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柳達怎麼也沒想到,兒子剛和那吳百萬跑了一趟,一回來就說要搬家。
這搬家可是大事兒,要知道,除了婚喪嫁娶,老百姓們最大的事兒就是搬家了。
於是乎,老爹柳達就掐指算了算老黃曆,這一算不要緊,給出的評語則是“不宜搬遷,否則不利子孫”。
老頭雖然本身是神棍,知道有些東西騙神弄鬼當不得真,卻十分篤信這些老黃曆,認爲老黃曆都是前輩高人得出來的命理精髓,裡面都有深奧的道理,不是一般凡夫俗子能夠理解透的。何況這座房屋雖破,卻是他們老柳家的祖宅,如今要搬離祖宅,這讓一向守舊的老爹柳達如何能做?!
吳百萬着急啊,第二天一大早就帶着瓦匠木匠前來,卻見老頭柳達堵在家門口,腰裡插了家裡面那把生了鏽的切菜刀,完全一副菜刀幫幫主模樣,大馬金刀往那裡一坐,誰也不讓進去。
老頭不讓開,那瓦匠木匠就進不了門,進不了門,就裝修不了房間,裝修不了房間,就開不了鋪面,開不了鋪面,自己的茶絲貨物就沒地方買賣。最重要的是,那些貨物業已用船運到了鎮子的碼頭,難道全堆在碼頭,捱到過年?!
這絕不可以!
做生意最大的旺季就是春節,如果自己的貨物堆在碼頭,賣給誰啊?!河神媳婦,還是龍王奶奶?!萬一錯過了銷售旺季,自己的損失又誰來賠?!
吳百萬覺得柳達這個老頭完全是:老鱉吹喇叭---冒充癩蛤蟆!沒多大的事兒,你偏要使那麼大的勁兒!又認爲老頭思想僵化,太守舊,和他狗屁說不通,還是直接找他兒子要緊。
在找柳文揚之前,吳百萬已經覺悟很高地做好了伸長脖子挨宰的準備,沒辦法,貌似每次他和柳文揚打交道都要被對方狠狠地宰一刀。
這一次柳文揚也沒有讓他“失望”,用非常溫和的態度講敘了“時間就是金錢”的重要性,順便重提了一下他家祖屋那風水好得“呱呱叫”。然後,溫柔地一刀下去,吳百萬就不得不又多出了三十兩銀票。
拿人錢財,與人消災。
柳大公子雖不是什麼殺人放火的土匪惡霸,卻也是一個講信用的人。因此在收了吳百萬的錢以後,就直接找到老爹柳達,對他說:“我們立刻搬家。”
老頭卻也執拗,把腦袋搖的像撥浪鼓一般,說道:“守家如守孝,不可輕言搬遷。”
柳文揚就又說:“我可是拿了人家的錢,若不準時搬出要賠十倍!”
老頭道:“十倍是多少?”
柳文揚豎起一根手指。
老頭道:“十兩麼?祖宗有訓,除非大災大難,若不然,我們寧死不搬!”
柳文揚搖搖頭,
老頭道:“那就是一百兩。爲了子孫福,我們硬是要多吃一點苦!這家是絕不能隨隨便便就搬地!”
柳文揚再次搖了搖頭。
老頭的臉色有點變了,問道:“……到底是多少?”
柳文揚道:“一千兩!”
老頭聞言,二話不說,直接扭頭捲鋪蓋,還督促柳文揚:“你小子還愣着幹啥,難道要讓人家跑來追債?!”
……
說實話,柳家的家真的很好搬。
主要是……什麼東西都沒有!
兩把破椅子,一張破桌子,一塊門板,一根扁擔,然後……然後就沒東西了,就算讓絕頂的強盜前來,挖地三尺也找不出什麼值錢的傢什。
按照柳文揚的意思,這些破爛東西應該統統扔掉,三人直接殺向新宅奔小康。到了新的住處,再買一些新的傢什來用就可以了。但是對於老頭柳達來說,“破家值萬貫”,摸摸這個,看看那個,這些東西一件都捨不得扔。
沒辦法,作爲孝子中的孝子,讀書人中的優良品種,柳大官人只好硬着頭皮全部打包。
老爹柳達一時念舊,不捨得一屋子的破爛東西,卻苦了與他無冤無仇的那頭小毛驢,什麼破桌子爛椅子,還有舊門板彎扁擔全都往它身上扔,壓得它嗷嗷叫。
話說那頭小毛驢被柳文揚騎回來以後,就沒有立馬還給金姨娘,呆在柳家好吃好喝,又不做那苦命的勞動,勞神的賣賣,個頭越發膘壯。
柳大公子的打算是,如果金姨娘那邊不來追討,自己就假裝忘記了“借驢一騎”這碼事兒,直接把小毛驢養肥了賣個好價錢。如今,卻不想有了用處,成了搬家運貨的先鋒兵。
一切準備就緒。
前面小毛驢背了一大坨的破爛傢什,撩開四隻蹄子邁步向前走。
毛驢屁股後面---
老爹柳達抱了鋪蓋卷子,神情莊重。
柳文揚提了籃子書籍,表情淡定。
小廝明月抱了鍋碗瓢盆,氣喘吁吁。
三人一頭驢,就這樣,在鍋碗瓢盆的“咣裡咣噹”中,在嘹亮如斯的驢叫聲中,開始了比拼腳力,培養耐力的搬家旅程。
一路上,看見他們的行人無不停下來對他們指指點點,好像看見了什麼有趣的事情。
剛開始柳文揚還摸不着頭腦,認爲搬家不就都是這樣,有什麼可笑的?難道說東西破就不是傢俱,人口少就該被嘲笑?不過馬上柳大官人就明白了,因爲前面有一輛運貨的牛車悄悄經過……
“自己何苦來哉,爲何不僱輛車?!”柳大官人第一次用衣袖遮住臉,“慚愧啊,慚愧!咱又不缺那點錢!”
……
新宅大門前。
六層臺階上延,朱漆大門緊閉。
左右兩頭石獅子蹲守兩旁,神氣活現。
左邊圍牆豎着一方石碑,上面刻有大字“泰山石敢當”。
右邊圍牆旁種着一棵大槐樹,大槐樹兩人合抱,枝杈瀰漫,罩住半堵牆。
這氣勢,絕對的宏偉。
這門面,絕對的排場。
老爹柳達抱着鋪蓋卷子,雙眼瞪大,嘴巴張開,難以置信地仰望着前方。
小廝明月抱着鍋碗瓢盆,吸溜着鼻涕,擦着汗水,不可思議地瞅着自己的新家。
對於老爹柳達來說,他一輩子都不敢想象自己能夠住進這樣的房子裡,因此直接擰了擰自己的臉,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對於小廝明月來說,他受的刺激更大。之前他投奔柳文揚的家,看到那破爛房舍,比起自己以前住的城隍廟還要差上百倍,不過他沒有後悔……當然,內心深處多少後悔一點點還是有的。
出於對新主人的忠心,明月早打定主意要在這狗窩般的家中,好好展現自己甘於清苦的風姿,好好地服侍柳大少爺。可是萬沒想到,這還沒兩天就搬家了,並且要住進去的地方竟然是如此大的房子!
這一刻,小廝明月徹底被柳文揚的“法術”給震暈了。
是啊,如果沒有施展法術,怎會有如此奇蹟?!
須臾。
老爹柳達丟掉鋪蓋卷子,指着前面的豪宅,問柳文揚道:“兒啊,你說我這是不是在做夢啊?如果沒做夢的話,我怎地就看見這麼大的房子?”
“兒啊,你說我這是不是眼花了?如果我沒有眼花,這前面的房子當真是咱們的新家?!”老頭使勁揉了揉渾濁的眼睛。
柳文揚爲了避免老爹受刺激過大,也爲了避免他追問購置房子的鉅款是哪兒來的,就只好出言安慰道:“沒錯,您老不是做夢也不是眼花,這的的確確就是咱們要搬進去住的新家,不過……”
眼看老爹神情激動,柳文揚立馬說道,“不過這座房子的錢咱還沒給完,只是付了那吳老闆一部分,以後還要慢慢地還!”
“啊?!原來這房子的錢還沒給完啊……我就說嘛,我這一輩子都不可能有這麼好的命!”老爹說着,還有些心有不甘地抹了一把老淚。
見老爹如此苦楚,柳文揚有些於心不忍,尋思了一下,還是日後慢慢告訴他實情吧,現在操之過急,只會適得其反,萬一他問起來那五百兩銀票,自己又做何解釋?!
……
就在柳文揚思忖之際,忽然後面傳來敲鑼打鼓的聲音。
扭頭看去,卻是一隊前來道喜的人馬,領頭的那人正是柳文揚的三叔柳能。在柳能身邊,是他那體形胖大脾氣孤寒的胖婆娘。在他們身後,則是柳文揚的一些鄰居發小,如豬肉鋪的大牛,鐵匠鋪的二虎,還有一些平時走得近的相親鄰里。
這隊伍雖不大,可鑼鼓喧天,還是吸引了還能多圍觀的人駐足觀望。
三叔柳能還是那副蔫裡吧唧的模樣,頭戴一副破舊的兔耳帽,揣着手,離老遠就朝柳文揚他們打招呼。
老頭柳達愣住了,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家兄弟會搞出這麼大的排場。可自己這邊呢,連大門還沒進去,等一會兒怎麼給人家端茶倒水?這禮法上說不過去呀。
“兒啊,你說這如何是好?人家前來道賀,我們卻毫無準備!”柳達沒了主意,只好問柳文揚道。
柳文揚也愣住了,隨即道:“大不了等會兒一塊進去,然後再置辦酒席,讓大家吃飽喝足……”
“如今也只好這樣了……不過那酒席可要置辦的好一些,不能說咱老柳家不懂規矩,沒了情分。”柳達死要面子地嘮叨着。
說話間,道賀的隊伍已到眼前。
“大哥,阿揚,總算追追,追上你們了!”三叔柳能臉蛋子凍得通紅,說話結結巴巴。“你們也真是的!好歹都是老柳家的人,前後院住着,你們搬搬,搬家……也不吱一聲!”
老爹柳達面對三叔柳能的熱情,只能報以傻笑,不知該如何答覆。
柳文揚則拱手作揖道:“行事匆忙,卻是走得急了,忘了給三叔您打招呼,是我們的不對,還請三叔您老人家見諒!”說罷給三叔行了一個致歉禮。
三叔柳能揣着手,用衣袖抹了一把凍出來的鼻涕,嘻嘻一笑道:“還是俺侄子說話中聽。其實我也沒有別的,別的意思……咱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們搬家,我也該出力不是……可現在……你瞅瞅,我只能跑來吆喝着道喜了,呵呵!”
旁邊,跟着三叔一塊來的胖婆娘,原本只是跑來看熱鬧,看看柳老頭能搬進多體面的宅子,怕是頂多比他那狗窩要好一點點,到時候自己也要趁機譏笑兩句,出一出心口積攢的惡氣。可是她卻被柳文揚他們身後的豪宅震到了。
胖婆娘搖了搖頭,暗中用手掐了掐自己的肥屁股,心說,“不可能,這絕不可能!”於是就扯了扯男人的衣袖,低聲說:“窮扯個啥,快問一問後面那座是不是他們的新房?”
柳能被婆娘這麼一提醒,也瞧見了前面那座大房子,於是就問道:“老哥,阿揚,那房子……是,是你們的嗎?”
柳能這句話,代表了他身旁所有鄉鄰的疑問,一直以來柳文揚家都很破落,爺倆的日子過得也很清苦。這些鄰里自認要比柳家過得滋潤很多,偶爾還接濟一下老柳家,以便滿足自己幫助弱者的虛榮心。因此從心理上,他們很難接受對方過上好日子徹底鹹魚大翻身的事實。所以,當三叔柳能問完以後,所有人就都像鴨子般伸長腦袋,拿目光死死地盯着柳達,等待他的答話。
聽兄弟問起房子的事兒,老爹柳達原本想如實相告,告訴他們,這房子他們只是付了一部分的錢,搞不好日後會是誰的,可是看到周圍那麼古怪的目光,好像自己一輩子都該是窮光蛋,一輩子都該住狗窩,永遠住不起這樣的好房子……
那一刻,老爹的自尊心爆發了,於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那是當然,以後這座房子就是我和阿揚的新家!”
原本大家早做好了心理準備,可還是被柳達這番話說得心頭一震。
但見周圍“譁”地一聲。
“啊呀,不得了,老柳家真的鹹魚翻身了!”
“所料不差,柳家果真轉運了!”
霎時間,那些原本古怪的目光,瞬時變成了羨慕,嫉妒,還有對“廢物”老爹柳達的仰望---
而老爹柳達呢,第一次感覺,自己活的像個“人樣”了,看着周圍那些諂媚的臉,還有耳旁連綿不斷的讚美聲,祝賀聲,不知道爲什麼,他忽然覺得雙眼有些溼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