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
遠在瑞吉納千里之外的霍里王國,王都海文萊特。
微風從聖彼得大教堂的走廊中吹過,花草隨風擺動。和煦的陽光穿過穹頂,照在彩繪的玻璃窗,被折射成溫暖的光束,落進教堂深處的一間小型教廳,在教廳的地面,勾勒出各異的光斑。
這間光線朦朧的教廳裡,站着三個人。
主教穿着一塵不染的深紅衣袍,站在講臺上。而在他的身邊,一個黑衣神父正對着他耳語些什麼。至於教廳的角落,則站着一個白衣的少年,倚在牆上,怔怔地出神。
沒多久,神父似乎對着主教彙報完了信息,點點頭,又對着少年行了個禮,隨後,便轉身離開了這座教廳。
門被關上的響聲,在這個安靜的教廳內格外清晰。
“本傑明。”忽然,主教開口,對着角落的少年這麼呼喚道。
少年似乎還在出神,沒有對主教作出迴應。
“本傑明,你在想什麼?”主教見狀,卻沒有露出一絲不耐煩的情緒,反而心平氣和地說,“已經過去這麼久,你也該習慣這個名字了。”
少年回過神來,看着主教,想了想,說:“什麼時候,我才能用回以前的名字?”
主教露出程序化的笑容,答道:“這都是你母親的苦心,爲了能讓你不受干擾的成長。等到以後,你擁有足夠強大的力量,不再畏懼貴族的冷箭,就可以使用任何你想要使用的名字。”
少年看上去有些不滿:“我已經擁有強大的力量了。全王都的所有貴族,我可以用神術把他們都毀滅掉,爲什麼還要顧及他們的想法?”
“因爲你不可能殺光所有人。”主教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你需要他們,需要他們的擁戴,在民間散播你的好名聲;需要他們指揮佃農,爲你奉上貢品;更需要他們的錢,維持軍隊和聖騎士的龐大開銷。強大的力量並不在於你能夠殺死多少人,而是,你能讓多少人爲你服務。”
聞言,少年眼神閃爍,張嘴似乎準備爭辯些什麼,卻把話給嚥了回去。
“……老師,這話您已經對我說過很多遍了。”半天,他才憋出這麼一句話來,似乎既想不到什麼反駁的方式,但又有點氣不過,不肯擺出虛心受教的姿態。
主教則是靜靜地注視着他,雙手抱着厚厚的《聖經》,彷彿在替代什麼人進行這一次的注視一樣。
見狀,少年悻悻地移開目光,沒有說話。
沉默了好一會。
“格蘭特。”忽然,主教開口,聲音像緩緩拉起的大提琴,“你想知道,他剛剛過來找我,是爲了告訴我什麼消息嗎?”
聞言,格蘭特猶豫了一會,還是選擇了點頭。
但在心中,他卻忽然感覺有些疑惑。
自從本傑明代替他上火刑架以來,他就再也沒有被人用“格蘭特”這個名字稱呼過。主教堅持,這是爲了讓他習慣,不讓其他貴族發現不對勁的地方。
他不知道,主教此刻爲什麼會改口。
“他是來彙報克魯薩德大門的情況。”主教解釋道,“伊科爾的女王已經暗中退兵了,於是,我們重新佔領了大門,也不會再有大門失守的意外發生。”
聞言,格蘭特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說:“國家平安,是個好消息。”
“僅僅只有這些?”主教平靜語調中彷彿透出淡淡的失望,“敵人爲什麼會退兵,我們爲什麼可以輕鬆奪回大門,你是怎麼想的?”
又來了……
格蘭特忽然感到一陣厭煩。
“他們退兵,是因爲我們在伊科爾的首都引發了政變,他們不得不退兵。”不過,他還是深吸一口氣,若無其事地答道。
“這只是表面上的故事。”主教卻搖了搖頭,說,“我教了你這麼久,你還是隻能看到這些東西嗎?”
格蘭特低下頭,像個仍舊處於叛逆期的倔強孩子,沒說話。
於是,整個教廳陷入死寂。
又這麼沉默了一會,最終,還是主教放棄了無言的僵持,再次開口。
“伊科爾會撤兵,是因爲他們一開始就不是衝着大門來的。”他像個極富耐心的教師,緩緩道,“五十年來,我們就一直在暗中滲透帝國,埋下棋子,爲將來的顛覆作準備,伊科爾建立之後更是如此。伊科爾的女王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故意親自帶兵,離開都城,作出要攻打克魯薩德大門的樣子。但是其實從一開始,她就只是想把我們的棋子引出來,好讓她可以清理門戶,平息內憂。”
聽到這裡,格蘭特總算是擡起頭。
想了想,他問道:“如果是這樣,我們爲什麼還要在伊科爾發動政變?”
“因爲我們得奪回克魯薩德大門。”主教繼續解釋道,“這是一場早就定好了的交易,如果我們想要拿回大門,就得有所犧牲。相應的,伊科爾可以清理我們的棋子,但也因此錯失了奪取大門的機會。”
聞言,格蘭特又沉默了一會,忽然道:“聽上去,似乎是我們的損失比較大。”
主教也點了點頭。
“因爲意外是出在我們的身上,這一切只是止損的措施。”他注視着格蘭特,眼神中像懷着某種期待,“但是,我們並不需要搭上所有力量發動政變。只要處理得當,伊科爾清理過後,我們只會損失一部分的棋子,他們甚至可能連一半的臥底都找不到。”
頓了頓,他接着道:“事情的關鍵,並不在於政變或是攻打大門,而是在這場交易之中,如何在細處獲取更多細微的利益。想要一步登天是很困難的事情,只有在一次又一次的交換中,將優勢積累下來,才能保證自己變得越來越強大。”
雖然主教在說話的同時,語氣和表情還是一如往常的平和,但不知道爲什麼,被這樣平靜的目光注視着,格蘭特心中卻莫名生出了一股壓迫感。
某一個瞬間,他甚至感覺自己的呼吸都不順暢了。
“老師……您爲什麼要和我說這些?”也因此,在壓迫感和逃避心理作用下,他感覺自己問出了一個愚蠢的問題。
“因爲,在成爲棋手之前,你必須先了解遊戲的規則。”主教則沒有在意,而是轉過身,仰望着天穹上關於聖靈的壁畫,“總有一天,你會成爲新一任的教皇。可是很遺憾,你依舊在逃避神賜予你的天賦。你的神術能力已經比我還要強大,卻還沒有學會如何使用它。”
聞言,格蘭特也陷入了漫長的沉默。像主教一樣,他擡起頭,仰望着那些繁複的壁畫,卻露出迷茫而又複雜的神色。
像是有一股神聖的意味,降臨在這個影影綽綽的教廳,共同籠罩在二人身上,讓他們不約而同地陷入了祈禱般的寂靜。
許久……
某一個瞬間,格蘭特像是被水珠滴上了額頭,眼神忽然變得清明。他重新看向主教,靜靜地開口:“所以,這就是駐守大門的懷特主教,從法師的圍攻下逃走後,卻因爲重傷不治,‘遺憾’暴斃的緣故嗎?”
不知爲何,他的語氣在這時變得格外堅定,甚至還帶上了些許挑釁的意味,彷彿……主教在他的眼裡已經失去了原先的壓迫感。
然而,主教轉過身,沒有生氣,反而露出了一個有些欣慰的微笑。
“你學得很快。”他坦然地說着,“懷特主教是個好人,只是對於有些事情太偏執。他已經開始懷疑教皇閉關的消息,所以,爲了維持教會的穩定,我只能借機把他除掉。”
聞言,格蘭特的嘴角,也浮現出一抹微不可察的笑容。
二人的目光穿過一束束玻璃窗折射出的光線,在教廳的中央交匯,像兒子從家中獨立出去後與父親的第一次平級對視。
半晌。
格蘭特像是想到了什麼,收回目光,忽然問道:“那……如果一枚失控的棋子,也想要加入到這個遊戲之中,他會怎麼做?”
聞言,主教微微眯起眼睛,平和的眼神彷彿在某一個瞬間變得銳利。
“他會不斷製造意外,然後在自己製造出的意外中粉身碎骨。”他冷冰冰地答道,“或者……在某次意外中,撞上百分之一的機率,一步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