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揚起山道上的沙塵,應和着馬發出的稀疏嘶鳴聲,像鄉村酒館的三流樂手合奏出的慘淡小調。
“你……是詛咒的源頭。”
在詭異的片刻沉默之後,主教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開口,這麼說道。
他的表情看上去是那樣的痛苦。就連他身後的兩隊清洗者,都能感覺到這一股忽然襲來的情緒,面面相覷,不敢出聲。
情緒……
對於聖彼得大教堂的主教來說,這是一個多稀奇的玩意啊。
“是的,舅舅。”想到這裡,米歇爾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報復的快意。她滿足地笑了,“您沒有讓我失望,最終還是找過來了。”
徹底打破主教虛僞的外殼,這一刻,她忽然意識到,也許眼前的這一幕纔是她一直以來真正期待着的。
一個“復仇”的想法,再次在她的心中成形。
“你就是米歇爾。”主教重新睜開眼睛,恢復平靜,冷冷地看着米歇爾,“我爲什麼會沒想到?米歇爾……邁克爾……你永遠都忘不掉你父親給你起的那個蠢名字。我早該想到的。”
聞言,米歇爾背在身後的右手忽然握緊成拳,微微顫抖。
主教……不該提起那個名字的。
然而,在這種急轉直下的心情作用下,她臉上的笑意卻更盛了。
“你是高高在上的神父,他只是一個獵人。你從來沒有把他放在過眼裡,又怎麼會在意他那麼多年前玩笑般給我起的一個男孩名字?”她努力維持着不在意的諷刺語調,靜靜地說着。
這種事情,她又怎麼可能忘記?
那可是她一切恨意的源頭。
從她出生起,主教陰鬱的目光就一直伴隨着她,揮之不去,深深地刻在了她的童年記憶之中——那時主教還不是主教,只是鎮子上的一名神父。
哪怕當時她還很年幼,她也知道,主教恨她。
是她的存在,讓她的母親和父親能夠走到一起;是她的存在,讓主教不得不親手把自己的妹妹嫁給一個鎮子裡毫無前途的獵人。她就像是惡魔在主教世界裡留下的一道陰影,主教恨她的父親,也恨她。
當然了,如果僅僅只是恨意,那也沒什麼好在意的。
五歲那年,米歇爾的母親病故,在外打獵的父親三天後才趕到。歸家的父親連母親的屍體都沒能見到,傷心欲絕,從此開始酗酒。一年後,他也因爲喝的爛醉,被一輛偶然經過的馬車撞死。
於是,米歇爾正式成爲了一名孤兒。
她還記得,父親葬禮的當天,主教走到她的身邊,蹲下身,用那雙長了繭子的寬厚大手握住米歇爾的雙手,對她說:“一切都是神的旨意。”
那時的主教還不像現在這樣,語氣柔和,不知撫慰過鎮上多少人破碎的心靈。
年幼的米歇爾則看着主教的手,怔怔地出神。
她記得,一年前就是這雙手,把她的母親一點點掐死在房間裡。這樣想着,她又看向主教的嘴巴,那天也是這張嘴,用溫和親切的聲音,告訴所有人母親是因病去世的。
她想,是神的旨意,讓舅舅殺掉母親的嗎?
這樣的解釋,即便對於一個年幼的孩子來說也顯得過於牽強。她記得很清楚,母親死去的那天,主教和母親再一次就父親的事情發生爭吵。主教的樣子很生氣,瞪大的眼睛像乾死的魚,忽然間就衝上去,用雙手掐住了母親的脖子,口中默唸着什麼東西,掐了大約有十多分鐘,才漸漸鬆開。
而母親的眼睛早就變得比主教更像乾死的魚了。
躲在門後的米歇爾,親眼目睹了這一切。主教或許是情緒過於激動,並沒有發現她,讓她就這樣默默地離開了屋子,在鄰居家的酒窖裡躲了一天一夜。
米歇爾甚至都不記得,她是如何在酒窖裡度過那一天一夜的,但那一天徹底改變了她。她清晰地記着,她踏出酒窖時的心情,平靜得就像一個死去的嬰兒。
父親回來後,她也什麼都沒說。她把一切秘密埋藏在心底,讓它慢慢地發酵成了劇毒的美酒。直到父親也去世,主教看着她,說要帶她去王都,那一刻她才突然發現,主教眼神裡對她的仇恨已經沒有了。
爲什麼?
多年以後,米歇爾才漸漸明白過來,可能是因爲她長得和母親很像吧。
不論主教是出於愧疚或是移情,他開始對米歇爾越來越好,滿足她的一切需求,讓她參加騎士訓練,甚至弄到了聖騎士的名額……幼年時對她仇視的眼神就像風裡的蒲公英,轉眼間就飛得無影無蹤。
也該輪到米歇爾仇視主教了。
像每一個失去父母的孩子一樣,她變得冷漠而早慧。最初她只是默默地計劃着對主教的報復,但是,跟隨主教進入王都,進入聖彼得大教堂,看着主教一步步爬到今日的位置,她心中的恨意被埋藏起來,剩下的卻是無窮無盡的厭惡。
對於教會這一套的厭惡。
她還記得,她正式成爲聖騎士的那天。教堂之中,主教像葬禮那天一般,握緊她的手,說:“一切都是神的旨意。”
於是,她在教堂中跪下,模擬出虔誠而莊重的眼神,以“克里斯汀”這個的名字宣誓,成爲了聖騎士的一員。
當天的情形還歷歷在目。聖潔的神像、閃耀的燭火、周圍神父默默頌唸的經文……哪怕是現在,她也能回想起來,當時她心中那股砸碎神像的強烈衝動。
神意……
多麼諷刺的說法。
主教因爲不滿母親的婚姻,親手掐死了母親,是因爲神意。父親一蹶不振,被馬車撞死,是因爲神意。而她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也是因爲神意。
米歇爾感覺很可笑。
爲什麼人總能爲自己的愚蠢找來這麼多借口?
而在成爲法師後,她終於徹底明白過來,所謂的“神意”,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從那時起,她也下定決心,要讓這個愚蠢理由支撐起的龐然大物支付它真正的代價。
在“靈魂烈焰”的遺藏中,米歇爾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死亡,也差點怨恨上那虛無縹緲的神意,彷彿對着天空抱怨幾句,就能夠讓自己好受許多。可是她很快明白過來,她需要的,正是“不好受”。
正是那種“不好受”的感覺,支撐她到了現在。
她並沒有在傳承試煉中完全失敗,因爲她走到了最後一步。於是,“靈魂烈焰”留下來的強大精神力灌注進了她的靈魂之中。當時,整個山洞裡亮起耀眼的光芒,她流淌在地上的血液彙集在一起,慢慢變成了一個血人的模樣。
那股精神力,加上她心中那股“不好受”的感覺,重新凝聚成了現在的她。
這是一種聞所未聞的存在,她不知道自己算什麼,怨靈?行屍?嗡嗡的聲音時常在她的耳朵裡迴盪,她失去了大部分的知覺,也失去了使用魔法的能力,卻本能地學會了一些更加詭異的東西。
就是這些變化,讓她作出了一個新的決定。
她能感覺到自己身體每時每刻的崩解,這讓她瞭解到,這種狀態維持不了多久,很快她就會徹底地死去。因此,在湖底的洞穴中絕望地坐了一天一夜後,她回到了王都。
時間已經不多,就更加不能浪費了。
當她在王都,看見天空中那個巨大水球的時候,她心中忽然升起了一股強烈的怨恨和不甘心。憑什麼?憑什麼那個貴族可以擁有這樣的天賦,她卻只能悄無聲息地死在陰暗的洞穴裡,什麼也做不了?
她堅信,這片大陸上,沒有一個人比她更加拼命。她精確地思考過自己的每一個選擇,嚴格地剋制自己的慾望,在每一次困境中作出最佳的選擇……她做到了能做到的一切,可是到頭來,等待着她的依舊是失敗。
沒有人會甘心接受這種失敗。
“克里斯汀,你讓我很失望。”忽然,主教出聲,這麼說道。
米歇爾回過神來,微笑着答道:“真的嗎?我感到非常榮幸。不過,我的目的可不僅僅只是讓你感到失望而已。”
最初的理想,她已經不可能做到了——她已經死了,帶着滿懷的恨意和不甘死了。現在的她只是怨念、鮮血、精神力的畸形集結體,她有權去痛恨這個世界,痛恨所有的生者,痛恨主教。
可她卻更加痛恨自己,痛恨自己哪怕到了這種地步,性格里的理智仍舊在壓抑着自己的情緒,迫使她作出深思熟慮的選擇,不讓她失控。
——她多想徹底失控一次啊。
米歇爾這樣想着,身體開始微微顫抖。忽然,有惡臭的鮮血從她的皮膚上溢出。隨之,她的身體似乎也開始變得柔軟,有往下垮塌的傾向。
“克里斯汀,你……”主教望着突然變化的米歇爾,再次露出震驚的神情。
清洗者們也舉起長劍,應對可能到來的威脅。
“舅舅,我知道是你殺死的母親。”米歇爾用她逐漸融化的嘴巴,拉出一個看上去有些扭曲的微笑,“我一直都知道。”
看着主教愕然到甚至說不出話的樣子,她又一次獲得了復仇的快感。
不,也許並不只是復仇的快感,而是通過這種自我毀滅的方式,掙脫束縛,讓這個一直看輕她的世界,嚐嚐她所經受過的苦難,從而獲得的無上滿足感。
“開始感覺痛苦了嗎?親愛的舅舅,這只是一個開始。”她甩了甩覆蓋在臉頰的污血,接着說道,“我要讓本傑明·裡瑟活下去,總有一天,他會毀掉你一直守護的教會。比那天大上百倍千倍的水球會砸到你的臉上,你將什麼也做不了。絕望、窒息、痛苦……你將感受到我曾經感受到的一切。你會親眼看着教會覆滅在你的手中,你再也不能在夜裡安寢,餘生的所有時間都將在悔恨之中度過。”
她從來都不是出於善意要救本傑明,甚至,想到本傑明之後有可能會感謝她,她都覺得有些噁心。做這一切,她纔不是爲了尋求安慰討人喜歡——從頭到尾,她都不是什麼好人,她也沒想過要當一個好人。
推翻教會並不是她的崇高理想,她只是心生厭惡,滿懷恨意。
“……你要做什麼,克里斯汀?你爲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看着身體逐漸潰爛的米歇爾,主教的臉上也露出慌亂的表情,急匆匆地問道。
米歇爾卻全然沒有理會。
她感受着自身的毀滅,細細地品味着主教的痛苦,在理智與狂熱的痛恨之中反覆拉扯,享受着陷入失控的快樂。
而她的身體,也像被扔進炎炎沙漠中的冰雕,飛快地融化着。
“很遺憾,我是不能親眼看到這一切了。我不甘心,所以,我要先帶走一些東西。”漸漸的,她的大半身子已經潰散成了深褐色的污血,頭顱漂浮在血泊之中,兩個分別散落的眼球,卻依然死死地盯着主教,“你可以儘管指責我的邪惡殘忍,人們無辜與否,我不在乎。”
“再見,我最親愛的舅舅。”
說完,她最後僅剩的一點形態,也就此徹底地爆裂開來,化作污血,在這山道之中四處飛濺。她驚得清洗者們的馬匹開始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主教不得不也撐開屏障,將所有的污血擋下。
主教隔着聖光的屏障,望着前方地面僅剩的污血。他臉上露出的難言表情,證明了他此刻心中的灼燒感有多麼的強烈。
可米歇爾做的,並不僅僅只是在主教的面前將自己徹底結束掉。
她的恨意需要更多的東西來陪葬。
與此同時,王都中,王都外的主幹道上,所有身中詛咒、感染了的“瘟疫”的人,在這一刻都忽然顫抖了起來。他們像米歇爾一樣,渾身冒血,身體崩解,痛苦地掙扎着。最後,三萬多人,齊齊地在各自家人的注視下發出嚎叫,化作了一攤惡臭的污血。
這個被命名爲天堂之光的城市,從未像今天這樣充斥着帶着血污的惡臭。
王都的上方,晴空碧染,陽光依舊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