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謝謝你,克里提斯醫生。”他還沒跳下小船,她就說,“我父親跟我講了你如何抵抗那些人,這裡大家全都十分感激你爲我們所做的一切。”

現在克里提斯站在乾燥的陸地上。他全副身心想把她擁在懷中,向她宣佈他的愛,可是這種自然而然的舉動卻爲他一生習慣了的沉默寡言所阻,他知道他不能這麼做。

“誰都會這麼做的,這沒什麼。”他安靜地說,“我是爲你而做。”

他說出的話是這般沒有防備,即使他知道他該更謹慎點。

“也是爲這個島上每個人。”他趕緊加上一句。

瑪麗婭沒說什麼,克里提斯不知道她有沒有聽到。像往常一樣,他們一起走過地道,他們的鞋踩在粗糙的地面上嘎吱嘎吱響,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卻默認了先去她那裡喝咖啡,然後再去醫院。但當他們走到轉彎處,他立刻看出今天跟往常有點不同。出口處黑黑的,往常在那裡能看得見斯皮納龍格的主街,現在也模糊了。原因很快就清楚了—一大羣人,可能有兩百人,聚集在那裡。島上所有能從家裡走出來的居民幾乎都出來迎接醫生。孩子們、青年人和拄着柺杖的老人戴着帽子,豎起領子,全出現在這個清冷的早晨,來表達他們的感激。當克里提斯出現時,周圍爆發出熱烈的掌聲。他停下來,因爲成爲衆人注目的焦點而嚇了一跳。掌聲平息後,帕帕蒂米特里奧走出來。

“克里提斯醫生,我代表島上每一位居民,向你上個禮拜的行爲表示感謝。我們知道你救了我們大家,讓我們免遭侵略、受傷或死亡。大家將永遠感激你。”

一雙雙期待的眼睛看着他。他們想聽聽他的聲音。

“你們大家和大陸上的任何人一樣擁有同等的生活權利。只要我還和大家產生關聯,就沒有人能破壞這裡。”

島民們又一次爆發出熱烈的掌聲,然後陸續散去,做各自該做的事去了。克里提斯一直淹沒在大家的熱烈歡迎裡,待他不再爲衆人關注後,方如釋重負。帕帕蒂米特里奧現在來到他身邊,陪着他一同走。

“我陪你去醫院吧。”他說,沒有意識到他剝奪了醫生與瑪麗婭相處的寶貴時間。瑪麗婭看着四散的人羣,知道她不可能指望克里提斯去她家了。這種情境下太不合適了。她看着他遠去的背影,回到自己家。兩隻茶杯擺在小桌子當中,當她倒了一杯已煮好的咖啡坐下來喝時,她對着桌子那邊想象的人影說:“好啊,克里提斯醫生,現在你是個英雄了。”

同時,克里提斯也在想念瑪麗婭。他怎麼可能等到下個禮拜三再見她呢?七天啊!一百六十八個小時!然而,這裡有大量事情讓他考慮。醫院面臨壓力。幾十個麻風病人需要緊急護理,整個醫院只有兩個人管理,拉帕基斯和瑪娜基斯看到他來,比任何時候更欣慰。

“早上好,尼可拉斯!”拉帕基斯取笑地大叫,“克里特最好的醫生,斯皮納龍格的聖人!”

“噢,得了吧,克里斯多。”克里提斯回答說,有點不好意思,“要知道換作你,你也會這樣。”

“我不敢保證,你知道。不管怎樣,他們很粗暴。”

“行了,那都是上週的事了。”克里提斯說,把這段插曲掃到一旁,“我們要繼續做完今天的事。試驗的病人怎麼樣?”

“一起去我辦公室吧,我把基本情況和你說說。”

拉帕基斯桌上堆着一大摞文件。他一份份拿起來,把每位接受藥物治療的病人的近況向他的朋友兼同事作個簡短描述,十五人中大部分都有些陽性反應,但不是所有人。

“有兩個人反應很強烈,”拉帕基斯說,“一個自從你上禮拜走後體溫高達一百零四度①,阿西娜剛纔告訴我,另一個病人晚上的尖叫聲讓整個小島上的人都沒睡着。她不斷問我,她的手和腿怎麼沒有感覺,可又能感到可怕的疼痛。我也無法回答。”

“我等會兒就去看看,可是我想現在最好還是中止治療。自行痊癒的可能性很大,如果是這樣,則說明氨苯碸有破壞作用。”

簡單瀏覽了一遍病歷,兩位醫生該巡查病房了。這是一項殘酷的工作。有個病人,全身到處是充滿膿汁的腫塊,當拉帕基斯用三氯乙酸擦乾潰爛部位時,他疼得直流眼淚。另一個靜靜地聽着克里提斯醫生的截肢建議,這是處理手上壞死骨的最好辦法,一個簡單的手術,甚至不需要麻醉劑,因爲身體的那部分已失去知覺。還有一個病人,聽到拉帕基斯說打算給他的腳作肌腱移植,這樣他就能站起來後,十分樂觀。在每個病牀邊,醫生們與病人商量下一步該如何做。有些病人要注射止痛藥,另一些病人可能要切除感染的皮膚。

第一批門診病人來了。有些只是來給他們潰爛的腳重新包紮一下,可是有些的治療很累人,特別是有個女人來要求把她鼻子上的麻風結節切除掉,用了許多腎上腺素藥棉,防止出血。

這些事一直忙到中午,然後又該查看接受新療法的病人。有件事很明瞭—試驗以來的這幾個月裡,新藥物療法產生了令人振奮的結果,大部分病人身上沒有出現克里提斯擔心的副作用。他每週都注意觀察有沒有貧血、肝炎和精神錯亂的症狀,其他用過氨苯碸的醫生的報告說可能會出現這些副作用,可是現在這裡沒有出現過一例,這令他十分欣慰。

“我們現在給試驗者用的氨苯碸劑量從二十五毫克上升到三百毫克,每週二次。”拉帕基斯說,“我最多隻能給他們用這麼多,對吧。”

“我當然不建議再提高劑量。如果現有劑量產生這樣的結果,我想我們應該把這看作劑量的最高上限,特別是考慮到他們一直要注射這個藥的時間。最新指導是病人身上的病菌停止活動後,我們應該繼續施用氨苯碸幾年。”克里提斯說,停了停後又加上一句:“那要拖很久,不過如果能治好,我想不出他們有什麼好抱怨的。”

“接着開始爲下一組病人治療怎麼樣?”

拉帕基斯很興奮,又迫不及待。沒人能大膽宣稱這些麻風病人已治癒了,還要過幾個月,待他們真的能通過檢查,其體內再也沒有麻風桿菌後,才能如此宣佈。他從內心裡感到,經過這麼多年的談判,錯誤的開始、對治癒沒有真正信念後,轉折點終於來了!希望取代了放棄和絕望!

“是的,等待沒意義。我想我們應該儘可能再選十五人。像以前一樣,他們應該健康狀況良好。”克里提斯說。

他全副身心都想確保瑪麗婭在這個名單裡,可是他知道摻入自己的影響不符合職業操守。他的思緒從討論新的治療方案飄到了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瑪麗婭。每天都過得像一個世紀。

接下來的禮拜一,佛提妮像往常一樣來小島。瑪麗婭想告訴她上禮拜克里提斯醫生受到的英雄般接待,可是她看得出佛提妮有爆炸性新聞。她幾乎沒進瑪麗婭的家門決來了:“安娜懷孕了!”

“謝天謝地,總算!”瑪麗婭說,拿不準這消息到底是好還是壞,“我爸爸知道嗎?”

“他不可能知道,要不然他會跟你說起,是不是?”

“我猜他會的。”她若有所思地說,“你怎麼發現的?”

“當然是通過安東尼斯,不管怎樣,莊園裡好幾周來一直流傳着這種推測。”

“那跟我說說。告訴我他們都在說什麼。”瑪麗婭說,迫不及待想知道具體情況。

“好吧,連着好幾周,屋外看不到安娜的影子,有人說她生病了,然後上週有一天她終於又重新出現在大家面前—明顯胖了好多。”

“可是那並不一定意味着她懷孕了呀?”瑪麗婭說道。

“噢,是的,是懷孕了,因爲他們宣佈了:她懷孕三個半月了。”

在懷孕最初的幾個月裡,安娜一直被難受折磨着。每天從早晨開始,整整一天她都嘔吐、噁心,吃的東西沒法在體內留存,一連幾周,她的醫生都懷疑這個孩子究竟能不能存活下來。他從沒見過一個女人妊娠反應這般強烈,被懷孕弄得如此虛弱。待嘔吐過去後,新問題又來了—她開始流血。保住寶寶唯一的辦法是絕對臥牀休息。然而,那個孩子似乎決心牢牢抓着她不放。直到懷孕十四周時,一切穩定下來。令安德烈斯寬心的是,安娜能從牀上起來了。

安娜看着鏡子裡一個月前還是憔悴的臉現在又圓潤了回來,當她側着身子時,能清楚地看到肚子隆起來了。她的標誌性苗條合身的衣服裙子全塞進衣櫃裡,現在穿的是寬鬆衣服,衣服下的肚子日益隆起。

這成了莊園裡慶祝的理由。一天傍晚,安德烈斯打開他的酒窖,所有工人們聚到屋外樹下,喝着上一年最好的葡萄酒。馬諾里也在那裡,當人們爲即將出生的孩子舉杯祝賀時,他的嗓門最大。

瑪麗婭聽着佛提妮描述最近發生的事件,覺得難以置信。

“我相信她根本沒把去看爸爸放在心上。”她說,“她除了自己,從不考慮別人,是不是?是我去告訴爸爸,還是等到她騰出時間自己去說?”

“如果我是你,我會告訴他。否則他肯定會從別的地方聽到的。”

她們沉默着坐了一會兒。對孩子的期盼通常最讓人興奮,特別是在女人們和這麼親的親戚之間。可是,這次不是這樣。

“大概是安德烈斯的吧?”

瑪麗婭把這說不出口的話說了出來。

“我不知道。我預感安娜自己也不知道,可是安東尼斯說那些流言飛語還在傳着。他們全都很高興,爲預祝這個新生兒的安全降臨而乾杯,可是在安德烈斯身後,還有很多人在嚼舌根。”

“那並不奇怪,是吧?”

兩個女人又談了一會兒。這個家庭的重要新動向把其他事情掃到一邊,暫時讓瑪麗婭從對克里提斯的思念和上週的英勇行爲上轉移開來,這是她們好幾個禮拜以來的見面中,佛提妮第一次發現她沒有聽到瑪麗婭喋喋不休地談論醫生了。“克里提斯醫生這,克里提斯醫生那!”她嘲笑瑪麗婭,點明後者愈發加劇的迷戀之情時,瑪麗婭的臉頓時紅得像高山罌粟一樣。

“我得儘快告訴爸爸安娜的情況。”瑪麗婭說,“我要當個好消息告訴他,說安娜病得太厲害,沒辦法去看他。再說,這多少也是真的。”

她們回到碼頭上,吉奧吉斯把他運過來的所有箱子都已卸下來,正坐在樹下的矮牆上,靜靜地抽菸,看着風景。

雖然他坐在那裡有一千次,可天氣和光線的配合令每天都有不同的景象。有時候布拉卡後面浮現的光禿禿的山成了藍色,有時是淡黃色,有時又是灰色。今天,天邊有些低低的雲層,山根本看不太清。大風抽打着海面,海面上有些地方捲起浪花,四下裡飛濺,像溪流一樣飛過水麪。海洋彷彿化成一口嘶嘶作響的鍋爐,裡面煮着沸騰的海水,可是實際上它卻冷得像冰。

女人們的聲音把他從白日夢中驚醒,他站起來,備好小船準備動身。他女兒加快了腳步。

“爸爸,別急着走。有個消息!真正的好消息!”她說,儘量讓聲音聽上去開心。吉奧吉斯停下來。他唯一希望聽到的好消息是瑪麗婭有朝一日說她可以回家了。那是世上唯一讓他祈禱的事情。

“安娜懷了孩子。”她簡單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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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他模糊地說,好像忘了她是誰。“安娜。”他盯着地下重複道。事實上,他大約有一年沒見過他大女兒了。自從那天瑪麗婭開始在斯皮納龍格島上生活以來,安娜一次也沒來看過他,由於吉奧吉斯在範多拉基家是個personanongrata①,聯繫由此中斷。起初讓人萬分悲痛,但是隨着時間的流逝,儘管他知道父女親情永遠都在,他還是逐漸忘了有這麼個女兒。偶爾他會想,這兩個女兒是同一父母生養,自打她們出生開始就同樣養大,差別怎麼會如此之大?可這便是最近他想到關於安娜的全部了。

“那很好。”他最後說,努力想作出點反應,“什麼時候生?”

“我們估計應該是在八月。”瑪麗婭回答說,“爲什麼您不寫封信給她呢?”

“是的,也許我該寫封信。那是取得聯繫的好藉口。”

聽到第一個外孫即將出生,他該如何反應呢?他見過他的幾個朋友當了祖父之後欣喜若狂的樣子。就在一年前,他最好的朋友帕夫羅思·安哲羅普洛斯慶祝佛提妮的孩子出生時,即席喝酒跳舞,似乎全布拉卡的人全涌到了小酒館,和他一起慶祝。吉奧吉斯想象不出自己在安娜的孩子降生後喝奇科迪亞酒慶祝的樣子,至少,這是給她寫信的藉口。那周晚些時候,他會讓瑪麗婭幫着寫信,可是用不着那麼急。

兩天後,是克里提斯來訪的日子。每當他要來斯皮納龍格的日子,早上五點就會起牀,經過從伊拉克裡翁長長的旅程後,在最後的幾里路上,他滿心期待着嘴脣上的濃咖啡的味道。他看得出瑪麗婭在等他,今天他內心裡排練了好多遍打算向她說的話。在他腦海裡,他看到一個能言善辯卻充滿激情的他,寧靜卻感情如火,可是當他下船時,迎面看到他愛的那美麗女子的容顏時,卻知道他不該那麼着急。雖然她看他的眼神像朋友,可跟他說話的口氣還是病人,作爲她的醫生,他認識到向她表白愛的夢想到底不過是夢想罷了。他不可能越過身份上的障礙。

他們像平時一樣穿過地道,可是這次,讓他舒了一口氣的是,地道盡頭沒有人在歡呼迎接。像往常一樣,杯子放在桌上,瑪麗婭爲了節約時間,在他來之前就已煮好了咖啡。

“人們還在談論你是如何救了我們。”她說,把咖啡壺從爐子上端下來。

“他們真好,這樣感激,可是我肯定他們不久會忘了的。我只希望那些製造麻煩的人今後離遠點。”

“噢,我想他們會的。佛提妮告訴我,這是由一個謠傳引起的,人們以爲當地一個男孩給帶到伊拉克裡翁的醫院作麻風病檢查去了。可是,那男孩和他父親上週回來了。他們只是去哈里阿看望男孩的奶奶,決定在那裡住幾天。他根本沒病。”

克里提斯專心地聽着瑪麗婭說話,決心控制自己的感情。否則那是錯的,有違他的身份。

“藥物治療的結果振奮人心。”他說,換了個話題,“有些病人身上真的看得到好轉。”

“我知道。”她說,“迪米特里·裡莫尼亞斯就是其中一個,我昨天還和他說話來着。他說他已經感覺到變化。”

“很可能是心理作用,”克里提斯說,“接受這種治療很容易刺激病人。拉帕基斯醫生正在編制一份人員清單,我們將從中再選一組人員。最後,我希望所有島民幾乎都能用上這種新藥。”

他想說他希望她在那份名單之上。他想說如果她得救了,那這些年來的研究與試驗都值得。他想說他愛她。可是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出口。

儘管他很想在瑪麗婭漂亮的房間中多停留一會兒,可還是得走了。再次見到她之前,還得艱難地熬過又一個七天,可他無法容忍自己或他人的不守時,他知道醫院裡人人都在等着他。禮拜三像一束陽光照耀他和拉帕基斯醫生辛苦而超負荷工作的黑暗一週,他的勤勉守時顯得更加重要。由於使用藥物療法,過度工作讓兩位醫生的忍耐力到了極限。他們不僅得照顧出現麻風病一般反應的病人,現在還得照顧那些產生副作用的病人。連續多個晚上,拉帕基斯十點鐘之前沒有離開過小島,有時候第二天早上七點又回來了。不久,他只好考慮提高探訪斯皮納龍格的頻率,改爲一週兩次甚至三次。

兩週內,拉帕基斯醫生列出了第二組新療法的最後候選名單。瑪麗婭也在其中。三月中的一個禮拜三,斯皮納龍格北面山坡的野花開得漫山遍野,杏樹上裹得緊緊的蓓蕾也綻放了,克里提斯來瑪麗婭的家裡找她。那時正是六點鐘,她很吃驚地聽到有人敲門。看到醫生站在門外,她更加驚奇,她知道這時他通常急於與父親會合,好開始踏上回伊拉克裡翁的漫長旅程。

“克里提斯醫生,進來吧……我能爲你做點什麼?”

黃昏的光線從薄紗窗中透進來,灑下琥珀色的光芒,彷彿外面整個村莊都在燃燒一般,此刻克里提斯的心思全在瑪麗婭身上,可能以爲村莊真的在燃燒。讓瑪麗婭吃驚的是,他抓住她的雙手。

“你下週要開始治療了。”他說,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十分肯定地加上一句,“有一天,你會離開這座島。”

許多話,他練習過許多次,可是當這一刻真的來臨時,他只能用無聲的手勢表達他的情意。而對瑪麗婭來說,這雙握着她的手,這輕輕地握着她冰涼手指的手,比任何言語都更親密,都更明白地表白了愛。肌膚相連帶來的煥發生命的情感幾乎淹沒了她。

當瑪麗婭和克里提斯坐下來討論那些抽象事情時,即使在沉默的間隙中,她也感覺到完整和滿足。她找到遺失的錢包或鑰匙時就是這種感覺,瘋狂搜尋後纔有的發現,便是這種平和與完整—跟克里提斯醫生在一起就是這種感覺。

她忍不住拿他和馬諾里比較,馬諾里浮誇的談話、輕浮的舉止總是無拘無束地從身上流露出來,像爆裂的水管裡噴出的水。他們在範多拉基家第一次見面時,他就抓住她的手,吻它,彷彿他已墜入情網。是的,就是那樣:她絕對肯定地知道馬諾里並沒有真正愛上她,他只有墜入情網的這個想法。而此刻的克里提斯,從他的各種表現看,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情感。他太忙了,太專注於工作,反而沒有認識到愛的跡象或表現。

瑪麗婭擡起頭。他們的眼睛、他們的手現在緊緊地交織在一起。他的眼神充滿了善意與同情。他們倆不知道站了多久,長得彷彿過了一個世紀,足以讓他們的生命結束,讓他們獲得新生。

“下禮拜我會來看你,”克里提斯終於說,“到那時我希望拉帕基斯醫生已給你定好了開始新療法的日期。再見,瑪麗婭。”

他離開她的家。瑪麗婭看着克里提斯瘦削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不見了。她覺得她早就瞭解他。甚至早在她的前半生,當他在德國人佔領之前來斯皮納龍格時,她第一眼看到他時就瞭解他了。雖然他那時沒給她留下什麼印象,現在她發現自己想不出不愛他會是什麼感覺。在她心中,克里提斯現在佔有的那個大空間裡,原來住着的是什麼呢?

雖然瑪麗婭和醫生之間的愛沒有明說,可是佛提妮還是能明顯察覺得到很多東西。當她禮拜一來的時候,她明顯發現老朋友身上發生了什麼變化。她們的友誼讓她可以發現瑪麗婭情感變化的蛛絲馬跡。如果一個人頭髮看上去有點幹,皮膚髮黃或眼睛無神,總是能泄露哪怕一絲不快或生病的跡象。女人互相注意對方的這些東西,就像她們注意眼睛裡的光芒或久不消逝的笑容一樣。今天的瑪麗婭容光煥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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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上去好似病已治好了。”佛提妮笑她,她把包往桌上一放,“快點告訴我。發生什麼了?”

“克里提斯醫生—”瑪麗婭開始說。

“好像我猜不到似的,”佛提妮逗她,“繼續說……”

“我不知道怎麼跟你說,真的。他甚至什麼也沒說。”

“可是他做了什麼?”佛提妮催促着,用好朋友想知道細節的那種熱情催她快說。

“他握了我的手,就那樣,可是那一定意味着什麼。我肯定。”

瑪麗婭知道握手對生活在外面廣闊世界裡人來說平淡無奇,可是即使在克里特島上,握手也是未婚男女之間的一種正式禮儀。

“他說我不久就要開始新的療法,他說有一天我會離開這座島……他說得好像他很在意。”

所有這些看上去只是很微弱的愛的表白。佛提妮從未正式見過克里提斯,她怎麼判斷他呢?可是,在她面前,她看到她最要好的朋友充滿快樂。這真而又真。

“如果這裡的人們知道你和醫生之間的關係,他們會怎麼想?”佛提妮很實際。她知道小地方的人們是怎麼說話的,斯皮納龍格與布拉卡無異,那裡醫生和病人的關係,會讓人們在門口閒扯到深夜。

“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我相信有人已注意到他每個禮拜三清晨從我家出來,可是沒人說什麼。至少沒當着我的面說。”

她是對的。有些愛嚼舌根的人想散播謠言,可是島上的人們很喜歡瑪麗婭,惡毒的流言飛語只會粘在那些不太受歡迎的人身上。瑪麗婭最擔心的是人們以爲她受到了優先治療;比如,在排隊等候注射時排在前面,或得到某種其他的小特權,不管有多微不足道,也足以惹人嫉妒。那會對克里提斯造成惡劣影響,她決心確保他不受別人指責。像凱特琳娜·帕帕蒂米特里奧,她就相當礙事,她好多次看見克里提斯離開瑪麗婭的房子,而對有些想控制她周圍一切的人來說,這也令人不安。島主的妻子想盡一切辦法想從瑪麗婭那裡探聽克里提斯去她那裡做什麼,可是瑪麗婭有意避而不答。她有權保密。另一個麻煩便是克里斯蒂娜·克羅斯塔拉基斯,她是非官方信息的公告人,過去一年裡,她堅持不懈地以無情手段敗壞瑪麗婭的名譽。每天傍晚她都要走進小飯館,毫無證據,卻逢人便說瑪麗婭·佩特基斯不值得大家信任。

“她跟那個專家,你們知道,”她小聲說,“你們記着我的話吧,她會在我們之前先被治好,離開這座島。”

挑起人們的憤怒與不滿的任務支撐着她活下去。她曾經試過,對瑪麗婭的母親做同樣的事情,可失敗了;現在她要盡全力擾亂她女兒寧靜的心靈。可是瑪麗婭十分堅強,足以抵制這種行徑,她與醫生深深相愛,她的快樂別人管不着。

瑪麗婭的治療從那個月開始。自從她來到斯皮納龍格後,病症發展很慢,過去一年半中,她皮膚上麻木的斑塊很少。和多數島民不同,她的腳底、手掌沒有麻木感,那意味着她不容易受到疼痛和腐爛的影響,而正是疼痛和腐爛讓許多麻風病人付出了長失行走能力和需要照料的代價。如果有塊小石子進了她的鞋子,她很快就感覺得到,在“街區”裡幫助病人時,她柔軟的手團起來握着那口大大的煮菜鍋的耳子時,雙手就跟以前一樣靈活。這讓她成爲一個幸運兒,可是,儘管如此,總算要做點什麼來抗擊疾病了,她感到十分寬慰。雖然疾病沒有吞噬她的身體,可已徹底破壞了她的生命。

春天的季風從南邊吹來,從高山之間穿梭而過,來到米拉貝洛海灣,抽打着大海,掀起白色的怒濤。與此同時,陸地上的樹,本來已是枝繁葉茂,蓓蕾初放,現在卻開始颯颯作響。乾枯、光禿禿的樹枝咔嗒直響,什麼聲音也比這好聽。現在快要到五月了,天天烈日當空,把大地曬成五顏六色,單調的天空和岩石消失了,世界披上了藍色、金色、綠色、黃色和紫色。初夏,鳥兒快樂鳴囀,接下來的兩個月裡,大自然安靜下來,彷彿停頓不動。沒有一絲微風,玫瑰、芙蓉的香味飄散在空氣裡。樹葉和花朵努力從冬天休眠的樹裡顯露出來,六七月間一直美好,隨後便在炙熱的陽光下捲曲乾枯。

克里提斯醫生繼續每週一次來瑪麗婭家裡看她。對彼此的情感,他們一句話也不提。沉默也有某種魔力,就像最漂亮脆弱的肥皂泡升到時空中,清晰可見,五彩斑斕,可最好是不要去碰它。有一天,瑪麗婭想她的父母嘴邊是否經常掛着愛呢。她猜得很準,他們很少說;在他們幸福的婚姻中,無須提起如此肯定、毋庸置疑的那份情感。

整個夏天,瑪麗婭,以及一半的島民繼續使用氨苯碸。他們知道這並不意味着一夜之間就可以痊癒。或者,像那些愛挖苦的人所說,這是場“絞刑架下的白日夢”。可是至少給他們帶來了希望,甚至連那些還在等待治療的人們都開始沉浸在樂觀之中。然而,並不是所有人都健康無事。七月,娥必達·肯圖馬里斯的療程開始兩週後,進入麻風病反應期。醫生們不敢肯定是不是藥物治療的後果,可是他們立即停止注射,想盡一切辦法緩解她的痛苦。她的體溫高得失去控制,連續十天沒有低於過一百零五度①。她遍身腐爛疼痛,每一根神經都脆弱不堪;瑪麗婭不顧醫院的一切規定,堅持去看她。拉帕基斯醫生允許她進入老太太的小病房,娥必達躺在那兒,一會兒哭泣,一會兒出汗。

她從半閉的眼睛裡,看見了瑪麗婭。

“瑪麗婭,”她沙啞地小聲說,“他們幫不了我什麼。”

“您的身體在與疾病搏鬥。您絕對不能放棄希望,”瑪麗婭鼓勵她,“特別是現在!這還是第一次,醫生們十分自信能夠治好它。”

“不,聽我說,”隔着燃燒着的無法控制的痛苦之牆,娥必達向瑪麗婭請求,“我病了這麼久,我現在只想走了。我想和佩特羅斯在一起……請告訴他們,讓我走吧。”

瑪麗婭坐在牀邊的一把舊木椅上,握住老太太虛弱的手。她想,母親經過了同樣的死亡過程嗎?同樣慘烈的戰鬥,疲憊的身體發現自己沒有任何防備地遭到攻擊?她沒能在這裡跟母親道別,可是她要留在娥必達身邊,直到最後。

在那個炎熱的夜晚,有時候,阿西娜·瑪娜基斯會過來安慰一下她。

“走吧,去休息一下。”她說,“如果你整晚坐在這裡,不吃不喝,對自己沒有好處。我留下來陪娥必達一會兒。”

現在,娥必達的呼吸很微弱。她似乎是第一次沒有感到痛苦。瑪麗婭知道她可能活不了多久,她不想錯過娥必達離去的時刻。

“我要留下來,”她堅定地說,“我一定要留下來。”

瑪麗婭的直覺是對的。沒有多久,深夜最靜謐的時候,在人們即將停止活動,鳥兒就要開始挪動之時,娥必達最後嘆息了一聲,走了。她終於從飽受蹂躪的身體裡解脫出來。瑪麗婭哭幹了眼淚,哭得沒有了力氣。她不僅爲這個從她踏上這個島的第一天開始就給了她那麼多友誼的老太太難過,她還爲自己的母親而哭,母親最終的日子一定和娥必達同樣痛苦。

葬禮是件大事,島上所有人都涌進聖潘塔雷蒙小教堂,牧師在門口舉行儀式,站在被太陽炙烤的街道上的幾百人可以與那些已擠進比較涼爽的教堂的人同來參加。當聖歌和祈禱結束後,灑滿鮮花的棺木擡出,行進在隊伍最前頭,隊伍蜿蜒經過醫院、“街區”,繞過島上無人居住的地方,岩石從那裡落入陰森森的地獄之水中。

這是七月的最後一週,聖潘塔雷蒙的聖徒節就在本月的二十七日。此時舉行這樣的慶祝似乎又好又壞。一方面,最近埋葬了許多深受愛戴的島民,顯得治病的守護聖徒沒有做好本職工作。另一方面,斯皮納龍格上一些接受藥物治療的人們開始顯出恢復的早期跡象。有些人皮膚的感染不再擴散;有些人的血液重新回到了器官裡,癱瘓似乎好了。至少有幾個人,他們覺得奇蹟就要降臨了。聖潘塔雷蒙的誕辰慶祝會必須如期舉行,儘管人們想到他們應該悼念失去的朋友。

特別爲節日而做的麪包和餡餅前天晚上就烘烤好了。白天,人們列隊來到教堂,點燃蠟燭,誦唸祈禱文。晚上,跳舞和唱瑪提那,沒有出現最近一些節日人們熱情不足的情況。當風朝着布拉卡颳去時,那邊的人們不時聽得到隔海飄過來的七絃琴和布祖基琴的樂聲。

“人們需要未來,”接下來那周,克里提斯坐在瑪麗婭桌前時,她對他說,“即使他們沒把握這會帶來什麼。”

“你聽到他們說什麼了?”他問。瑪麗婭是克里提斯在麻風病隔離區這個真實世界裡的耳目。

“還沒人說要離開這裡。”她說,“我想我們全都知道現在還處於早期。可是人們的情緒變了。那些沒有開始治療的人們開始不安。他們知道這很重要。”

“沒關係。可能看起來慢,但我向你保證,這次真的會不同。”

“會有多慢?”她問。還要多久的問題瑪麗婭還從沒開口問過。

“即使病情不再活躍,我們也需要繼續治療一到兩年,具體時間取決於病情的嚴重程度。”

對於這個古老疾病、這個最早爲人類所知的疾病,一兩年不過是眨眼之間的事。可是當克里提斯看着瑪麗婭,他知道那對他而言彷彿永生,雖然他們倆都不會明言。

似乎要用生來平衡死,八月末傳來安娜的孩子出生的消息。吉奧吉斯一個禮拜五來的時候,告訴了瑪麗婭。是個女兒,但他沒有看到那個孩子,是禮拜四晚上安東尼斯火急火燎地回布拉卡告訴他的。生得很不容易,安娜懷孕的最後一段日子裡,病了好幾周,分娩很痛苦,拖了很長時間。雖然她還很虛弱,不過醫生向她保證,她會很快恢復,可以準備再生一個。但這可是安娜最不想做的事。幸運的是,那個孩子很建康,現在長得很快。

孩子的出生緩和了亞力山特羅斯對吉奧吉斯·佩特基斯的態度,他覺得現在是和解的好時候。這個老人被冷落得夠久了。幾天後邀請他參加洗禮的信送到了吉奧吉斯手上。洗禮定於下週舉行,還有盛宴款待和慶祝活動,這在克里特人來說不需要什麼藉口。範多拉基家經過十年的等待纔有孩子出生,足以成爲整個家庭和整個周圍地區的感恩和慶祝的理由。擁有土地、爲人提供工作機會的人沒有子嗣,大家都不喜歡這種被打亂的自然秩序。現在安娜·範多拉基生了一個孩子,人人都相信她還會再生一個,下次應該是個男孩。那就能堅決保證古老模式會延續到下一代。

洗禮在安娜和安德烈斯九年前舉行婚禮的同一座伊羅達教堂舉行。吉奧吉斯坐在教堂後面硬木板凳上等着。他想,從那以後變化多大啊。教堂裡還有幾十人,一起在等着他的女兒和丈夫帶着孩子來。吉奧吉斯儘量來得晚些,現在坐在那兒,縮在外套裡,只想避開同範多拉基家其他人的交談,那些人他已有兩年沒見過了。他來的時候,亞力山特羅斯和艾列弗特瑞亞已經坐在教堂前排,挨着他們坐的是馬諾里,他正興致勃勃地和後面一排人說話,他在講什麼趣聞,手舞足蹈,讓聽的人忍不住哈哈大笑。他還和以前一樣英俊,黑髮比吉奧吉斯記憶中的要長些,潔白的牙齒在黝黑的皮膚映襯下閃着光。他一定還在想着瑪麗婭,吉奧吉斯沉思着,因爲他沒有再找個姑娘結婚。這時衆人站起來。牧師進來了,行經走道,後面跟着安德烈斯和安娜。她抱着一個小小的白色蕾絲襁褓。

吉奧吉斯立即被女兒的出現驚醒了。他以爲會見到母愛的光芒,可實際只見到一個憔悴的人影飄過他身邊。他回想起伊蓮妮在他們兩個女兒出生後的樣子,那時伊蓮妮健康豐滿,這對連着好些個月一直懷着孩子的人來說似乎很自然,可安娜卻纖弱得像根幼藤。吉奧吉斯好久沒有見到安娜了,可是沒想到她現在這個樣子。安德烈斯也是,吉奧吉斯想,那麼僵硬筆直,一如既往地意識到他在這個世界上的地位。

鬧哄哄的談話聲停了下來,人羣裡一片噓聲,讓大家安靜下來,似乎沒人想吵醒孩子。雖然她只知道母親溫暖的手抱着她,幸福得根本意識不到現在是在做什麼,這是孩子最重要的時刻。洗禮之前,索菲婭—這是她今後的名字—可能會受到“兇眼”①的傷害,可是一旦儀式舉行,她的靈魂就將得到保護。

在其他人再次坐下後,馬諾里走上前。除了牧師和孩子,他是洗禮上最關鍵的人物—教父。根據克里特人的習俗,孩子要指定一位教父,他是孩子生命中除了父母以外最重要的人。人們看着、聽着牧師念着經文,看到清水洗去孩子尚不存在的罪惡,馬諾里和索菲婭的靈魂連接到一起。他雙手接過孩子,吻她的前額。這時,任何語言也無法描述縈繞着他的新生嬰兒的香味。要珍愛這輕若無物的小生命,這再自然不過。

儀式的最後,牧師用一條潔白的緞帶繞過馬諾里的肩膀,繞着這個男人與孩子一圈,象徵性地打了個結。馬諾里低頭看着孩子甜美的臉,笑了。她現在醒了,漆黑的、天真無邪的眼睛茫然地看着他。在他臉上,她只看到了寵愛。人們深信不疑,他會永遠愛她,會珍愛他的教女,他親愛的乾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