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大娘看到安爭拔下酒旗的那一刻,眼神裡有一種複雜到了極致的感情。她的表情裡放佛有一種無法說明的滄桑和悲涼,和她的嬌美面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那是一種,讓人哪怕之看一眼,也會被感染的悲傷。如遠山暮雪,雖遠卻就壓在心頭。
安爭回身,看了一眼被自己一劈兩段的寇八。
在這一刻,葉大娘將自己眼神裡的所有感情都藏了起來。她板着臉走出酒館,然後從安爭手裡將酒旗一把抓過來:“你走吧,再也不要來。”
她將酒旗搶回去,然後如朝聖一般,摯誠的雙手捧着酒旗,重新插回到原本那個地方。酒旗依然隨着微風輕擺,但似乎少了幾分靈韻。也不知道爲什麼,安爭似乎聽到有人一聲長嘆。
“那一劍本可斬仙,卻被你殺了只螻蟻......可惜,可惜。”
安爭不知道這是不是他的錯覺,但在剛纔那一刻,他別無選擇。
他垂首,抱拳:“對不起。”
葉大娘沒有回頭:“不怪你,但你也無需再來。”
安爭知道,自己觸痛了葉大娘的絕不是從酒旗上借來的那一劍,而是把那一劍放在酒旗上的某個人。安爭雖然修爲不在,但眼力還在,他知道那劍意有多強,且遇強則強。那一劍,隱隱之間,有一種超脫於塵世之外的仙氣。而最可怕的是,那酒旗上絕不僅僅有這一劍。
所以暗中送音入安爭耳朵裡的那個人看錯了,那一劍不是孤品。劍還在酒旗之上,那人卻以爲酒旗之中藏着的只是一道劍意,卻不知酒旗上藏着的是一個人修劍的劍魂。
安爭看到南山街的街角,有個身穿布衣的書生負手而行。那背影有些孤寂,有些蕭條。
安爭不知道那是誰,但確定剛纔對自己說話的就是個書生。
“那一劍本可斬仙。”
這句話還在安爭的腦海裡迴盪。
仙?
安爭心中長嘆......這世上真的有仙?有人曾經說過,大天境之上,便有謫仙。奉於九天世界,不死不滅。舉手投足之間,可摘星辰。可這大千世界,以安爭的閱歷見識,也不曾見到過聽到過,誰能修得大天境圓滿。安爭曾經到了小天境九品,距離大天境觸手可及,但那已經是他的瓶頸,再難向前半步。
大羲皇朝的聖皇陛下,傳聞已經到了大天境,但那也只是傳說。安爭從不曾見到過那位聖皇陛下出手,所以也無從判斷他的修爲到底有多強。還有傳聞,開創了大羲皇朝,名字裡也有一個羲字的那位先聖,或許是普天之下,唯一到了大天境圓滿的絕世強者。
可他終究也死了,沒能不死不滅。
安爭不知道有沒有仙,也不知道就算有仙仙又在何處。他只知道,就算這世上有仙,那仙也是一個冷血之人。世上諸多不公,諸多兇惡,那仙從不曾管過。若是修得仙果,卻超然世外,安爭覺得這仙也不過是個自私自利的小人罷了,沒有大修行者應有的胸懷。
殺寇八,是安爭預料之外的事。
他知道大寇堂和陳家已經到了撕破臉的地步,也知道陳少白爲什麼躲進聚尚院裡不出來。但他沒有想到,大寇堂的人居然能把陳家逼到那個地步。按照安爭的推測,陳家的實力應該遠比大寇堂強大才對。現在陳少白躲進了聚尚院,而寇八在大街上明目張膽的攔住安爭,讓安爭去殺陳少白,絲毫也不忌憚陳家的人......顯然陳家遇到的麻煩,比預想之中要大的多了。
安爭一邊往前走一邊思考,終於想明白......是了,陳家的敵人,又怎麼會是大寇堂?大寇堂只是表面上的存在而已,真正要滅掉陳家的,是看不到的那些人。陳家經營的產業,比大寇堂大的多。所以如果大寇堂滅了,陳家的產業就會更大。但是如果陳家滅了,大寇堂還是不值一提,而那些人能從滅掉的陳家之中搶走不少利益。
大寇堂只是一把刀罷了,而且還不鋒利。真正鋒利的,是藏在暗中的那些人。
安爭殺了寇八,大寇堂也就不能容他了。所以那個之前動念收安爭爲徒的寇六,只怕下次見到安爭的時候,就會出手必殺。
寇六比預想之中來的要快,快到安爭還沒有走到聚尚院,雖然已經看到了聚尚院的大門。
聚尚院門口,那兩個迎客小廝還站在那,目不斜視。就好像站在大街正中的寇六是空氣,絲毫也不會引起他們的注意。事實上,這正是爲什麼他們這樣的小廝,一個月可以領那麼多銀子工錢的道理。他們很清楚,只要不涉及到聚尚院,那麼不管誰死誰活,都和他們沒有一點兒關係。
“六先生。”
安爭俯身施禮,就和對寇八施禮一樣,絲毫也挑不出毛病。
“你讓我出乎預料,也開了眼界。”
寇六站在那,臉色平靜的看着安爭:“我實在沒有想到,我學堂裡精心教導的那些弟子,和你比起來都是垃圾。而你就在我眼皮子地下隱藏了那麼久,我居然沒有看出來你是一塊璞玉。這是我最後悔的,如果讓我早點發現你,你應該已經在大寇堂裡被打磨成一塊玉石,光華奪目。”
安爭搖頭:“大寇堂打磨不了我,你們若是把我打磨出來了,纔是毀了我。”
寇六微微一怔,然後拍手:“好志氣!”
安爭問:“六先生也要殺我?”
寇六搖頭:“我是來殺陳少白的。”
安爭嘆息:“六先生原來也是射出去的一隻箭,未見得能殺的了目標,也可能半路就被人一刀把箭斬斷了。”
寇六笑了笑,倒是頗爲灑脫:“我確實是一隻已經射出來的箭,沒有回頭路的。你不笨,應該知道到了現在這個地步,已經不是大寇堂能左右得了的。正如你說的,大寇堂太弱了......後面有一隻手,拉開了弓,把大寇堂的每一個人都當成了箭,一個一個的射出去,箭發不回頭。”
“所以,我捨不得殺你。”
寇六說:“我曾經自哀自憐,覺得這世上對我不公。爲什麼有的人天生可以修行,而我不能?我拼了命的練功,也不過練體小成。有句話說,心比天高......我便是如此吧。”
他看向安爭:“你說,我可是不如別人努力?自六歲起,我每天太陽沒有升起便在練功,到我十六歲的時候,木樁打壞了二十七個。我的父親告訴我,人沒有天生高低貴賤,剛生出來的時候全都是一個起點。所以縱然窮苦些,只要肯努力,比那些大家族的孩子多努力一倍,就會成功。如果一倍不行,那就兩倍。兩倍不行,那就四倍。如果還不行,那就不吃不睡,總是可以彌補。”
“但是後來我知道,我父親騙了我。不管後天如何努力,不行就是不行。”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年少時,我想成爲一個將軍,率百戰精兵,掃清天下,以求大道公平。後來我發現,這世道絕不是那麼簡單。到年輕時,我想成爲一個俠客,仗劍而行,千里殺人,除盡天下不公事,殺盡天下作惡人。後來,我成了一個惡人......安爭,大寇堂裡沒有一個大寇,只是草寇,大寇二字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他轉身,朝着聚尚院走過去。
安爭在他身後問:“可曾後悔作惡?”
寇六搖頭:“不後悔,只恨自己不夠惡。”
安爭不語。
寇六走到聚尚院門口,回頭看向安爭:“自稱大寇,其實從來都不過是別人的棋子最後的棄子而已。傳說,只要有十二塊靈石,再加上一位須彌之境的強者幫忙,就能洗髓換體進修行大道。我是沒有機會了,安爭,你還小,你有機會。記住,若可修行,縱負天下人也無妨。”
安爭道:“我不是你,不用把你的未完之事寄託在我身上。”
寇六臉色變了變,然後不再說話。
“大寇堂於忠誠拜訪聚尚院。”
寇六朝着聚尚院的大門裡面抱拳高喊。
安爭站在遠處,靜靜的看着。
“你意欲何爲?”
聚尚院裡有人問。
寇六大聲回答:“殺陳少白。”
聚尚院裡有人說話:“進了聚尚院的門,就是聚尚院的客。你們的江湖事,在門外了。若你要進門殺人,你殺的就不是你的敵人,而是聚尚院的名號。所以我勸你還是耐心等等,等到你要殺人的出了這裡的門,你再殺。”
“請問他什麼時候出來?”
“不知道,客人什麼時候走,就什麼時候走。能進聚尚院大門的客人,聚尚院就不會往外趕。”
寇六道:“那我不能等,家有妻妾,在別人手裡。我等,他們不等。”
聚尚院的人回答:“這些和聚尚院無關,你不等,進門則死。”
寇六道:“那抱歉,恕我得罪。”
他從背後抽刀,那刀精鋼打造,看起來寒光凜冽。他開始邁步,朝着聚尚院的大門裡面走。兩個迎客的小廝站在那,眉頭緊皺。
寇六邁出第一步,沒有任何事發生。他心中稍稍安定了些,然後邁步繼續前行。第二步,還是沒有任何事發生。第三步,他的腳踩到了聚尚院大門的門檻上,然後從聚尚院的門裡飛出來一道藍光,好像是一輪彎月一樣。藍光一閃即逝,寇六便沒了雙腿。
藍光將他的大腿切掉,從根處,所以他看起來突然矮了一大半似的。寇六悶哼一聲,將手裡的鋼刀放在嘴裡咬住,雙手向前爬。手剛剛觸及聚尚院的門檻,藍光再現,他的雙臂被齊刷刷的斬斷。
寇六的牙齒在鋼刀上硬生生咬出來一排牙印,沒了四肢的他趴在那,像是血糊糊的一條大肉-蟲-子。他從嗓子裡擠出來一聲嘶吼,下頜在地面上頂住,然後拉着半截身子往前動。
“何必?”
聚尚院裡有人嘆了一聲,然後那藍光再次飛出來,直接刺穿了寇六的腦殼。
噹的一聲,寇六的刀掉在地上,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
藍光漂浮在那沒有再動,懸浮在門口。後來藍光消散,有一件極細小的東西掉在寇六的屍體旁邊。
安爭走到近處,發現那是一根帶血的牙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