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就是這樣,總是在關鍵的時候給你迎頭痛擊,用最殘忍的方式,讓辛苦換來的一切碎的乾乾淨淨。堅強的人會將這看作走向成功的衝鋒號,脆弱的人則會被瞬間壓垮。很顯然柳才福是前者,這一生他從未認命,直到此刻他依舊沒有放棄,爲了女兒他依舊決定再拼一次。
第二天柳才福在妻子靈前上了香,叫着柳元洪去了後山。在無人的地方,柳才福跪在了這個乾哥哥面前,聲音沙啞的說道:“三哥,我求你一件事。”
柳元洪急忙上前拉他,怒聲道:“你這是做什麼,還不快起來,男人怎麼能隨便的給人下跪。”
柳才福搖頭,語氣有些無奈道:“三哥,我這是替霓虹給你跪的。你也知道,我就剩半年的時間了,今天我求你,收留下霓虹吧。”
柳元洪聽後更是大怒,喝罵道:“你這是什麼話,我早就將霓虹做女兒看待了,就算你不說我也會照顧她。現在你給我起來!”
柳才福被拉了起來,病態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微笑,從懷裡取出土地證望着柳元洪道:“三哥,這土地證你拿着,兩畝地都在這上面。”
“不行,這地應該留給霓虹!”
“三哥,你一定要收下。我就剩下這點值錢的東西了,與其讓張鳳玲搶佔去,倒不如給三哥你。”
柳元洪沉默良久,伸手接過這證書,嘆道:“你這是何苦啊!”
柳才福沒有說話,那種放心的神情就說明了一切,他用了自己最後一點財富爲女兒爭取了機會。或許這些財富並不能爭取太久,但他只需要兩年的時間,讓女兒上完高中的時間就夠了。最重要的事情交代完後,柳才福和柳元洪便一起回去了,晚上就是追悼的時候。
在農村,按照習俗女孩子是沒有資格爲親人戴孝扶棺、拄哭喪棍。但柳才福沒有兒子,也沒有近親,所以霓虹就女兒代男兒,爲母親戴孝扶棺、拄哭喪棍。悼念儀式非常濃重,是當地的葬禮習俗中的最高規格。所有的費用是全村人自發的湊出錢爲張桃花辦的,雖然年輕人葬禮用辦的如此濃重這與當地習俗不符合,但所有上年紀的老人都默認了這個最高規格,因爲張桃花當得起。長長的街道掛麪了白色的燈籠,從霓虹家門口搭起的追悼臺前一直延伸到村口大槐樹下。燈籠下方是各式各樣的花圈,還有那憑弔的輓聯,遠遠望去就好似下過一場雪一般。
天色漸晚,霓虹披麻戴孝的從院子裡走了出來,在她前面是張桃花的靈位,此時他們要把靈位遷移到追悼臺上去,俗稱移靈。安放好靈位後,在司儀主持下霓虹三拜九叩首,走完過場重頭戲三獻就開始了。一獻獻祭祭祀特做的飯菜,由幫忙的人端着飯菜從家裡到外面設的靈堂之間走上一圈,擺在供桌上。二獻是由死者兒女手持酒壺,在酒杯裡斟滿酒水跪在靈前將酒水灑落在地,爲死者送行。三獻兒女爲死者燒些黃紙和冥幣,希望死者死後在另一個世界也能有錢花費。忙忙碌碌三個多小時,在司儀的宣佈下獻祭結束。接着就是敬神,放鞭炮,唱戲。唱戲和放鞭炮也有講究,唱戲第一折戲唱的是丁郎祭母,在戲剛唱的時候敬拜了家裡的諸神後才能放鞭炮。而且在唱戲的過程中,孝子們全程都要跪在戲臺下面,直到結束。
凌晨四點,張桃花的遺體被移入棺材裡小心擺放好,女兒上前爲母親最後再洗上一次臉,然後放進灰包和紙將遺體從頭到腳緊緊夾住,保證在下葬的時候遺體不會因爲震動而在棺材內左右移動。凌晨五點,村子裡各條街道響起了銅鑼的聲響,幫忙下葬的人聽到聲音後就起牀,扛着鐵鍬戴着孝布就來集合。天剛亮,在親屬的注視下,合上棺蓋用釘子釘緊。
一聲嗚咽嗩吶聲,一副鳳頭漆黑棺材被擡出了家門,放進了早已停放在門口的棺轎子裡。同時一塊青石頭壓在了原來棺材放的地方,風俗裡講這是用來鎮財。算好了時辰,年長的老人提起長明燈走在棺材前,一聲吆喝中八個精壯男子一起擡起棺轎跟在後面就走。到了村口的大槐樹旁,走在最前面的霓虹在柳元洪的提示下,將那用來燒紙的金紙瓦盆摔了個粉碎,在司儀主持下三拜九叩首進行最終送別。
三丈長的白色扯線布從棺轎子底伸了出來搭載霓虹的肩上,滿眼的淚水在地上摔碎,哭啞了的喉嚨止不住的嗚咽。霓虹孤零的一個人戴着七尺孝布走在嗩吶隊後面,提長明燈的老人伸手攙扶着走不穩路的霓虹,在後面兩個人懷抱陶瓷燒製的金童玉女緊跟着。
浩浩蕩蕩的隊伍,全村人有一算一,從大槐樹兩側跟在棺材的後面,披麻戴孝挑起各式各樣的花圈撐起了親屬的隊伍。他們要用這種方式告訴這個可憐的女孩,你沒有親人我們就是你的親人。孩子,別怕,一定要堅強!
彷彿感受到霓虹的哀傷,東方初升的太陽也隱入了雲層,變得黯淡無光。好幾裡的山路,衆人輪番換人將棺材擡到了墓地。在司儀的主持下,衆人取出棺材擡着繞墓地三圈,風俗上的說法叫做認新家。
“停下!”爆喝聲在衆人身後響起打斷了葬禮進程。張鳳玲還是來了,在她身後跟着七個人,四個警察和三個身穿白大褂的醫生。
柳元洪臉色鐵青上前喝道:“張鳳玲!今天是桃花的葬禮,你要是敢亂來就打斷你的腿!”
張鳳玲嘴角冷笑着說道:“什麼叫做亂來,我今天是來爲我女兒討個公道的!”
柳元洪冷聲道:“討什麼公道,你想幹什麼!”
張鳳玲伸手指着霓虹哼道:“我懷疑是她害死我女兒的!我女兒才三十七歲,怎麼會無故死去,所以今天我叫法醫來給我女兒驗屍,爲我女兒討個公道!”
霓虹聽後站了起來哽咽道:“我不許你驗屍!”
張鳳玲強硬道:“那你就是心虛,不讓驗屍就抓你進監獄。”
柳元洪拿起地上的鐵鍬,大怒道:“你敢!今天你要是敢亂來,我就用這鐵鍬打死你!”
農村人對死者的遺體看的很重,在他們看來不管活着的時候怎樣,但是死後所有的恩怨就一筆勾銷了。今天張鳳玲提出讓法醫驗屍,對他們來說就是對死者的不尊重,更是對這種葬禮習俗的一種藐視。所以,這話一出,幾乎所以人都氣憤的瞪着她,暗自握緊了拳頭恨不得現在就打死這個惡婦。
這時幾個警察上前,伸手拿出帶有法院公章的書文,喝道:“都把手裡的東西放下,我們是法院的執行法官,現在死者母親懷疑有人蓄意陷害死者,所以我們要進行調查取證,還請親屬配合執法!”
柳元洪此時已經氣紅了眼,一鐵鍬就打了過去,口裡罵道:“老子不管你什麼狗屁執法,現在只要誰敢動我弟媳婦遺體,我就打死誰!”
這一打就出了事情,不知什麼時候十幾個武警已經將這裡圍住了,柳元洪和幾個村民阻攔執法被打暈抓走了。剩下的人迫於壓力,扔下了手中的武器讓開了道路。一個年輕的警察再次上前,有些無奈的說道:“大家放心,我們也是爲了還死者一個公道,也是爲了證明這個孩子的清白,還請大家配合!”
“是我害死我媽的,你們不用驗屍了,抓我走吧。”霓虹嘶啞的聲音響起,她伸手擋在這些人的面前,眼神是那樣的堅決。
警察搖頭說道:“沒有足夠的證據,我們是不能隨便抓人的,我知道你很難過,但這是人命關天的事情,我們不能有絲毫馬虎。”
“我求你!”霓虹跪倒在地,頭磕在地上咚咚作響,雙眼含淚的哽咽道:“求求你們,抓我走吧,不要驗屍了!”
“霓虹,讓他們驗屍吧!”柳才福推開人羣走了過來,他悄悄地一路跟着過來,沒想到竟然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此刻他的心早已在滴血,但還是伸手拉霓虹起來,啞聲說道:“你媽已經沒了,我不能再看着你也被毀了,你是我們最後的希望,不要讓你媽走的不放心!”
他知道,執法行動是阻攔不了的,再這樣下去就會把女兒也送進大牢。他不能讓女兒身上揹負這樣的污點,因爲即使是坐一天的牢也是坐牢,沒人會跟你理論這個時間的長短。這種污點會影響女兒的前程,這不是他願意看到的。
霓虹咬着嘴脣,絲絲鮮血順着嘴角流了出來,最後無力的點下了頭顱,悲聲道:“好!”
柳才福啞着聲說道:“走吧,我們回去!”
霓虹卻拼命的搖頭,哽咽道:“我要留下,我要在這裡看着。”
聲音是那樣的堅決,沒有絲毫挽回的餘地。柳才福輕嘆了口氣,叫過旁邊的一個人說了幾句就走了。所有人都散開讓出了場地,棺材上的材罩子被一把扯了下來順手扔在地上,法醫紛紛上前,一張白色的布鋪在地上。
撬開了棺蓋,取下了錦被,擡出了遺體放在單薄的席子上。奪目的綵鳳外衣,厚重的掐花棉襖,一件件脫落下來,堆放在一旁。鮮紅的繡花鞋,潔白的棉襪隨意扔在地上。卸了妝,亂了發,閃亮的銀色耳環下了耳旁。鮮紅的十字藥箱被打開,一件件閃着銀光的金屬器械靜靜的躺着。閃亮的手術刀輕輕的劃開了皮膚,執行着自己的任務。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最終的結果是沒有中毒胃部完好。然而張鳳玲對這種結果不肯接受,叫嚷着要查看身體其他部位。
手術刀飛舞着,剃了頭髮開了顱,取了腎臟割了小腸,折騰了半晌又取下了脾臟。但凡有可能致死的地方,完完全全的驗了個遍。霓虹是無辜的,張桃花屬於正常死亡。一紙宣佈,重重地擊打在霓虹的心頭。
法醫帶着張鳳玲上車走了,武警也收隊撤離,荒涼的墳場狂風乍起,吹來了厚重的烏雲遮住太陽,冰冷的風捲着塵土響起了尖銳的哨子聲。所有的人面色慘白,丟下手裡的東西拔腿就跑,眨眼間聚集在一起的人羣走的乾乾淨淨。
豆大的雨點,密集的從高空落下,打溼了黃紙,澆透了土壤。孤零零的一個人,霓虹顫抖着身體伏在張桃花的身體上徒勞地遮擋風雨。整個山頭,她淒厲的哭聲在迴響:“啊……爲什麼……”
磅礴的大雨還在下,一口鮮血從嘴角溢出,霓虹雙眼緊閉暈倒了。不久後柳才福匆忙趕來,抱起暈倒的霓虹,顫抖着嘴脣跪倒在地哭道:“桃花,對不起!我對不起你啊!”
數小時後,霓虹被冒雨送進了村衛生所,柳才福也暈倒在病牀旁。大雨中張桃花遺體就這樣泡在泥水裡,乾淨的衣裳沾染上了渾黃的泥沙,靜靜地、孤零零的躺着,神色依舊那麼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