故弄玄虛的『性』子,今天怎麼也這樣了?
他接過紙箋,展開細看,卻見上面寫道:“達賊自去年冬季西入河套,侵擾寧夏、延綏等地方,又數次入大同、宣府邊境。奴婢與提督軍務王越議定,宣大數十年來無人出外邊追殺賊子,料定賊子必然掉以輕心,官軍如若挑選精銳,趁虛而入,搗其巢『穴』,破之無疑。
一月十二日,選調京營、大同、宣府官軍三萬一千員名,自孤店關出兵,晝伏夜行,不動煙火。其時風雪交加,大軍不爲達賊所察,至十七日到達貓兒莊邊界。
當夜將所統官軍分爲數路出境,奴婢與提督軍務王越皆爲前驅。行至天明,前哨官軍到達威寧海子的地方,探哨亦看見達賊老營......
各哨官軍趁勢爭先砍『射』,在陣前奪取達賊首領旗纛,達賊方纔敗退。追奔四十餘里,達賊重新聚集對抗。奴婢與王越併合官軍,用槍刀弓箭一齊『射』打,賊軍再次潰敗。
......十九日,奴婢回到大同城,查得本次戰役生擒幼男、『婦』女三百七十一名,斬首八百三十七顆,掣奪旗纛十二面,戰馬兩千三百二十五匹,沿途用刀砍死乏馬不計其數,盔甲弓箭皮襖鞍仗等項一萬五千餘件。
又,『亂』軍中酋首汗主巴禿猛可、滿都海斯琴僞裝潛逃,爲奴婢身邊護衛侍女孫氏識破『射』殺,經達賊口中確認無疑......”
只看得方應物目瞪口呆,腦中像是開了鍋似的,一片混沌。
首先,這應該是一封奏摺節選,從口氣來看,應該是汪太監的大手筆......不過這大手筆也太大了罷!
關注威寧海方向這個主意,確實是他提供給汪芷的,歷史上本來就有這麼一場著名戰役。所以作爲線索提供給汪芷,應該能小小滿足她的追求軍功之心,但是汪芷玩的也太大了罷?
奏摺裡的戰果若不是虛報,好像遠超他上輩子看到過的史料記載。不過細想也正常,這次各方面準備更充分,戰果大一點也不算奇怪。
其實斬首多幾百少幾百還不是問題,最大的問題是,這次汪芷大軍怎麼把韃虜可汗巴圖猛克和滿都海皇后兩個歷史名人一鍋端了,歷史不應該是這樣啊?
巴圖猛克就是北疆史上聲名顯赫的小王子,是當今黃金家族唯一血脈,而且今後將成爲韃虜的中興之主,理論上他應該從成化朝一直蹦躂到嘉靖朝的啊。難道是因爲韃虜可汗部族近兩年與大明和好,便喪失了警惕『性』,被偷襲到措手不及、生活不能自理?
北虜名義上的可汗小王子一掛掉,黃金家族就算徹底絕嗣了,以後北方形勢將會變成什麼樣,方應物也茫然不知了。穿越以來,這應該是數一數二的歷史走向大變動,將徹底改變北方邊疆未來的情況。
好罷,韃虜未來的中興之主掛了,對大明看起來也不像是壞事,再說小王子和滿都海的死活和他方應物的生活關係不大。
對方應物而言,更大問題在於——從奏摺裡看,『射』殺小王子和滿都海的功臣,竟然是自己的候選情人孫小娘子?奏摺裡說,滿都海和小王子兩個最重要人物化妝逃跑時,被孫小娘子認出來並『射』殺,真的假的?
方應物不由得回憶起被髮配到榆林時,在路上曾經遇險,幸虧孫小娘子神『射』嚇走了幾個達賊哨騎。當時有個達賊首領被『射』掉頭盔,『露』出了女人臉孔,據他判斷有可能就是滿都海王后,莫非孫小娘子那時記住了長相,故而這次陣前能認準了人『射』殺?
而且根據上輩子史料記憶,現在北虜可汗巴圖猛克似乎不到十歲,戰陣上常與滿都海同騎一馬,所以不幸被孫小娘子一鍋端?
這小娘子學了屠龍技,終於還是派上用場了,但......方應物忍不住苦笑幾聲,這真是給他帶來了許多不確定。孫小娘子要是被賞個誥命夫人,他還怎麼納爲小妾?
方清之重重的咳嗽幾聲,把方應物從沉思中拉了出來。
方應物又想起什麼,“父親爲何將這份奏摺給我看?父親不是說過,叫兒子這幾日專心讀書,一切外事都不必關注麼?”
方清之答道:“此北虜汗主巴什麼的,去年剛受朝廷冊封爲順義王,如今卻被大軍偷襲『射』殺......朝廷得到戰報,廟堂上已經吵成了一團『亂』麻。”
方應物很無語,華夏之邦還是很講究名分的,那巴圖猛克畢竟頂着大明順義王帽子。本次威寧海之戰到底算是一件不世大功還是邊軍擅殺封臣,這是個問題。
恐怕也只有汪芷這種人纔會膽大包天、不怕爭議、不計後果的幹出這種事了,不過也有可能是汪芷出兵之前,並不知道是哪支北虜部族住宿在威寧海,誤打誤撞的遇到了可汗這支。可以想象,汪大太監幹出了這等驚天動地的事情,現在必然已經驕傲的鼻孔朝天了。
按下心思,方應物又問:“不過與兒子何干?”
方清之滿臉的無奈,“汪太監在奏摺裡說,你在榆林時便有定策,本次偷襲威寧海也是依你之策而行,所以朝廷叫爲父來詢問你的意見。”
方編修真搞不懂了,自己這兒子爲何總是這般招人眼球?把他關在家裡讀書,還能有這麼大的事情找上門來。
“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方應物回到座位,一邊拿起書卷刻苦攻讀,一邊說:“一切外面的事情,不必我去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