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大舅哥談完,知道了老泰山的行程,方應物心裡也就有了底,急也急不得,只能等待着。
另外他忽然又想起自己的婚事,若劉棉花起復回京後,大概馬上就該自己迎娶劉家小娘子了......看起來,明年各種事情不會少。
今日縣衙再無事,方應物便起身招呼了方應石,打算回家探視兩個兒子去,說起來已經有三五日沒見到了。
方家上下都嫌棄縣衙這地方氛圍不好,多是販夫走卒油嘴滑舌刁鑽狡險之輩,不願意讓兩位年方週歲小哥兒在縣衙裡成長,故而一直養在家裡。
王蘭王瑜兩房小妾自從有了兒子,大半身心都放在兒子上面,更加淡了追隨方應物住進縣衙的心思。
所以上任兩年半,方大知縣一直是獨身居住在內衙,吃穿用度沒多佔公家一分便宜,還削減了大量承應差役。因此被贊爲有古人之風也,人人都要誇一聲“兩袖清風”。
方應物才走到後衙院門,便看到有差役攔住稟報道:“大老爺!酒店那邊有遠方貴客到了,問大老爺何時赴席。”
方大知縣一聽便心知肚明,所謂酒店自然就是當初何娘子在縣衙斜對面開的那家,生意據說很紅火,又多佔了左右鄰里不少地方。
只是後來這酒店被汪芷借去當秘密據點了,招了一批前西廠“餘孽”充斥其中,方大知縣只管裝作什麼也不知道。
這兩年來,汪芷每次回京活動都住在這裡。剛纔那句“遠方貴客到了”就是一句暗語,聽到這話,方應物就知道汪芷又潛回京師了。
如此方應物便改了行程。悄悄出了縣衙,繞了街道往酒店後門而去。熟門熟路的來到一處偏僻精緻的內院,果然看到汪芷在院中轉圈子。
方應物便調笑道:“你這小狐狸又溜牆角偷偷進京城了?回來這麼多次,也沒見有什麼效果。”
汪芷與方應物進了屋,白了方應物一眼,“誰說這次是偷偷進京?我是光明正大的回來。”
“咦?爲何?”方應物奇道。
汪芷悶着氣答道:“在邊關連續吃了三次小敗仗,被召回京聽訓斥來了。”
方應物高聲讚美道:“我真沒想到,你這樣的人也會忽然悟懂了韜光隱晦之道!邸報我也看過。你這幾次敗仗真是恰到好處妙到毫巔,既不叫邊軍傷筋動骨,又沒叫達賊佔多大便宜。”
汪芷羞惱的揮手道:“滾你的韜光隱晦!我根本沒想過吃敗仗,但現在軍心不如過去,只能無可奈何!”
汪太監如今之所以神光不再,一是沒有威寧伯王越這種能獨當一面的靠譜大將手把手帶着刷戰功;二是汪芷威望不如往昔。邊鎮各大軍頭也就不那麼服從調度了;三是威寧海大捷之後,大同官軍士氣驕惰,戰鬥力自然有所下降。
方應物哈哈一笑。又調戲道:“你忙活這兩年,軍功刷不出來,西廠也鼓搗不起來,真應了一句話:讀書學劍兩不成,竹籃打水一場空。不如就從了爲夫,想辦法詐死埋名,進我方家罷!”
汪芷冷着臉盯了方應物一眼,忽而嫣然一笑,“大同府缺個清軍同知,是正五品。不如我舉薦你升任此職如何?這樣你就可以在我左右幫忙籌策了。”
方應物嚇了一跳,“下官委實不知兵。只會臨陣壞事,如何能助力汪公運籌帷幄?”
汪芷不知爲何很生氣,沉下臉來責問道:“那爲何在三年前,你敢勸我遠襲威寧海?現在又使出這等拙劣藉口搪塞我,實在令人可惱!”
方應物連忙解釋道:“當時只是夜觀天象、掐指一算,得知達賊酋首要折在威寧海。其實這很損耗壽命。我是不敢再算了。”
“鬼話連篇......”汪芷嘟噥幾句,便吩咐道:“今夜你不要走了,去陪陪那何娘子。她找我訴苦說,你已經有兩個月沒去尋她了,若再不來,她就要給你找頂綠帽子戴。”
方應物大怒道:“你把我當成什麼了?”隨即又湊近了低聲問道:“不如換成孫小娘子如何?”
汪芷狠狠掐了方應物一手指,“想得美,就讓你看得見吃不到,這樣你纔會時刻惦記着。”
方應物反問道:“常年跟着你在大同,哪裡又看得見?”
汪芷忽然安靜下來,沉吟片刻,反覆思慮後這纔開口道:“其實有件事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我很可能要離開邊鎮,正式回京了。”
方應物收起笑臉,神情漸漸嚴肅起來,汪芷插進京師這一攤渾水裡,後果好壞委實難料。
汪芷長長嘆口氣,很傷感的說:“我這兩年悄悄進宮見過娘娘幾次,如今娘娘自感身體遠不如昔,只怕餘日無多......”
汪芷口中的娘娘自然指的是內宮第一寵妃、與天子最體己的萬貴妃,算起來這位娘娘也有五十幾歲了。
萬貴妃即便再有不是,名聲再差,方應物也不好在汪芷面前非議。畢竟汪芷是萬貴妃親自撫養長大的,中間夾雜着類似母子的親情,所以方應物只能沉默。
汪芷繼續說:“萬通死後,萬家後續無人,其他兩個兄弟都是市井無賴般的人物,根本撐不起檯面。娘娘擔心她薨沒後,萬家要被報復清算,故而又想起了我。”
如果萬貴妃猛吹枕頭風,說不定天子真會重新設立西廠,方應物亦長嘆口氣道:“你在邊鎮好不逍遙,爲何回京蹚渾水?萬娘娘年事已高,只怕沒幾年了,你卻要......”
汪芷看了看窗外,眯起了眼說:“還不止如此!我再告訴你一件事,娘娘想換掉太子!”
方應物面無表情,但在腦子裡拼命地搜刮起有關信息。成化末年太子之爭是比較有名的事情,上輩子方應物搞研究時很有點印象。
成化末年除了老牌人物萬貴妃之外。還有一個年輕些的寵妃,這就是邵宸妃。和沒有兒子的萬貴妃不同,邵宸妃爲天子育有三子,其中長子朱佑杬(另一個時空嘉靖皇帝他爹)聰明絕頂,極受天子喜愛。
在皇子多了後,當初的獨苗皇子朱佑樘的重要程度顯然下降了,又沒有得寵妃子幫着吹枕頭風,導致太子在天子心目中的位置也稍稍有所疏遠。
與此同時萬貴妃與太子朱佑樘之間的仇隙始終不可調解。傳言太子生母紀氏是萬貴妃害死的。
而且太子朱佑樘爲人較正,看不慣太監樑芳這些佞幸小人,而樑芳則擔心太子登基以後,自己將會遭到清算。
故而以萬貴妃爲首的這股勢力企圖廢掉太子朱佑樘,另立邵宸妃之子朱佑杬爲東宮太子。
梳理了一遍思路,方應物默默想道。那些人現在終於要開始動手了麼?關於太子廢立之事,雖然史書上只記了寥寥幾筆,看着不很起眼。但明眼人都知道,這絕對是成化朝末年最大的事情,前前後後反覆糾纏了很長時間。
若天下希望所在、正人擁戴的號稱賢明的太子朱佑樘不能繼承大統,反而讓一干奸邪簇擁着年紀才十來歲的另一個皇子登基,那江山要變成什麼樣?
汪芷也知道事關極大,沒有催着方應物說話,一時間屋裡沉寂了半晌。最後還是忍不住問道:“你覺得此事如何?”
方應物醒過神來,忽然發現現如今什麼都不是問題,最大的問題反而是汪芷莫非想參與進去?
他便沒好氣的說:“你能別管這閒事麼?一個死太監身份就別總想着去摻乎皇家之事!”
在這種要命的天大事情上,汪芷也不敢有主見。她患得患失很沒自信,甚至相信方應物也不敢相信自己。所以雖然沒方應物罵成死太監。但汪芷沒有惱怒,小心翼翼的問道:“你是反對的?因爲令尊在東宮麼?”
卻說方清之在去年修完太子課本《文華大訓》之後,按照規矩論功行賞。以翰林院侍讀加了從五品詹事府左春坊左諭德。
也就是說,方清之的官職變成了左春坊左諭德兼翰林院侍讀,地位特殊,別人見了也可以尊稱一句“方學士”了。
話說回來。這左諭德可是東宮官屬,所以汪芷才問方應物反對另立太子,是不是“因爲令尊在東宮”的緣故。
方應物一時不知從何說起,“不止如此,你不懂!”
按照原有歷史大勢,這些跳樑小醜圖謀廢立太子,那是不可能成功的,方應物吃飽撐着纔會支持廢太子。
而且現東宮朱佑樘是皇長子,並沒有失德,反而還衆口交讚的很有德行。立長不立幼是大規矩,作爲士林清流後起之秀,方應物肯定要支持現太子,這是必有的政治正確性,否則等着被輿論罵死罷!
就算從“長遠考慮”,現太子朱佑樘的兒子是未來正德皇帝朱厚照,而朱佑杬的兒子是嘉靖皇帝朱厚熜。如果他方應物幾十年後還在朝的話,面對好糊弄的正德皇帝舒服,還是面對陰險刻薄的嘉靖皇帝舒服?
聽到方應物慾言又止的半截話,汪芷仍然感到雲山霧罩,便忍不住發急脾氣了:“我就是不懂!你說一個讓我懂的!”
方應物不方便對汪芷說這些未來之事,只得裝神弄鬼道:“我剛纔掐指一算,將來大位但還在當今東宮!”
汪芷冷笑幾聲:“方纔是誰說,算天機要損耗壽命,從此不敢再算了?”
“你看着罷,未來兩年若東宮不穩,必然連連有天象示警!”方應物化身老神棍信誓旦旦的說。就算人物有所變化,但天文地理總不會以人的意志轉移罷......成化末年可是出過幾次天變地變什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