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歇爾回過頭,看了一眼馬車後的追兵。
清洗者的速度一向是最快的。從她把本傑明推下馬車、滾下山坡後大概也就十分鐘,這些人就像捕食的鬣狗一樣跟了上來。米歇爾回頭,已經可以看見遠處山道上的一隊人馬,在漫天沙塵中若隱若現。
不過……至少他們跟上來了。
這樣想着,米歇爾坐在車頭,拿出一張白色的手帕,開始抹去臉上的裝扮。
雀斑之類的東西,多抹幾下就抹掉了。至於膠水粘起來的眼皮,沒有方便的工具,她只能直接撕開。現在的她也感覺不到痛楚,所以沒關係。
把眼皮揉開後,她又眨了好幾下,確認自己的眼瞼沒有被撕破撕爛,才從口袋裡摸出被敲掉的門牙,重新給自己安上。
染紅又剪短的頭髮……這個她是沒什麼辦法了,只能任由它們像秋天被陽光烤乾了的枯草一樣,無力地垂在她的臉側。
做完這一切,她又用手把自己的臉好好摸了一遍,以確認自己沒有少掉哪一塊。
“確實有點麻煩……”一邊這麼做着,她一邊忍不住,自言自語道。
她又有什麼必要這麼做?
大敵當前,也許她應該更加緊張一些,而不是有閒心擺弄自己的臉。說來說去,她也不是愛美的人,只是到了眼下這種場面,她還是希望自己能以本來的樣子面對故人。
畢竟,這一次會面,哪怕是對於久經風雨的她而言,也是邁出了艱難的新一步。
但她並不感覺緊張。
——她早就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再回頭看去,清洗者們離她又近了一步,米歇爾甚至可以看清楚他們的大致形貌。也因此,她看見,爲首的追兵不是騎士,而是那個穿着紅衣的熟悉面孔。
鷹鉤鼻,深眼窩,難測的喜怒在凝固般的皺紋中隱匿着。
……主教。
又仔細看了兩眼,米歇爾忽然覺得有些失望。
只有這些人嗎?
兩隊清洗者,再加上聖彼得大教堂的主教,教會派出的追兵,也就只有這些而已?米歇爾不懂,爲什麼本傑明·裡瑟在火刑當天展現出了那麼可怕的實力,教會的重視卻只有這麼一點。
他們會爲他們的輕視付出代價的。她忍不住想道。
不過……也沒到她可以高枕無憂的時候。
預估了一下清洗者和她之間的距離,米歇爾想了想。忽然,她用右手握住了自己的左胳膊,用力一扯,將她左邊的前臂扯了下來。
她將自己的左臂拿在手中,漠然地看了兩眼。然後,她轉過身,將左臂用力地拋向了身後迎面而來的大隊追兵。
午後耀眼的日光下,左臂的形狀忽然一陣模糊,嘭的爆開,化作了一片散發着詭異氣息的污血。
在一股龐大而陰森的精神力作用下,灑在半空中的污血忽然凝聚在一起,來到清洗者們的頭頂,淅淅瀝瀝地下起了棕褐色、散發着惡臭的雨。
清洗者們見狀,也只能勒馬停了下來。
主教望着撲面而來的血雨,念出了幾句咒語。只見一道散發金光的屏障,擋在了所有人的頭頂。血雨打在屏障上,發出炒豆子般噼啪的響聲,打得屏障上的聖光忽明忽暗的。
不過到最後,這陣血雨還是被擋了下來。
見狀,米歇爾滿意地點了點頭。她轉回來,用她僅剩的右手揮動馬鞭,繼續駕駛着馬車沿着山道跑下去。
左臂爲她拖延來的時間,應該足夠她把追兵引得更遠了。
如果可以,她也不希望多費這麼一番工夫,只是剛纔的地方離本傑明滾落的山坡還是太近。清洗者如果追上來,沒有在馬車上找到本傑明,肯定會在附近展開搜索。
他們會找到那個小子的。
這一帶的地形,米歇爾很熟悉。本傑明滾落的那道山坡不高,但是山坡底下還有一個洞。本傑明如果能沿着山洞一路滾下去,應該能滾到比較遠的地方。運氣別太差,不會被摔死。
但她也不能冒險。
教會做事很謹慎,她必須把清洗者引得遠一點,給出更多誤導,纔有可能保住本傑明·裡瑟的性命。
其實,仔細想想,整個計劃的成功率也不過十之一二。如果本傑明被推下馬車滾落山坡的畫面被看到了,如果這些教會的走狗不是追隨着她的精神力而來……哪怕出上一點點差錯,本傑明·裡瑟,那個在魔法上有着超乎想象天賦的貴族少年,今天就會死在這個地方。
但她還是這麼做了。
可能是她鋼絲走慣了,想到這個計劃有十分之一的成功率,就覺得勝券在握,於是便一頭鑽進去,也懶得再去擔心其他的東西。
想到這裡,米歇爾也忍不住發出了幾聲自嘲的冷笑。
這大概就是她會走到這一步的原因了。
在好幾個月前,她把本傑明當成格蘭特·裡瑟綁架的時候,她恐怕是怎麼樣也想不到,經歷了這短短的幾個月時間後,她竟然會挖空心思,只爲了救那個小子一命。
甘心嗎?
當然不甘心。
……值得嗎?
豈止是值得,簡直是賺大了。
從她在“靈魂烈焰”的遺藏中轉身,看見自己倒在血泊中的屍體開始,她就想通了這一點——只要是能讓教會感覺不舒服的事,只要有導致教會覆滅的一點點小可能,她都願意拼上一切,去做駱駝背上的第一根稻草。
這是她的執念,也是她揹負一生的詛咒。
即便結果不如意,她卻仍舊沒有感到過半分的後悔。她不後悔成爲法師和教會作對,這是她必須去做的事情。雖然她痛恨“命運”這之類的詞,覺得都是些教會愛說的喪氣話,但她也不得不承認,這就是她的宿命,她否認不了。
她也不後悔去追逐“靈魂烈焰”的遺藏。她只是沒想到,那位法師前輩的性格如此古怪,在遺藏之中設下了千奇百怪的考驗。她沒有準備,勉強闖過了兩關,卻死在了第三關上。
可是,如果不通過那些考驗,獲得傳承,以她平庸的法師天賦,顛覆教會只是能癡人說夢。
她能怨誰呢?
她不信教會那一套神的說辭,所以,她也不會把這一切怪到那些莫須有的“神意”身上。要怪只能怪她自己,是她不夠有天賦,是她不夠聰明,是她不夠強大。因此,在成爲法師之後,她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走上這麼一條路,再眼睜睜地看着自己倒下去。
天賦……多麼可望不可即的東西。
沒有它的人拼了命的追求它,擁有它的人卻從來不知道珍惜。
就像本傑明·裡瑟,從來不曾意識到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是怎樣珍貴的一筆財富。
她恨那個小子。
從那個貴族在她面前把水球召喚出來後,每一次,米歇爾都感覺自己對於魔法的認知被徹底顛覆。聽安妮唸了一句咒語,就學會了水球術;短短几個月的時間,就已經能夠召喚出半個王都大小的水球……這種成長速度,甚至不是“怪物”兩個字可以形容的。
米歇爾恨得牙癢癢的。
她恨,爲什麼自己沒有這種天賦?哪怕是一半的天賦,也足以讓她達到更高的魔法水平,也許……也許教會就已經被她給推平了。
可惜,拋開教會因爲未知而給她添加上的光環,她只是一個再平庸不過的法師。
平庸到,哪怕她機關算盡,也只能成爲那些“天才”向上攀登的墊腳石。
就像她現在正在做的。
她又怎麼能不恨本傑明·裡瑟呢?她都開始後悔,自己爲什麼是用手把那個小子推下去,而不是用腳踹下去了。
但願那小子以後能給教會多找點麻煩。
這樣想着,米歇爾回過頭,又看了一眼後方的追兵。
在被米歇爾的“左臂”阻礙了一會後,他們很快又追了過來,越靠越近。此刻,差不多已經到了他們可以發動攻擊的極限距離。三十多位清洗者也已經舉起了長劍,周圍的聖光開始響應他們的召喚,有聚集的趨勢。
見狀,米歇爾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這個距離,差不多了。
她已經把這些人引得相當遠了,再引下去也沒什麼別的意義。她更不能繼續待在這個馬車上,不然聖光巨劍劈過來,她也不知道自己現在這個狀態,會發生什麼事。
因此,在最後狠狠抽了馬一鞭後,米歇爾縱身一躍,跳下了馬車。她在地上打了幾個滾,站穩身形,飛快地攔在了清洗者和主教的面前。
就這樣,馬車在她的身後,以更快的速度跑遠了。
追兵卻在她的身前勒馬,停下了追逐的腳步。
幾個清洗者有些焦急地看着逐漸遠去的馬車,似乎以爲他們要找的那個人就在馬車裡,想要馬上追過去。可是主教卻伸出手,作出了示意,讓他們不得不停了下來。
事實上,如果他們不是位於主教身後,或許還能看見此刻主教臉上、那從未有過的驚訝表情。
“克、克里斯汀?”
只見,主教愕然地微張着嘴巴,彷彿被釘死的眉毛也擡起來,擠出額頭上微微顫抖的皺紋。他用一種震驚到茫然的眼神,望着站在他前方不遠處的米歇爾,開口,往常平靜的聲音也早已無影無蹤。
米歇爾則看着他,露出一個不冷不熱的微笑。
“我也沒有想到我們會在這種場合下重逢。”她挽起自己左邊空空的袖子,挺直了腰桿,拿出她最爲熟練的、漠然到有些諷刺的語氣,說,“我最親愛的……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