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明白的是,爲何你情願讓風塵刻畫你的樣子。
四郎山腳下,有一方小小的雙槐村,村子東頭,住着一戶李姓人家,夫妻二人都是祖祖輩輩生長於此地的普通農人。李家的男人多識了幾個字,平日時常有鄰里鄉親來央他取個大名,寫個契據,念封書信。怎奈他天生身體孱弱,幹起力氣活來卻要吃不少虧。好在李家的娘子勤樸能幹,他們的獨子也孝順懂事,小小年紀便隨着爹孃上山下田,竭盡全力,着實分擔去不少家務勞力。一家三口,總算能夠餬口。
這一年春夏,一場大疫襲來,遠近數個村莊裡,統共有半數人口被奪去性命。餘下的,也是貧病交加,勉強支撐。好不容易捱過秋天,疫情消退,卻又偏偏迎頭撞見了百年不遇的嚴冬酷寒。
李家男人春末便病死了,臘冬時節,李家寡婦又染上風寒,臥牀不起。莫說家中早已見不到一粒米、一滴水,眼下就連一根可以燒火的稻草也沒了。看着娘瑟縮在牀角,把家中所有衣褲被褥都堆在身上,依然不住的發抖,她那通紅通紅、毫無表情的臉龐便是這屋裡唯一的熱量來源,李家孩童咬緊牙關,拾起僅剩的一把砍刀,出門去了。
風雪交加的天氣已經持續了數日,附近的小樹矮叢早就被連根掀走,就連那些有點年頭的大樹也只剩下一根光禿禿的主幹。那小孩深一腳淺一腳,一直來到小山腳下,終於找到一棵不太粗的樹幹,動手砍起來。狂風肆虐,尋常的壯年人都難以立穩腳跟,那小孩只好一手扶住樹,一手揮舞砍刀。幾刀下去,早已凍僵的手掌也勒得痠痛,卻只是扒掉了樹皮上一層凍成冰的積雪。他略微搓了搓雙手,便又不停不懈的繼續砍。他絲毫沒有留神,一隻斑斕猛虎正從下風處悄悄捱過來。
那畜牲也被風雪逼得數日未有進項,又冷又餓,頭昏心躁,一聞到活物的氣息,便不顧一切猛撲過來。待那小孩有所覺察,猛虎已經躍近他的頭頂,他大受驚嚇,卻下意識的舉起砍刀護衛自己。那猛獸撲偏了,利爪只是擦傷了小孩的手臂,卻也將那把砍刀扇飛了。它收攏腳步,扭轉回身,作勢又要再撲。此刻,那小孩已經定下心神,也轉過身來面對猛虎,攥緊小拳頭,決心拼死一戰。
突然,只聽那畜牲吼出一聲又怒又痛的長嘯,隨即翻身倒地,一動不動。那小孩壯起膽量,走上前去仔細一看,只見那死虎的一雙眼窩之中,正汩汩嘟嘟,不住的涌冒鮮血。
他驚得目瞪口呆,卻不知何時,身邊已多了一個人。他擡頭一看,只見一位歲數偏長的中年人,鬚髮已略見白意,身材不高也不壯,但面色潤朗,神采奕奕,眉目祥和。他忽然之間恍然大悟,立刻跪下磕頭,口稱“恩公”,不停的道謝。
中年人扶起他,和藹的問:“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多大了?”
小孩恭恭敬敬的回答:“我叫李少蟾,今年七歲整。”
中年人微微點頭:“你家可住這附近?如此險惡天氣,爲何你獨自一人在此?家中長輩何在?”
少蟾據實說道:“我家裡只剩下一位孃親,她臥病在牀,所以我來砍些柴火爲她取暖。”
“哦,原來如此。不知令堂大人所患何疾?可曾延請醫生?”
少蟾搖搖頭:“我家沒有錢,請不起醫生。我只是看到我娘冷得發抖,所以……”
“那麼,請你帶我去你家,讓我見見令堂大人。”
少蟾紅着臉說:“恩公救我性命,本該請至家中,聊表謝意。只是我家一無長物,我娘也臥牀不起,實在難以招待周全,還望恩公見諒。”
中年人見他通情理,曉禮節,談吐誠懇大方,便微笑着說:“我並非圖你報答。我略略曉些針石之術,讓我見見令堂大人,或許能夠稍盡綿薄。”
少蟾聽罷,又要下跪謝恩,那人一手攔住他:“不必再稱我恩公,我姓賀。”
“賀前輩!”
中年人點點頭,慈祥的笑了。
到了李家,中年人看過蜷在牀上的婦人之後,面色沉鬱的轉過身來,對少蟾說:“你在此地,還有別的親戚麼?”
少蟾搖搖頭:“早先也有,半年前的一場大疫,都去了。”忽然明白了什麼:“我娘她……”
“令堂大人已經往生了……”
少蟾既不悲痛啼哭,也沒有慌亂無措。中年人先爲他處理過手臂上的虎爪抓傷,又幫着他將娘和爹葬在一處,就在屋後不遠。
少蟾給爹孃磕過頭,站起身,又向着賀姓中年人跪下道:“賀前輩,求您收我爲徒。”
中年人吃了一愣,先把少蟾扶起來:“你可是要學那降虎之術?”
“不,我要跟您學習如何治病療傷!當初,倘若有人懂得針石,又肯通融診費,那我爹和我娘就不會這麼早故世,村裡的人也不會病歿大半。等我學成之後,一定還會回到這裡,替父老鄉親診病!”
中年人的眼中閃着光采,慈愛的拍拍他的頭:“好,既然你也無可投奔,那麼以後就跟着我吧,只是我現在卻不能正式收你爲徒。但凡我行醫採藥,你只管在一旁觀瞧,何處不懂,我會一一解釋給你聽。”
就這樣,中年人帶着少蟾回到他的居所,潼山丹心峰碧血殿。
潼山派的開山鼻祖乃是本朝開國良將,當初隨着□□南征北討,驅逐蠻夷,平定江山,立下赫赫戰功。然而玉堂金殿封臣行賞之時,他卻急流勇退,稱老還鄉,只道“自古帝王只可共患難,不可同享福”。此語後來果然成讖,那祖師爺卻獨獨逃過一劫。
他歷遍名山大川,飽覽人間造化,心中對武功卻依然戀戀不捨,索性挑了一處雄偉山嶺,在主峰頂上修建屋宇,居住下來,日夜潛心精研武學,樂在其中。那山正是潼山,主峰易名丹心峰,正堂命爲碧血殿,以表其雖處江湖之遠,依然心憂君民。
不久,遠近即有青年子弟慕名前來求學,他擇選其中心正行端者收爲弟子,將平生所會本領傾囊而授。漸漸的,自成一派,就名“潼山派”。
始祖終老之時,將畢生所學的武功,兵法,以及勸君治世之道,各自輯成一部書。又將這三卷書,連同那件伴隨他縱橫馳騁,片刻不曾離手的兵器,一同收進碧血殿旁一間側屋之中。囑咐後人,只有歷代掌門人在權位交遞之時,方可進入此屋,口傳祖訓:“他年倘若烽煙再起,生靈塗炭,潼山弟子當憑此三部書中所錄,解民於水火,卻不可貪戀權貴。如逢太平盛世,斷不可翻閱此書,以免枉添慾念,徒惹禍端。”同時嚴令公告,凡欲投入本門爲徒者,必先察其品行,再較其資質,而後決定取捨。
傳至如今一輩,潼山派的當家者乃是師兄弟四人,掌門便是大師兄方嵐,那位姓賀的中年人正是四師弟賀溪齡,只因他醫術精妙,醫德高潔,被世人譽爲賀神仙。故此,賀四俠雖將少蟾帶回潼山,卻不能草率收徒,只對掌門說,自己收了一名伴僮,以便行醫採藥之時,身邊好有個幫手。
方掌門素知四師弟爲人謙謹仁善,雖然他的醫術即使在尋常百姓間也久負盛名,但在武林之中,卻近乎平寂。其他三位師兄已經各自挑得中意的少年,盡心盡力的教授起來,唯獨這位四師弟,常年四處奔走,尚無桃李之緣。於是方掌門便應允將少蟾暫留山上,同時暗自留心,察訪他的舉止言行。
此時,山上的大弟子正是方掌門的首徒秦瑛,他年方十歲,卻已入門足足五年。秦家本是武學世家,聲威清正,秦老爺爲了讓愛子更上層樓,光耀門楣,因此自幼便將他送至潼山。方大俠見他家教嚴明,天資聰穎,便收在身邊。慢慢的又看出他機敏沉穩,志向高遠,更是日漸喜愛。
秦瑛初見少蟾,心裡只有說不盡的鄙夷。山上的諸位師弟師妹,雖然不能個個都有自己這般好出身,卻也都是體面正派的良家子弟。但見這個小孩,身單力薄,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爺孃俱是無名少姓之草輩,待收拾乾淨之後,臉盤也算清秀,只是眉宇之間那種安靜得近乎低三下四的神情讓秦瑛更爲不屑。他對四師叔原本並無成心敬意,對他撿回來的這個連弟子都算不上的小僮,更是隻當作下人一樣百般作弄,時時擺出大弟子,大少爺的身架來。
此後三年,少蟾只陪在賀四俠身邊,盡心盡力,安分守己。據方掌門明察暗訪,這位少年聰慧明理,不卑不亢,人品堪稱端正。於是在他十歲那年,便正式行禮,拜入賀四俠門下,做了潼山弟子,每日早晚隨同衆位師兄弟一起習武練功。一旦少蟾練起武來,也頗顯靈性,進展不緩,屢有後來居上之勢。然而更令他癡迷的,還是與師父一同研習醫藥。賀四俠見他心意誠肯,胸懷仁慈,況且又正式收了弟子,更是把自己的全部醫術毫無保留的傳授給他,只盼望他接過自己的衣鉢,造福蒼生百姓。
轉眼之間五年過去了,少蟾始終勤懇謙和。秦瑛屢次想尋他過失,假大師兄之威加以斥責羞辱,卻從來未能如願,因此心裡更加不耐煩。正逢方掌門五十大壽,少蟾同一個大和尚帶來的俊秀少年拆招過式,大展身手。此事雖然並未被外人知曉,但是從此派中四位長輩和各位弟子紛紛對他另眼相看,秦瑛愈加暗恨在心。
又過了五年,當初的少年漸漸長大成人。此間,對少蟾心懷不滿的,除了秦瑛,卻還有另外一人,便是方掌門的獨生愛女,掌上明珠,方婉娉。這位方小姐比少蟾年輕一歲,雖然自幼也經父母嚴厲教誨,但畢竟身爲掌門千金,山上衆人對她或寵愛、或敬畏,少有拂逆,因此生得氣度端重,心性高傲。少蟾初登山門之時,她的眼裡也是一百個瞧不起。等少蟾作了正式弟子,與她身份相當,二人難免多了一些接觸。待到少年少女豆蔻初綻,婉娉慢慢覺察到少蟾待她溫柔有禮,體貼關愛,不由得十分得意。可是漸漸卻又發現,他分明是對山上所有的人,包括師兄弟妹,甚至打雜的下人,都同樣和善,關切,並未對自己稍有另眼,心裡的得意轉而變成嫉恨。她看少蟾原本是絕不入眼的,即使他對自己情有獨鍾,她也只打算加以戲弄羞辱。然而隨着婉娉日漸長成,出落得愈發秀美婀娜,青年弟子多少都有些暗自動心,惟有少蟾依然如故,僅止於禮。因此,她的心中又是怨恨,又是期盼,漸漸的只想引得他的關注,對其他師兄弟的殷勤取悅反而不屑一顧。其實,在婉娉心目中,真正傾心愛慕,欲託終身的,始終只有大師兄秦瑛一個人。
這一年,正是方掌門五十五歲壽誕。丹心峰頂又排開筵宴,迎候四方賓客。各位青年弟子各有擔當,操持起來。
壽筵正日,婉娉繞到後院來取東西,偏巧聽見幾位偷閒的小師弟小師妹正躲在遊廊下悄悄說話。
“這次又有好幾家向掌門求婚。依我看還是闍州來的嚴公子最討人喜歡。”
“哼,管他什麼“鹽公子”、“糖公子”,咱們方師姐卻是斷斷瞧不入眼的。”
“是啊,我們潼山派中青年才俊應有盡有,大師伯也不會把方師姐嫁給外人的。未來的方姐夫,自然也是我們潼山派的繼任掌門。那師伯母便是老掌門的千金。”
“哎,那你說秦師兄和李師兄兩個人比起來,方師姐心裡更喜歡哪一個呢?”
“方師姐喜歡也沒用。秦師兄是掌門師伯座下大弟子,有才有貌,家世又好,大師伯當然最中意秦師兄了。”
“我看方師姐眼裡也只瞧得上秦師兄。”
“那可未必。秦師兄自視甚高,一本正經。若論起溫柔細心,體貼可靠,他卻是遠遠比不上李師兄。沒準方師姐倒對李師兄暗自動心呢。”
“是啊,是啊,你們都不知道,前幾日我還看見方……”
婉娉本來聽得入神,到了此處,卻生怕他們說出什麼不合適的話來,便立刻現身,厲聲斥道:“你們幾個,不去前廳幫忙料理,卻藏在這裡胡言亂語!待我去告訴掌門,一定要好好責罰你們!”
那幾個小弟子一見是她來了,都嚇得噤若寒蟬,不敢吱聲。其中卻有一位頑皮師弟,原本時常挨罰,倒也不以爲意,又一向待人熟絡,從不見外,索性壯起膽子,小聲說:“方師姐,我們是在替你着想,秦師兄和李師兄二人,到底誰對你更好一些?”
婉娉究竟是江湖兒女,並無諸多禁忌,況且她心裡也始終爲此事煩悶,所以沒好氣的說:“他們倆哪個對我好,與我有什麼相干?又與你們有什麼相干!”卻未見動怒,也沒有轉身離去。
那幾個弟子見了,也放開拘束,興致大起。一個小師妹一直和婉娉相好,此時便說:“方師姐,難道你一點兒也不想知道麼,秦李二位師兄,哪一個心裡待你更重一些?”
女兒家同有此心,婉娉口中依然厲聲,心裡卻不無猶豫的說:“那卻如何知曉?莫非要把他們的心肝挖出來一一稱量?”
那個伶俐的小師弟笑道:“何必那麼麻煩。方師姐你只要叫他們去做一件事,看哪個辦得到,便是他心裡更看重你。”
“做什麼事?”婉娉皺着眉問。
“當然是越難越好!攬月摘星,降龍伏虎,反正就是平常人做不到的事。”小師妹興奮的說。
“我有主意!在我們潼山派,最難做,最不能做的事,當然要數進入禁室!”小師弟洋洋得意的說。
婉娉聽了凜然一驚,她究竟是掌門之女,又比眼前這幾位弟子都年長一些,不由得怒喝道:“你們幾個休要再胡說!擅闖禁室便是違背本派第一大規,當被廢除武功,永逐師門!他們兩個莫非得了失心瘋,竟敢做這樣的事!即便他們敢做,我又如何能從旁調唆!”
小師妹一吐舌頭,不再說話。小師弟卻不依不饒:“就是因爲他們決不會做,所以才無妨。方師姐你只要從旁觀瞧,看誰走的離禁室更近一些,他心裡必然念你多一些。就算哪個糊塗,在他將進未進之前,我們把他攔住就是了。並無害處。”
“無端的叫他們闖禁室,卻讓我如何爲人?”婉娉低頭不語。
“那就說方師姐你誤入禁室,被機關陷住,我們都沒有辦法,只好請秦師兄和李師兄前去相救。”
“說我?誤入禁室?他們會相信?若是被爹知道了……”
“聽說你有難,兩位師兄情急之下必然無法多慮。若是有腦筋靜下來慢慢思量真假的,定是心裡不夠看重你。”小師妹頗有經驗的說。
“我們幾個決不會說的,秦師兄和李師兄若連這點秘密也不能爲你擔守,那麼誰待你如何就更不必細察,所以掌門師伯絕不會知曉此事。反正你又沒有真的進去,掌門師伯一向最疼你,就算知道了也只會怪你頑皮。”小師弟信誓旦旦的擔保。
婉娉一時鬼迷心竅,默默的點了點頭。他們便挑了一個向來忠厚老實的師弟去傳報假消息。
此刻,秦瑛和少蟾剛剛引完一起客人,正一同往前廳走。忽然,只見一個小師弟慌慌張張的跑過來,四下望了望,確信沒有旁人,才一把扯住兩位師兄,拉到僻靜處,只是喘息連連,神情緊張,這卻不是裝出來的。
秦瑛立刻厲聲斥道:“今日乃是壽筵正日,山上全是貴賓。你卻在這裡形跡猥瑣,可是存心要丟潼山派顏面!”
少蟾和顏道:“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你慢慢說。”
那師弟斷斷續續的說:“不,不好了!方,方師姐,被困,困在禁,禁室裡了!”
秦瑛當時就變了臉色,急切的問:“你說方師妹?她怎麼會去禁室?又怎麼會被困住?”
“她說……她說她早就好奇禁室裡面什麼樣,今天客人齊聚前廳,大殿上無人,她正好趁此時機偷進去玩。不料……不料禁室之內機關重重,她剛一進門就困陷其中,無法行動。我在門外,只聽到她叫痛,喊救命。我不敢進去,也不敢告訴師父和師叔伯。只有來求兩位師兄想想辦法……”
秦瑛斷然道:“我去救方師妹!”轉身就走。沒走出幾步,少蟾追上他:“大師兄,你是首席弟子,擔責甚重。前面缺了你,很容易被發現,萬一掌門問起,卻不好隱瞞。”
秦瑛一愣,方纔想到此層,仍是急躁的問:“那方師妹怎麼辦?”
少蟾穩穩的說:“大師兄你只管去前廳應酬,我去看方師妹。萬一……萬一有人要經過大殿,請你設法引開,儘量多拖延一些時間。”
此時,又有另一個師弟急急趕來:“大師兄,師父正叫你呢!”
秦瑛緊抿嘴脣,略一沉吟,擡眼望向少蟾,眼神中第一次有了一絲感激和信任:“李師弟,全靠你了!”便帶着兩個師弟匆匆離去。
少蟾急忙趕到正殿,左右無人,禁室大門一如既往,並無異相,也沒聽到呼救聲。他試了試,門是活的,並未鎖死。他輕輕推開一條縫,迅速閃身進入。
所謂禁室,原來果真只是一方斗室。正對着門有一張供桌,上面端端正正的列着三卷書和一杆□□,除此之外,別無他物。四壁和頂棚地板都是光溜溜的,再沒有旁的門窗通道,更沒有什麼機關暗器。就連方師妹的影子也找不到。
原來,祖師爺當年本是馬上打天下,掌中寶物乃是一杆爛銀□□,所著秘籍亦是一部槍譜。只是後來創立潼山派,做了江湖中人,才漸漸琢磨出一套劍法,歷經數代潼山弟子發揚光大,如今令潼山派名揚天下的卻是劍術。然而爲了不沒祖訓,每一位潼山弟子入門後所學的第一套功夫仍是老祖宗的槍法。
這些事少蟾當然知之不詳,更無暇細顧,只是心裡隱約覺得不妥,匆忙從來時的門縫閃身出去。
他後腳剛踏出禁室,正待回身關好門,只聽到一陣朗聲笑語,方掌門連同三位師弟,引着諸多賓客,正從外面步入大殿。
四位當家見此情景,皆是一驚,語聲立住。外來的賓客雖然大多並不知曉山上的規矩,但見幾位主人的表情,都已察覺事態有變,霎時間鴉雀無聲。
“蟾兒,你……”方掌門不知說何是好。
這時,婉娉和兩個師妹陪着幾位女賓嫋嫋走來。她一見少蟾站在禁室門口,衆人又神情反常,登時面如死灰,呆立當地。始終未離掌門左右的秦瑛卻面無表情。
少蟾看到師妹安然無恙,再見她臉上的表情,心下已經瞭然。他一言不發,走到掌門面前,徑直跪下,低聲道:“請掌門責罰。”
賀四俠向來淡泊沉靜,此時卻一反往常,大步上前:“蟾兒,你做了什麼?莫非你進了禁室?”
少蟾閉上眼睛,痛苦的輕輕點頭。
“爲什麼?你早已知道這是本門第一禁忌,爲什麼要……”
少蟾輕輕的搖搖頭,便再也不發一言。
婉娉和那幾位師弟妹早已嚇得大氣也不敢喘,見此情景,才各自放下心來。秦瑛卻只是不爲人察的微微抽動嘴角。
方掌門勉強忍住渾身顫抖。自己門下的弟子,在自己的大壽之日,在天下武林賓客面前,竟敢公然違背本門第一大禁規,對於素以授徒有方、戒律清嚴而著稱的潼山派來說,不啻爲一場奇恥大辱。
他幾步走上前,厲聲喝到:“你,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少蟾一言不發。
“本門的門規你都還記得?”
少蟾低下頭去。
“好!”掌門點了點頭,舉起右掌,運上十成功力。
忽然,只聽得“撲通”一聲,賀四俠跪在少蟾身前:“掌門師兄!是我無能,沒有好好約束弟子,我願代蟾兒受罰!”
少蟾鼻子一酸,想叫一聲“師父”,卻無論如何叫不出口。
方大俠也呆住了。這位師弟自幼便沉默寡言,極少引人注意,自己幾乎忘記眼前的逆徒竟然還有一位授業恩師在場,連忙躬身相攙:“四師弟!你這是何苦?”
“大師兄,蟾兒的性命是我救的,我把養大成人,教給他武功和醫術。現在他正當盛年,你若是廢去他的武功,他的餘生便是廢人一個……我反正已經老邁昏聵,此生也不過了了,就讓我代替他……”
方大俠從未見過四師弟如此觸動真情,不禁心生憐憫。一旁的賓客也趁機多加勸解,都道若是在掌門大喜的日子裡傷他性命,頗爲不吉,就保他全身,令他日後不得再使用任何武功,也是一樣的。
終於,方掌門默許了。
少蟾跪在歷代師祖牌位前,一字一句道:“潼山派不肖弟子李少蟾,有違祖訓,身犯首戒,蒙掌門開恩。現立誓如下:從此之後,我不得再自稱潼山弟子,不得修習、使用潼山派或任何一派武功,不得過問江湖之事,不得用所學醫術爲江湖中人療傷治病。如違此誓,當千刀萬剮,粉身碎骨,立墮阿鼻,永不超生!”
誓畢,方掌門在衆人面前一指彈斷了刻有“李少蟾”三個字的潼山劍,又對在場江湖中人道:“請諸位回去廣傳遍告,從今日起,此人再不是我潼山弟子,他再遇任何經歷,皆與我潼山派毫無關聯!”隨即命他直接下山,再也不得多留一步。
少蟾上山時原本一無所有,下山時反倒多了一身乾淨衣服。他匆匆忙忙奔至山腳,走過鐫有“玉壺冰心”四個大字的石碑,便算出了潼山地界,腳步驟然遲緩,頭腦一片空白,渾渾噩噩只管向前走。
忽然,聽見後面有人呼喚:“李少爺,李少爺……”駐足回身一看,是一個小僮,仔細想了想,原來是服侍師父的一名小伴從,命運與自己相仿,孤苦無依,被賀四俠收留在身邊做個幫手。
那小僮奔至近前,從懷中掏出兩本書,塞進少蟾手裡:“老爺說,那些醫術都是他自己學來的,不算潼山派的本事,你儘可放心去用。這兩部書裡的東西,還沒來得及教你,只得你自己慢慢悟去。”說罷,頭也不回的跑了,一轉眼就蹤影皆無。
少蟾呆呆的盯住空蕩蕩的山路,恍入幻境,直到看清手中那兩本書,才如夢初醒。平生第一次,眼淚落了下來。
他身無分文,亦無家可歸。亂走了半日,安下神來,決定還是回家鄉去。縱然父母親友早已亡故,至少如今自己身上有了本領,或可爲鄰里父老效點薄力,那也是自己當初離家時的本願。
他又飢又累,跌跌撞撞,仍舊茫然向着故里走去。就在他幾將昏倒之時,前路傳來一陣鸞鈴脆響,衝過幾匹高頭大馬。爲首的駿馬上跳下一個英姿颯爽的少年,一把扶住少蟾:“李兄!我可算找到你了!”
原來,那日苦渡大師亦在當場,礙於別派內務,不便妄自多言,卻知道這個少年是程師弟的好友,師父對他也頗爲讚賞,且看當時景況,渾似另有別情。於是,他暗暗吩咐隨身跟來的兩個小僧人,一個跟着少蟾看他如何打算,另一個撒腳如飛趕去給玉庭報信。
少蟾並無反駁,隨着玉庭去了歸閒莊。莊內諸人待他一如故往,褚老莊主也絲毫不以爲意。少蟾忽然警醒,憶及誓言,褚老俠撫掌大笑:“我這個老頭子金盆洗手,隱居於此,早已置身世外。從今往後,只要你跨進我的莊門半步,便算出了江湖。我倒要看看有哪個自居江湖中人,敢來挑理!”
少蟾感念玉庭高山流水之誼,便把當日在丹心峰頂發生的所有事情毫無保留的講述了一遍。
玉庭憤懣不平的說:“分明是那個方姑娘故意編好圈套,企圖戲弄你。那秦瑛若非事先同謀,便是樂得趁此時機借刀殺人。你卻爲何不將實情和盤托出?亦不致落此下場。”
少蟾淡然一笑:“程賢弟,你言過了。方師妹向來貪玩又莽撞,她絕非誠意害我,不過是無心之失罷了。我如何能把一位姑娘供出來替自己頂罪呢?”
“所以你自己便要一輩子揹負逆名!”
“江湖之外,亦有廣袤天地。我原本無意習武,如今學得一身醫術,正可以救濟黎民百姓,與我當年的初衷並不違悖。所以我不覺得遺憾,也沒有什麼損失。”
“那麼你此後作何打算?”
“天南地北任意行走,總有容身之處。我可以趁機尋閱醫經藥典,拜訪世外高人,能夠博廣見聞,增長學識,也不失爲一樁美事。程賢弟,你不必再爲我介懷。”
數日後,少蟾打算告辭,玉庭饋贈盤纏,他也沒有拒絕,又答應仍會如同以前一樣,得閒便來莊中做客。
從此,少蟾訪遍書苑文閣,私藏珍存,拜盡揚名的神醫,無名的隱士,又踏過草木琳琅的山川原野,一心只求精研醫藥之術。
每次在歸閒莊裡,玉庭總要花言巧語,挑弄少蟾與自己動手比劃,褚老俠便從旁品評一二。師徒二人堅稱這並非行走江湖,施展武功,不過是閒來無事,怡情養性而已。都念少蟾實爲可造之材,不忍他無辜荒廢。
八年光陰,猶如白駒過隙。自從少蟾走後,賀四俠再也沒有收過弟子。他愈加寂默寡言,對武功也漸漸冷淡,只是經年累月不在山上,四處行醫,卻也不理江湖恩仇,只瞧那些清苦貧寒,拿不出診費的普通百姓。其實他因親嘗百草,早已內裡虛衰,又長久奔波,勞苦過度,未及花甲便溘然長逝,猶自低低叨喚“蟾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