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苦寺外。
無數蒼翠青竹綿延數公里。
當地人稱之爲老嶺竹海。
山風吹過,竹葉聲如同書頁翻過,林中又有山泉、溪流、古亭以及棋臺,偶爾還能見到石碑,皆是古代隱士留下。
了塵帶着一行人。
漫步穿過竹海。
一直到了那座古亭外方纔停下。
看的出來,竹亭有些年頭了,覆在頂上的茅草,都被雨水浸溼爛了不少。
亭中只有一方石桌,幾隻石凳。
坐下便能遠眺竹海,側耳傾聽溪水潺潺。
往些年,山上還算清幽時,常有隱士來此煮茶對弈,坐而論道,只可惜,這幅光景已經好些年不曾見到了。
了塵在此修行後。
山民們也儘量不會來打攪他坐禪。
這片竹海,也就成了他閒暇最爲鍾情之地。
提上一卷經書,聽風、賞月,有時一坐就是大半天。
但今日來此,顯然不是爲了賞景,而是此地情景,沒有外人打擾。
“來,諸位請坐。”
比起鷓鴣哨師兄妹三人忐忑不安。
了塵就要平靜許多。
只是讓幾人坐下。
“前輩尋得好地方,這等風景,我都想搬來做鄰居了。”
望着四周翠綠如玉的景緻,陳玉樓忍不住打趣道。
“哈哈哈,小友說笑了,陳家坐擁三湘四水之地,又有八百里洞庭,論風景,匡廬山都要差了一籌。”
在寺中住了這麼多天。
了塵對一行人已經算是極爲了解。
衆人當中,陳玉樓無論心性、手段,皆是當之無愧的第一。
縱是放眼天下。
整座江湖上,能比他還出衆者也寥寥無幾。
有了這番打趣,亭中緊張氣氛頓時緩和了不少,陳玉樓順勢問道。
“前輩這次出關,可是有了進展?”
“確實有了些思路。”
了塵也不隱瞞,點了點頭。
話音才落。
陳玉樓立刻察覺到身後幾道呼吸都爲之一亂。
他很清楚,這兩個字對鷓鴣哨師兄妹三人有着何等的震動,畢竟就算是他,也難掩心中驚歎。
了塵長老不愧是張三爺最爲得意的弟子。
這才幾天,竟然就找到了破譯天書的路。
“前輩,龍骨上說的什麼?”
“別急,來坐下慢慢說。”
看了眼一臉急切地鷓鴣哨,了塵擺擺手,示意他坐下。
隨即寬袍長袖的袖口輕輕一抖。
數件器物順次落在石桌上。
分明就是龍骨異文、十六墨玉指環以及一套紙筆。
“這些天,老衲按照十六字陰陽秘術,將這十六枚墨玉指環一一排序,最終找出了一種可能。”
十六枚指環,但從外表看幾乎沒有任何區別,但指環內側,卻是被人陰刻出了一個個的小字。
也正是那一點細微的變化。
才讓了塵摸到了一絲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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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
只見他雙手十指飛快撥動。
原本隨意凌亂的指環,也在迅速改變方位。
從前往後,以兩道八卦方位落子。
做完這一切,了塵並未停下動作,又將那張隨身帶來的白紙攤開,握住毛筆,飛快寫下一行字。
“這是……”
等他落筆,墨跡陰乾。
將紙頁翻轉推到兩人跟前時。
鷓鴣哨心神一振,再不敢多想,俯身低頭一臉認真的看了過去。
紙上一左一右。
繪着兩面圖案。
分明就是先天八卦以及後天八卦。
邊上又用楷字做了備註。
只是,紙上的字他都認識,放到一起卻讓他有種莫名的晦澀感。
“天地人鬼神佛魔畜。”
“攝鎮遁物化陰陽空?”
隨着鷓鴣哨低聲念着,臉上的不解之色也越發濃厚。
“這是周天十六字。”
陳玉樓輕聲解釋了一句。
“小友知道?”
了塵心頭一動,看向他的眼神裡滿是驚訝。
要知道,自師傅仙逝,這世上懂得完整十六字的人,就只有他一個。
縱是二師弟金算盤。
也只對風水術瞭如指掌,但後半卷的陰陽術,同樣一無所知。
這一切,就是因爲周天全卦早已經斷了傳承。
當年張三爺,還是因爲盜了一座周朝大墓,從中得到一件記載周天全卦的青銅器,經過多年苦心鑽研。
最終從周天全卦中,推演出了十六字。
而據他所知,卸嶺一派專攻於械,與搬山道人相似,對風水之術並不擅長。
沒想到,陳玉樓竟然能夠一口道破。
如何不讓他驚歎萬分?
“前輩有所不知,在下有位至交,乃是陰陽端公後人,陳某自小又對五行風水極感興趣,時常討教,算是學有所成。”
“陰陽端公?可是明朝那位周遇吉?”
了塵先是點點頭。
隨即又似乎想到了什麼,略帶驚疑的問道。
“不錯。”
“前輩見識果然驚人。”
四門四族。
除卻觀山封家之外,其餘三家名聲其實並不算高。
何況還是數百年前的古事。
一般人別說瞭如指掌,就是聽都沒有聽過。
了塵退隱江湖這麼多年。
還能如此清楚。
只能說他眼力見識,確實遠超常人。
“據說那位周總兵,曾射虎救猿而得以觀摩天書,如今看來,這份傳聞倒也不是空穴來風。”
見他確認。
了塵心中更是驚歎。
當年還在師門時,他就聽張三爺說起過那四大倒鬥家族。
本以爲周遇吉通曉陰陽、策神役鬼只不過是民間傳聞,沒想到……從今日所聞來看,此事似乎也有據可依。
“周家先祖有沒有觀天書,陳某不清楚,不過周先生在風水上的造詣確實過人。”
陳玉樓模棱兩可的迴應道。
他對十六字的瞭解。
最多的自然是來自於原著。
當然,從瓶山那位觀山太保身上得到的那份陵譜,同樣囊括周天全卦,只不過與十六字陰陽風水秘術還是略有區別罷了。
“原來如此。”
了塵點點頭。
不再糾結於此事。
伸手指向按照順序擺在石桌上的墨玉指環。
“這些指環,與周天十六字一一對應,然後藉助陰陽八卦,五行術數推演的話,就能破譯出龍骨上的天書密文。”
“這一點我們也想到了。”
陳玉樓點點頭。
天書中記載,是周文王衍雮塵珠所得,而墨玉指環便是破譯密文的解碼器。
對此他早就知曉。
問題是,有解碼器還不夠,還必須掌握解碼器的使用方法。
而方法便是十六字陰陽風水秘術。
這也是他們爲何不遠千里,從湘陰陳家莊一路趕來無苦寺尋他的緣故。
畢竟普天之下。
了塵是唯一通曉十六字之人。
至於陰陽眼孫國輔,不敢說他如今是否還在世上,連他也只得到了半卷秘術。
“按照這個思路,老衲藉助十六字反覆推算,最終弄明白了幾個字。”“敢問前輩,是哪幾個?”
聽到了塵這話。
跟他來到竹海中的一行四人,臉上皆是露出驚喜之色。
了塵手指劃過,最終落在龍骨最右側那幾個天書密文上。
“龍蛇之蟄!”
“龍蛇之蟄?”
聽到這幾個字,一種說不出的古怪情緒,頓時在四人心中蔓延。
連陳玉樓也是如此。
他甚至以爲聽錯,爲此還特意又詢問了一句。
然後了塵提筆,在紙業空白處寫下。
仍舊是龍蛇之蟄。
“前輩,在下只聽過尺蠖之屈,以求信,龍蛇之蟄,以存身。”
陳玉樓眉頭緊皺。
苦思冥想了好一會,這才終於開口。
縱使他學富五車,博聞強記,此刻也只想得到這一句話。
“這龍骨密文,難道指的是它?”
聽他說起,一旁的鷓鴣哨師兄妹三人,皆是沉默着不敢說話,生怕會驚擾到兩人思緒。
身爲扎格拉瑪一族。
千年以來他們都維繫着最爲純正的血脈。
即便一路遷徙到了江浙孔雀山。
能夠識文斷字。
但在古文化的認知上,終究還是遠遠不如陳玉樓。
至少面對龍蛇之蟄,不說理解其中深意,一時間,根本就是一頭霧水,茫然無知。
“陳掌櫃果然見識無雙。”
見他出口成章。
古文句式信手拈來。
了塵看向他的眼中讚賞之色更爲濃郁。
原本他只還只覺得,這一代陳家掌櫃心性手段遠超尋常人。
沒想到。
在書文造詣上也是如此深厚。
易書晦澀難懂。
不是苦心鑽研過的人,根本不可能做到如此脫口而出。
“這句話出自易書,說的是龍蛇冬日蟄居,以應對天時,保存性命。”
“不過,此處應該是化用典故。”
簡單解釋了下這四字真意。
了塵並未停歇。
而是繼續將自己推測向幾人說出。
“老衲看過,這方龍骨至少也是先秦時代的古物,差不多能夠追溯到商周時代,而那個時代,龍蛇之蟄其實就是代指周文王以及周武王。”
“而且,史記上記載文王拘而演周易。”
“所以老衲猜測,此物或許是文王遺留,或者至少也與他有關,還有,這塊龍骨似乎是殘篇,應該不止這一塊。”
轟——
了塵語速不急不緩。
神色平靜。
彷彿只是在講經誦課。
但聽到他最後那句話裡的斷言,陳玉樓腦海裡就像是有一道雷鳴響徹。
僅憑破譯出的龍蛇之蟄四字,便能猜測到這一步。
只能說了塵見識確實過人。
但要只是如此,他都不至於如此震撼,最關鍵的是殘篇之說,讓他忽然想起來從龍嶺西周墓中帶出的那一塊。
沒記錯的話。
孫教授,也就是封學武,在破譯出那枚龍骨後。
爲其命名爲‘鳳鳴岐山’。
以往他只以爲,那不過是孫教授的一種行事方式。
但如今再將兩者聯繫到一起。
陳玉樓心中忍不住冒出一個無比大膽的念頭。
鳳鳴岐山、龍蛇之蟄。
皆是歌頌文王時代的大事。
關鍵這些典故人人知曉,與雮塵珠之間似乎根本不沾邊際。
所以……
有沒有一種可能。
龍骨天書的密文,根本不是看上去那麼簡單,而是重重加密。
“前輩,按眼下的破譯速度,這塊龍骨大概多久能徹底成文?”
想到這。
陳玉樓心頭一沉,但神色間卻是毫無表露,只是平靜的問道。
“有十六字推演,最多三日。”
了塵稍稍猶豫了下,這纔給出一個答案。
三天麼?
聽到這個時限,陳玉樓點了點頭。
以他對了塵的瞭解,他說最多三日,大概兩天功夫就能完成。
兩三天功夫他還是等得起的。
“好。”
“那就麻煩前輩儘快破譯密文。”
“不麻煩……”
了塵擺擺手。
他退隱江湖多年,習慣了青燈黃卷、唸佛誦經的日子,十六字陰陽風水秘術已經許久不曾動用,如今倒是能夠藉此練練手。
對他來說,也不盡是壞事。
答應下來,了塵深深看了他一眼。
雖然相處時間不長。
但他自認爲對陳玉樓心性摸得還算通透。
這小子年紀雖然不大,但遇事不急不躁,穩如泰山,眼下明顯有些反常。
“小友可是有什麼擔憂?”
迎着了塵那雙慧眼如炬的眸子,陳玉樓不禁搖了搖頭。
“就知道瞞不過前輩。”
“在下只是覺得,這封異文或許沒有看上去的那麼簡單。”
又簡單將自己的猜測說了下。
當然,關於鳳鳴岐山篇還是特地隱去。
畢竟三枚龍骨,如今還只出世了第一枚,剩下兩塊分別藏在龍嶺和黑水城。
“所以才拜託前輩快些。”
“要是密文記載的確實不過是歌頌文王武王功德,那就能夠驗證陳某猜測是對的。”
“龍蛇之蟄、飛熊入夢?”
聽着他隨口化用的典故,饒是了塵也不禁生出幾分期待。
“好,那老衲現在就回去閉關。”
說到這,他再不耽誤,向幾人告辭,又謝絕他們相送,轉身便快步朝着無苦寺的方向走去。
若是真如陳玉樓猜測。
那這枚龍骨中,一定藏着天大的秘密。
本身藉由周天全卦設計天書,就已經足夠讓他驚喜,要是雙重加密,其中的挑戰性無疑會更上一層樓。
一直目送他消失在茫茫竹海之間。
沉默許久的鷓鴣哨三人,這才收回目光,視線落在陳玉樓身上。
交談全程。
他們甚至都插不上嘴。
花靈和老洋人對風水都一無所知,對他們而言,無異於天書。
但最受打擊的卻是鷓鴣哨,他在陳家莊鑽研了不少時日,又整天和周明嶽討教,卻仍舊如此。
“陳兄,你剛纔與了塵前輩說的密文一事……”
“暫時也只是猜測。”
從他語氣,陳玉樓就能猜到鷓鴣哨心思。
搖搖頭,示意他無需着急。
“等了塵前輩破譯全篇,就能知道真假了。”
“那要是真的呢?”
花靈這會終於反應過來,咬着紅脣,一雙漂亮的眸子裡滿是擔憂。
她想不明白。
爲何都已經拿到了雮塵珠,卻仍舊還是困難重重。
“真的也無妨。”
“有十六字,就等於掌握了使用鑰匙的手段,頂多再換一個思路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