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一聽孫推官要讓他從管事變成不管事的武官,這些平時不服管教的武官一下子就變得老老實實,何況孫推官還拿張大年家裡的功名來威脅他。
雖然威海衛有獨立的衛學甚至固定的生員名額,但是生員的具體考取與進學向來是文登縣來負責,誰能當秀才,誰名落孫山都是由縣裡說了算。
而這些武官家族都是真正的聰明人,知道世襲的武職越來越不值錢,所以都是絞盡腦汁讀書考取功名,早在嘉慶、隆慶年間,山東沿海衛所已經有很多武官子弟爲了考取生員而放棄指揮同知、指揮僉事的襲職。
指揮同知、指揮僉事是從三品、正四官的武官,但是隻要不掌衛事就只能空有虛名毫無意義,這些武官子弟爲了有資格考秀才寧可放棄這些三品、四品武職的襲職。
雖然他們即使放棄襲職也只是獲得了一個考取秀才的資格而已,離真正的秀才還有十萬八千里,但是這至少代表一件事,就是在武官子弟眼中,一個秀才功名遠遠強過三品、四品的武官襲職。
而萬曆年間這種放棄襲職的情況越來越嚴重,幾乎三分之一的進士都是出身衛籍,大家身在衛所心在功名錦繡之路,而一切功名的起點就是秀才,因此孫推官一說到功名之事,在場的武官個個畢恭畢敬。
而柳鵬倒是笑了起來:“孫四府何必講得這麼嚴肅,大家都是自家人,現在更有軍將自願遠征遼東,您應當客氣一點!”
一聽到柳鵬這話下面這羣武官幾乎都炸窩了,只是大家雖然想炸窩,卻不敢炸窩,生怕接下去就被柳鵬挑出來當雞送到遼東去。
這位柳鵬柳經歷可是登州府的土皇帝,連登州道、萊州道辦不了的事情都要請柳經歷來辦,又是本衛經歷司的經歷,真要送人去遼東也就是一句話的功夫而已。
可現在遼東局面到底怎麼樣,這些衛所武官都很清楚,根本是九死一生,從撫順堡開始,遼東已經有數萬官軍戰死,而且現在壞消息一個接着一個,建奴在遼東如入無人之境,還會有更多的官軍戰死沙場。
作爲世襲的衛所武官,雖然承平日久,但是他們終究是吃這碗飯,戰死沙場也沒有多少怨言,但是他們聽從遼東僥倖逃回來的官兵說雖然現在的熊經略很有些章法,但是遼東依舊是欠餉缺糧的局面,就是戰死沙場也是個餓死鬼。
更不要說到了遼東以後,人家遼東的上官根本不管你是指揮使還是指揮同知,一律把人馬拆散補進了營兵胡亂指揮,指揮使、指揮同知如果運氣好的話,或許還能指揮三五十人,若是運氣不好,上官只會把這些衛所出來的武官當大兵來用。
至於戰死撫卹更是完全指望不上,活人尚且缺餉少糧,還能指望朝廷把錢用在死人身上,所以大家覺得還是留在文登最好,即使要遠赴遼東,也得死得有意義,不能拉到遼東當個毫無意義的餓死鬼。
因此一個個都變得畢恭畢敬起來,那位剛纔刺頭的指揮同知更是滿臉堆笑道:“經歷大人您說笑了,這不都是您安排嗎?你讓我們怎麼幹我們就怎麼幹,讓我們遠赴遼東我們就萬死不辭,讓我們威海衛按兵不動,我們威海衛一千多將士都會隨時待命!”
平時他可真不會說出這話來,畢竟經歷司是文官系統,跟武官們根本尿不到一個壺裡,朝廷之所以設立經歷司就是以文馭武,控制了文書收發就拿住了武官的要害,後來經歷司不斷擴張權力,控制了很多原本在武官手裡的權力,特別是事關錢糧的屯田事務更是控制在經歷司的手裡。
但經歷司的權力雖然越來越大,但距離一手遮天還是非常遙遠,而威海衛的武官們對於柳鵬這麼一位幾乎不到衛管事的經歷更是採取儘可能糊弄甚至抵制的政策,即使柳鵬控制了小半個經歷司也是如此。
但是現在這羣名義上的高級武官卻在第一時間感覺得到情況不對,不但柳經歷與孫推官好得快穿一條褲子,孫推官不但把自己的衙門借給了柳經歷,甚至還親自帶着三班衙役把自己這批人趕到縣城來,而且文登營在這件事連個屁都不敢放,連個招呼都不打就把威海衛賣了。
雖然說文登營的大半將士被調到遼東作戰,但是文登營可是威海衛的該管上司,他們都不敢出面,還有什麼人敢管柳經歷與孫推官胡鬧。
更不要說現在龍口一口氣出動了幾百名精銳兵力,文登本地的百劍盟盟友又動員了幾百名鄉兵助陣,頂多半天功夫就能強行攻破了威海衛衛城。
所以現在看到柳鵬越來越無法無天,威海衛的這羣武官第一時間就作出了明智的選擇,張同知話音剛落,幾十人就第一時間跪了下來:“一切都聽柳經歷安排!”
“是啊!柳經歷讓誰管事,讓誰在家閒養,讓誰馳援遼東,讓誰在家待命,我們都聽柳少安排!”
看到威海衛這邊低頭了,柳鵬當即笑道:“我只是一個小小經歷而已,諸位都是三品、四品的武職,這麼跪下來豈不是折殺我了!”
下面的張同知搶先說道:“經歷大人深謀遠慮,推官大人明見萬里,我等一切都聽經歷大人與推官大人安排!”
柳鵬大笑起來:“真聽我安排?那你們把文登營的捕倭軍先撤回衛再說!以後文登營是文登營,威海衛是威海衛!”
文登營與威海衛之間有上下級的代管關係,所以威海衛最精銳的一支捕倭軍雖然是在威海衛地面,卻是直接交給文登營指揮調動,這也是威海衛對文登營非常不滿意的地方。
這支捕倭軍雖然只有一百多人,但是不管是裝備還是訓練或是吃穿用度都是威海衛之最,但是威海衛全力供着這支能夠野戰的捕倭軍,卻是幾年未必能用得了一次這支捕倭軍,文登營直接就把這支捕倭軍拿走,根本不容威海衛插手,
現在有了柳鵬的這道命令,威海衛的武官一下子就暢快起來,覺得柳鵬掌握了威海衛未必是一件壞事,當即就有人說道:“柳少,咱們衛裡受的委屈實在太多了,您是不是要給咱們主持公道!”
說到這,大家都是眼睛一亮,別看大家看起來三品、四品的高級武官,而且衛所還有自己的武力,但是受委屈的事情實在太多。
衛所與衛所、衛所與州縣還有衛所與道臣、省裡之間的矛盾實在太多了,很多事情衛所覺得受了很大委屈又沒處訴苦,現在柳鵬來了大家覺得反而有辦法了。
這可是西三府真正的土皇帝啊!
而那邊柳鵬笑了起來:“要主持公道還不容易,找孫推官啊!推官可是四府啊!”
推官掌刑名,雖然推官向來難做,刑名上的權力往往會被知府請來的刑名師爺分走了一大半,但那是對一般的推官來講,現在柳鵬與孫推官既然達成了攻守同盟,等他回任推官以後在刑名這件事上肯定能說一不二。
而孫推官也笑了起來:“柳經歷說得沒錯,如果有辦不了的事情,找我便是,我一定幫你們把事情辦了!對了,柳經歷,把你的安排說一說吧!”
柳鵬當即笑了起來,他站了起來朝着一邊嚷道:“老經承,這位是馬立年,現任昌邑魚兒鋪巡檢司巡檢,我當初在黃縣能一步一個臺階往上走,就是因爲有了老經承,而現在我事務繁忙,不能天天呆在本衛經歷司,所以……”
“只能煩請老經承掌經歷司事,兼理本衛事!”
“掌經歷司事”、“兼理本衛事”這兩個詞柳鵬不是憑白說出來的,而是深思熟慮的結果,而馬立年也是笑呵呵地說道:“諸位同仁,諸位同仁,以後還大家多加照顧,有什麼辦不了的事,我們一起去找孫推官請他幫我們辦了!”
馬立年說得十分客氣,但是神情卻是有着陰狠之意,誰要是在這件事跟龍口作對,那自然是死無葬身之地,而這些武官在官場上混了這麼多年,一方面有着武官的驕悍氣息,另一方面卻也懂得進退之道,張同知當即說道:“馬老經承,回頭咱們好好喝兩杯,只要喝服了咱們這幫兄弟,以後大家辦事都找你來辦!”
這話說得非常漂亮又很有分寸,而馬立年陰柔一笑:“好啊,回頭好好喝兩杯,以後大家都是自家人,要多多親近親近!”
“多多親近親近!”
“大家確實是多多親近親近。”
大夥總是希望萬曆四十七年能早點過去,萬曆四十八年的日子能好過一點,但是到了萬曆四十八年,大家才發現日子反而更難過。
有這種感覺的不僅僅是下面的升斗小民、縉紳大戶以至州縣官員,連山東巡撫王在晉都有這樣的感覺。
現在王在晉就覺得到了萬曆四十八年事情越來越難辦,而且事情越是難辦還越得辦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