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入海,浩浩湯湯。
奔流而下的江水裹挾着大量的泥沙,在海口處不斷沉積,最終形成了大小不一的沙洲。沙洲合併乃成島嶼,故而在松江府周圍積聚了諸多島嶼。
這些島嶼由於偏離陸地,生活所需難以置備,所以島上人煙罕至,雞犬不聞。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因爲松江府周圍時常有倭寇流匪肆掠,尋常百姓根本無法存活,就算以前有人居住,現在也是屍骨無存了。
倘若魯濱孫那廝漂流到的不是特立尼達拉島,而是這些島嶼,那他哪裡還能生活二十八年,只怕能活上個二十幾天,就已經是上天對他格外眷顧了。
流泗島,位於松江府東南方位,處於羣島環侍之中,向北半日可達江海口,向南則瞬勢可歸於汪洋,正應了那句老話,進則勢若入海蛟龍,退則媲美落荒瘋狗,地理位置堪稱絕佳。
至於其名號由來,不可考!
傍晚,殘陽如血,照耀在海面之上。一艘懸掛着“黃”字旗的商船慢慢靠近流泗島,還沒等它靠岸,便有幾艘小船圍了上來,船上坐滿了手持鋼刀的漢子,個個面露兇光,一看就不是輕與之輩。
爲首的是一名壯漢,凶神惡煞之相,臉上約莫三寸長的刀疤顯得格外猙獰。
“來的是家裡的哪個狗才?”
一個面容褶皺的老叟從船艙裡慢跑出來,見到壯漢後拱手笑道:“老奴見過三爺!”
“原來是你這隻老狗,大哥怎麼得空讓你來瞧我?我還以爲大哥躺在溫柔鄉里醉生夢死,已經忘了我黃三!”
壯漢言辭辱罵,老叟也不氣惱,反而更加恭謹:“回稟三爺,家主一直記掛着您吶,這次專門讓老奴給您帶些酒食過來,還有幾句叮囑話……”
“酒!”
黃三爺聽到有酒,不禁眼前一亮,舉刀笑罵道:“你這老狗既然帶了酒,還聒噪些什麼,趕緊把酒食搬下來,再怠慢一分,小心你脖子上的腦袋。”
老叟笑吟吟地朝着船艙內揮了揮手,立馬有十幾個小廝吃力的擡着酒從船艙裡走出來,瞧着小廝的模樣便知道缸裡的酒水很足。
待所有酒水都搬運到島上後,黃三爺擺了擺手中的刀,便有漢子拿出一口海碗,盛了一碗酒端到他面前。
黃三爺端起酒碗,仰頭喝盡,滿意地拍了拍隆起的肚皮,道:“好酒,好酒,這回沒有糊弄你家三爺,順六兒,趕緊把這些酒都搬到咱們營寨,莫要被狼崽子惦記上……”
“黃三爺,誰是狼崽子?”
一句懶洋洋的話語傳過來,黃三爺正要發怒,回頭一看卻是神情微怔。不遠處,一個約莫十七八歲的少年與一個武士打扮的中年人慢慢走了過來。
少年模樣俊秀,濃眉隆鼻,看着年歲不大,臉上卻透露着一股與之年紀不相符合的戾氣。
至於那位武士打扮的中年人則是一副倭人的模樣,髡頭跣足,長衫短袖,腰間別着一把長刀,雙手交叉置於腹部,神情嚴肅,一雙鷹眼目視前方,威嚴甚重。
黃三爺眼裡閃過一絲忌憚之色,他可是知道這位不苟言笑的倭人暴躁起來有多兇狠。
“三爺,咱們兄弟可沒有吃獨食的習慣,好酒要一起喝才能喝出味道,您說是吧,豐臣閣下?”
黃三爺並沒有理會少年,直接走到中年人面前,不輕不重道:“豐臣,這裡一共七缸酒水,給你三缸,待會某家會差人送到你的營寨……”
少年見黃三爺沒有搭理他,頓時臉色通紅,勃然大怒,正要破口大罵,卻見豐臣擡手示意,頓時偃旗息鼓,不得發作。
“黃兄嗜酒,在下明白,在下此次前來也並不是向黃兄討酒的……”
豐臣字正腔圓,漢語毫不生澀,若不是打扮奇特,光憑口音還真聽不出他是倭人。
他繞過黃三爺,直接走到老叟面前,開口道:“黃管家,官兵鎮守松江府已有五日,是否有了撤軍的跡象?其領軍之人是何人物?黃老爺讓你帶過來什麼話?”
老叟彎腰三分,恭敬道:“回稟先生,三日前,官兵突然分兵五處,駐紮於清江、圩德、河慶等地,即沿松江府外港一字排開,似有常駐之意,至於其領軍之人……”
老叟不知想到什麼,神情頓時變得古怪起來,他思慮片刻後,道:“根據打聽到的消息,領軍之人姓曹名唯,年紀輕輕就已經爵至秦陽侯。
他這幾日倒是安分,除去下令分兵駐守各地以外,並無其他動作,只是……只是其日常所爲頗令人費解……”
站在一邊的少年皺眉道:“有何費解之處?”
“秦陽侯只在清江縣衙住了一晚,第二日便差人在縣內買了一處宅院。他搬進去後當即召買僕役婢女,佈置字畫傢俬,闢請工匠修建院內景色,如同置辦家業一般。
不久,他又差人在後院中挖坑鋪石,注水成池,每日不知羞恥地當衆脫衣解褲,然後在池中游上個大半個時辰,似乎十分享受。
我家老爺對其行爲揣測不透,於是暗中買通了府內的婢女……”
“婢女怎麼說?”少年連忙問道,其他人也是傾耳相聽,明顯十分感興趣。
“婢女說……說他家老爺嫌天氣太熱……”
“…………”
“不止如此,他每晚都要去沁春樓一趟,不是爲了漁色女妓,而是爲了享用酒食。他每次去沁春樓都要點上十數道菜品,葷素皆有,以湯佐配,每次都能吃上個七七八八,胃口極好。
他還要求沁春樓每晚上桌的酒食不能重樣,否則就不付嫖資,不,是飯資,樓鴇兒爲此操碎了心,只要是清江縣裡稍有些名氣的廚子都被她請了過去,連街邊攤都沒有放過……”
老叟說完,現場一陣沉寂,似乎在思慮當官的是不是都會有一些與常人不太一樣的癖好?
“呸,狗官!”
少年憤憤道:“身居高位卻如此荒淫無度,匪患成災卻只圖安逸享樂,簡直該殺,該殺!”
少年說完見衆人神情古怪地看着自己,想了想自己的身份,自覺言語有些不太妥當,小聲道:“小爺最痛恨的就是這種去逛窯子不幹正事的人,真是糟蹋了銀錢,小爺當年夜御五女,食而知味……”
豐臣抿了抿嘴脣,道:“那黃家主有什麼話差你帶過來?”
“我家老爺說他對這位秦陽伯還摸之不透,讓你們再耐心等待一段日子,不能貿然出手……”
“胡說八道!”
黃三爺喝道:“有什麼捉摸不透的?那什麼秦陽伯分明是一個只知道安逸享樂的昏官,只需給他些許銀子,就能封住他的口。當然,若是他不知好歹,那就結果了他,諒他也翻不出什麼風浪。
他黃炳優柔寡斷,不思進取,當初便應該由我黃熗做家主……”
“就依黃家主所言……”豐臣打斷黃熗的話,擡高聲音道:“等他有了定論,再出島劫財運貨!”
豐臣轉身離去,少年連忙跟了上去,老叟笑吟吟地朝着黃熗拱了拱手,然後登船啓航,不大一會便沒了蹤影。
黃熗臉色陰沉,目光閃動,不知在想些什麼。一名漢子上前小聲道:“三爺,我們該怎麼辦?”
“這流泗島不是他豐臣一個人的……”
黃熗咬牙切齒道:“他豐臣膽小怕事,我黃熗不怕,整日躲在這島上,嘴裡都淡出鳥來了,你這就派幾個兄弟去松江府打探消息,若是有什麼好貨色,提早來報!”
漢子應聲而去。
“總有一天黃家以及流泗島的一切都是我黃熗的,黃炳,這麼些年,你也活夠了吧,別以爲我不知道你當初做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