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吉奧吉斯回家時,發現佛提妮在幫瑪麗婭的忙。她們說着話。他進門時,兩人擡起頭來,知道無須多問,與範多拉基家的會面一定很困難。吉奧吉斯看上去比她們預料的更蒼白、更衰老。

“他們沒有表示出一點同情嗎?”瑪麗婭問道,趕緊跑過去安慰父親。

“不要生他們的氣,瑪麗婭。以他們的地位,他們損失也很大。”

“是的,可是他們說什麼了?”

“他們說他們覺得很抱歉,婚禮不能舉行了。”

從本質上說,吉奧吉斯說的是真相。可是他還有很多沒有說出來。他們永遠不想再見到他,他們降尊紆貴把安娜留在家裡,對他們來說,她父親不再是這個家庭的一分子了,告訴瑪麗婭這些又有何用?即使吉奧吉斯懂得尊嚴和令名的重要,如果亞力山特羅斯·範多拉基覺得佩特基斯家可能玷污他的家庭,他能有什麼選擇?

吉奧吉斯不鹹不淡的話語幾乎正好符合瑪麗婭此刻的心境。過去幾天仿如夢中,這些事情似乎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而是別人身上。父親向她描述馬諾里聽到這個消息時的反應。她毫不費力就讀出了言外之意:他難過,可並沒有傷痛欲絕。

吉奧吉斯讓兩個女人接着收拾東西,爲瑪麗婭的離去作準備。其實沒什麼好整理的。幾周前她還在準備嫁妝,好多箱子立在角落裡,裝滿了她的東西。瑪麗婭仔細清檢物品,不想帶走吉奧吉斯可能用得上的東西。此前,她本來盤算着馬諾里住的地方缺少許多讓家成其爲家的東西,因此將許多家用器皿小心安放在箱子裡:碗、木頭勺子、秤、剪刀和熨斗。現在她只能決定哪些東西要從裡面拿出來。帶着人們送給她的結婚禮物去麻風病隔離區而不是去橄欖林裡她的新婚之家似乎不太好,在斯皮納龍格島上穿那些送給她做嫁妝的睡袍、內衣又有什麼意義?她把它們一件件拎出來,這些無關緊要的奢侈品似乎屬於另一個生命,就如她花了那麼長時間做的繡花衣物和枕套一樣,都不應該是她的了。她把這些放在膝上,眼淚滴在手工精緻的亞麻布上。幾個月來的興奮結束了,殘酷的逆轉令她痛苦不堪。

“爲什麼不帶上它們?”佛提妮問,擁抱着她的朋友,“你在島上就不該用這些好東西嗎?真沒道理。”

“我想,你說得對,它們可能讓生活好受些。”她重新把它們又入進箱子裡,“那你覺得我還要帶些什麼?”她勇敢地問,好像她正準備進行一次愉快的長途旅行。

“嗯,你父親一禮拜會送幾次東西過去,所以你要什麼,我們總能送給你。可是,你何不帶上草藥呢?島上不可能一應俱全,草藥一定會對那裡的人有用。”

她們花一整天再檢查了一遍可能用得着的東西。這能有效地讓人暫時忘掉即將到來的可怕離別。佛提妮繼續跟她不急不慢地說着話,直到天黑。她們倆一整天都沒出過門,可是現在,佛提妮得走了。小飯館需要她,而且,她感到晚上瑪麗婭和她父親也需要單獨相處。

“我不打算說再見,”她說,“不僅僅因爲它讓人難過,而且因爲這不是再見。我會再見你,下週和再下週。”

“怎麼可能?”瑪麗婭問,吃驚地看着她的朋友。一剎那,她以爲佛提妮也得了麻風病。她想,那不可能。

“我會偶爾和你爸爸一起去送東西。”佛提妮淡淡地說。

“可是寶寶怎麼辦?”

“寶寶要十二月份才生,即使他出生後,我過海來看你時,斯蒂法諾斯也能照顧他。”

“想到你能來看我真是讓人感動。”瑪麗婭說,突然平添一股勇氣。島上有那麼多人,多年來一直見不到一個親人。她至少能定期見到父親,甚至能見到最好的朋友。

“好,就這樣。不說再見,”佛提妮表現出很勇敢的樣子,“只說‘下次再見’。”她沒有擁抱她的朋友,因爲就連她也擔心這樣近距離的接觸,主要擔心會對未出生的孩子不利。沒有人,即使是佛提妮,敢把麻風病可能通過最表面的人體接觸傳染的恐懼放到一邊。

佛提妮走後,幾天來瑪麗婭第一次單獨待着。她又用了幾個小時把母親寫給她的信細細讀了一遍,邊讀邊望望窗外,看看斯皮納龍格島。這座島在等着她。不久,她所有關於麻風病隔離區是什麼樣的問題都會有答案。不會太久,不會。突然,她的思緒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給打斷。她沒有等誰,當然,也沒有人會這樣用力地敲門。

是馬諾里。

“瑪麗婭,”他氣喘吁吁地說,好像他一路跑過來的,“我只想說聲再見。我太難過了,事情竟會這樣結束。”

他沒有伸出手,更沒擁抱她。她也沒有這樣的期望。她本來希望的是他表現得更悲傷點。他的行爲舉止讓瑪麗婭確信無疑,馬諾里不久就會爲他的激情找到另一個承受者。她嗓子眼緊緊的,覺得彷彿吞下了碎玻璃,除了哭說不出別的。馬諾里沒看着她。“再見,瑪麗婭。”他喃喃地說,“再見。”轉眼他走了,門再一次關上。瑪麗婭感到自己和再次填滿房間的寂靜一樣空虛。

吉奧吉斯還沒有回來。他把女兒還有自由的最後一天用在平凡乏味的活動上,縫補漁網,清潔他的小船,接送拉帕基斯醫生。在他與醫生的回程中,他告訴醫生這個消息。他說得很隨意,拉帕基斯一開始沒有聽明白。

“我明天會送我女兒到斯皮納龍格來。”吉奧吉斯說,“作爲一名病人。”

瑪麗婭偶爾陪着父親送物質到島上,這很平常,所以一開始拉帕基斯醫生還沒反應過來,最後幾個字就飄散到風中了。

“我們去看了克里提斯醫生,”吉奧吉斯補充說,“他會寫信給你。”

“爲什麼?”拉帕基斯問,現在開始注意了。

“我女兒得了麻風病。”

拉帕基斯雖然極力想掩飾,還是大吃一驚。“你女兒?瑪麗婭?我的天!我沒明白……怪不得你說明天要帶她來斯皮納龍格。”

吉奧吉斯點點頭,集中精神把船駛進布拉卡港口。拉帕基斯走出小船。他見過幾次可愛的瑪麗婭,此時聽到這消息真是驚呆了。他覺得他得說點什麼。

“她在斯皮納龍格上會得到最好的照顧。”他說,“您是有限幾個知道那地方是什麼樣的人,那裡不像人們想的那樣糟,可我還是很難過,竟發生了這樣的事。”

“謝謝你。”吉奧吉斯說,把船繫好。“我明天早上會來看你,但我可能會遲點。我答應瑪麗婭一大早就把她送過去,可我會盡量在平時那個時間回來接你。”

老漁夫的聲音聽上去不可思議的平靜,正常得好像他是在安排某個普通日程。人們在失去親人後頭幾天的表現就是這樣子,拉帕基斯想。也許這樣更好。

瑪麗婭爲自己和父親做好晚飯,大約七點鐘時,他們面對面坐下來。今晚要緊的是這頓飯的形式,而不在於吃,因爲他倆全無胃口。這是他們的最後一頓晚飯。他們說了些什麼?他們說的全是瑣碎、無關緊要的事情,比如,她裝了些什麼東西在箱子裡之類的,更重要的是,今後她在島上還可以再見到父親,每個禮拜,在安哲羅普洛斯家,薩維娜會有幾次等他去吃晚飯。如果屋外有人偷聽,還以爲瑪麗婭不過是要搬到別的地方去住而已呢。晚上九點,兩個人都累了,便各自上牀去休息了。

第二天早上六點半,吉奧吉斯已經把瑪麗婭的箱子送到碼頭,裝上了小船。他再回家來接她。他腦海裡還很清楚地記得伊蓮妮離去時的情形,彷彿就在昨天。他記得,五月的那天,當妻子揮手告別時,那照在朋友和學生們頭上的陽光。今天早上,村子裡還是死一般寂靜,瑪麗婭也要簡單地離去了。

寒風從布拉卡狹窄的街道上吹過,涼涼的秋意裹挾着瑪麗婭,令她四肢癱軟、頭腦麻痹、心中麻木,可還是無法減輕酸楚悲傷。當她跌跌撞撞走過防波堤的最後幾米時,她重重地倚在父親身上,她的步態就像老嫗一樣,每走一步都帶來一陣刺痛。可痛苦不是來自。她的身體像那些終生呼吸着克里特純淨空氣的年輕姑娘一樣強壯,她的肌膚和克里特島上任何一個年輕姑娘的一樣年輕,眼睛一如她們的黑亮。

這隻小船,在海上顛簸搖晃,船上貨物用細繩捆起,奇形怪狀。吉奧吉斯慢慢貓腰下船,一隻手儘量穩住小船,另一隻手伸出去幫他的女兒。待她安全上船後,他用毯子將她裹住,佑護她不受風吹雨打。她與貨物的唯一可辨的區別,是在風中恣意飄飛的一縷縷烏黑長髮。他小心地解開纜繩—無話可說亦無事可做—他們的旅程開始了。這不是運送物資的短暫旅程的出發,這是新生活的開始,是在麻風病隔離區的生活、在斯皮納龍格的生活的開始。是一去不回的旅程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