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一種

關於我的朋友王小勇後來的生活,還有以下的版本。王小勇確實參軍了,到部隊後繼續和小玲玲保持着通信往來。他打算等退伍回來,就和她結婚。她的態度卻總是含含糊糊,他以爲這是女人的羞澀所致。王小勇退伍前給小玲玲寫了最後一封信,告訴她自己將於某日某時乘某某列車返回臨河城,時間很近了不必回信。小玲玲也就真的沒回。王小勇滿以爲到時候小玲玲會去車站接他,可是下車以後他就失望了。車站上有很多接軍的親屬,就是沒有小玲玲。王小勇在車站小賣部給小玲玲的單位打了一個電話,那邊卻說她出去了。“她去哪兒了?”對方回答說不知道。王小勇又問走了多長時間,對方已經把電話掛了。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秋天的上午,正好是星期天,街道上很熱鬧。王小勇提着包裹走在大街上,心中卻堆滿了陰霾。他走到西關橋時,看見了小玲玲,不過她身邊還有另外一個人。那個人穿着西裝,打着領帶,大腹便便,手裡拿着一塊半頭磚似的大哥大。小玲玲變成熟了、豐滿了、性感了,穿着時髦,一隻手挎着身邊男人的胳膊,另一隻手還牽着一條哈巴狗,讓他不敢認了。他跟着她走了將近一百米,才喊出她的名字。

小玲玲回過頭來,看見他,先是有些詫異,隨後臉上還是露出了驚喜:“呀,你回來了!”與此同時,她下意識地鬆開了挎着那個男人的那隻手。

王小勇想問她是不是沒收到那封信,但只是嘴脣動了動。

“這是寶子,你們認識吧?”小玲玲介紹身邊的那個男人,表情略帶慌張。

“喏,這是王小勇。”她補充道。

如果不是小玲玲介紹,他真認不出寶子,不是那個流着鼻涕傻吃的小胖墩了,變成大腹便便紳士風度的大老闆了。

“認識。”他淡淡地說。

“嘿!王小勇!”寶子熱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伸出一隻厚厚的手掌抓住王小勇握了又握:“不愧是解放軍戰士,英姿颯爽啊!我最羨慕你這一身軍裝了,我這輩子最崇拜的就是軍人,可惜,我這個身材,”他掐着自己的西褲腰,搖了搖頭,“沒那個命啊。”隨後,他又退後了一步,再次打量了打量王小勇,對小玲玲說,“你看,和大勇哥真像!”

小玲玲給寶子使了一個眼色,寶子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連忙改口:“我是說,你們兄弟兩個,都是英雄,都是英雄!”說着,挑起了大拇指。

他們站在橋上寒暄了一會兒,臨了寶子送給王小勇一張名片,上面印着“發發發貿易集團公司董事長龍寶”的字樣。

“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儘管給我打電話!”

王小勇麻木地應着,拎起地上的包。

“小勇!”寶子又回頭叫他,他轉過身去,寶子摟着小玲玲的腰,笑着說,“下週六是我們的好日子,到時候一定來啊。”

小玲玲看上去笑得很甜:“一定來啊。”

她銀鈴般的笑聲散佈在早晨的空氣裡,王小勇感覺腳底下的地晃了一下,什麼東西在身體裡忽悠一聲沉了下去。

在我的想象當中,王小勇可以有種種死法,其中比較通俗的一種是:一週以後,他如約參加了龍寶同小玲玲的盛大婚禮。那天的天氣無論風和日麗還是狂風暴雨,已經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王小勇那天喝得格外興高采烈,推杯換盞,觥籌交錯,與新郎新娘開着下流的玩笑,他甚至趁機親了伴娘一口,引得人們鬨堂大笑。他並不知道,這位伴娘就是幾年前哥哥最後的午餐上學貓叫的那位服務員。總而言之,王小勇是那天婚宴上的主角,穿梭往來,妙語連珠,使得那位蹩腳的司儀相形見絀,被迫偷偷地開溜。用人們的話來說,王小勇是彩頭、是活寶,是離了他不成席的壓桌菜。王小勇的表現很好地烘托出了宴會的喜慶氣氛,新郎爲此十分高興,還特意塞給他一個紅包。王小勇也沒客氣就收下了,可能當時他喝醉了,什麼也不知道了。

喜宴從中午的十二點一直持續到下午的四點半,人們才盡興而散。王小勇出門時腳底下一滑,多虧了那位善良的伴娘不計前嫌,及時地出手將他扶住,他纔沒有滑倒。王小勇擡起醉眼,嘟囔了一聲謝謝,那個女孩卻將鼻子一蹙,“哼”了一聲。那表情不勝調皮和嬌羞,王小勇心裡一動,覺着這姑娘有些面熟,卻怎麼也想不起在哪兒見過。門口有一個打着竹板、唱着蓮花落要喜錢的乞丐,王小勇從兜裡掏出那個紅包,就給了這名乞丐。乞丐喜出望外,追着王小勇一個勁兒地唱。新郎正好看到王小勇給乞丐紅包,立時很不高興,他甚至想從乞丐手裡把紅包搶回來,新娘制止了他的衝動。乞丐擁着王小勇一前一後地走了,像兩個好兄弟。

王小勇晃晃悠悠走到西關橋,胃裡一陣強烈的不適,他衝到橋頭上,探身就往河裡嘔吐。橋上本來是有欄杆的,可惜幾個月前被一輛卡車撞斷了。王小勇剛吐了一口,身子就跟着栽了下去,他在空中還一直嘔吐,那些穢物劃了一個彩虹似的半圓。在他墜入河中的瞬間,他的腦海中突然閃現出一張笑靨如花的臉,不是新娘,而是她身邊的那位伴娘。

與其讓我的朋友滿身污臭從河裡爬上來,還不如讓他痛痛快快地死去,因爲那樣未免太有損他的英雄形象。可我隱約記得我爺爺曾經好像說過這樣的話,受不完一輩子那些罪,人想死還不容易呢。於是,我只好由着我的朋友繼續活下去。

王小勇並沒有參加龍寶和小玲玲的婚禮,只是找人捎去了一份喜錢,跟正常的人際往來沒什麼兩樣。那天,他到民政局辦理軍轉安置介紹信,去了一家企業報到。去了以後,才發現那家企業已經宣佈破產。王小勇再也沒找什麼工作,就在社會上混。直到有一天,又一次遇見了那個他在小玲玲結婚那天認識的姑娘。於是,他們結了婚,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這樣聽起來,簡直就像童話,甭說別人,我自己也不相信。幸福不是毛毛雨,不會從天而降,不經歷風雨,怎能見彩虹。事實上,王小勇參加了小玲玲的婚禮,只是等敬酒的時候,他已經不見了蹤影。過了幾天,王小勇去辦理轉業安置手續時,意外地發現辦公桌裡面的那個女孩有幾分面熟。

“您好,同志,拿好您的證件。”那個女孩說完這話也愣了,“是你?”

原來,這個女孩就是小玲玲婚禮上的那位伴娘。

再後來,他們開始了交往。部隊是鍛鍊人的熔爐,王小勇經過部隊訓練以後,再也不是原先吊兒郎當的德行了,變得成熟、穩重,很有男子漢的風度。那位姑娘愛上了他,轉過年來就結了婚。按說他們從此就該過上幸福的生活了,但是世事無常,後來事情的發展完全不是這樣。

王小勇在部隊裡當的是通信兵,復員後安排在郵電局工作,負責着大半個臨河城電話線路的安裝和維護。他結婚不久,就趕上了一次大規模的改線工程,天天忙着爬杆架線,吃住都在現場,幾乎很少回家。有一天,他碰巧就在自己家門口的一根電線杆上作業,穿着鐵鞋,戴着安全帽,像壁虎一樣貼在水泥電線杆上。他上去以後,才發現自己的萬用表忘在了地上,只好又往下走。在他轉身的瞬間,無意識地往自己家裡望了望。他印象當中,那天妻子應該是上班的,可是剛纔短短一瞥中,家裡似乎有人影晃動。他再次把目光投向自己家,看見明亮的陽臺上晾曬着幾件妻子的衣服,旁邊的臥室拉着窗簾,窗簾是結婚前他們一起去商店選定的,淡紫色,上面疊印着一些藍色的小小的幾何圖形。只要是她看中的,他就沒意見,和很多男人一樣,他對家居擺設什麼的一竅不通。不過商店的老闆說了一句話,他印象極爲深刻。“小姑娘都喜歡這個顏色,愛做夢!”在他心中,妻子就像一隻溫柔的小貓,令他心生憐愛,同時又有些隱隱的不安。他總覺着妻子身上說不上來什麼地方,並沒有隨她的年齡和身體一起長大成人。那是一種稚嫩的、幼弱的,還沒有成型的品質,也是他無法掌控的,想到這裡時,他常常不由自主地感到茫然。

現在,太陽把陽臺上衣服的陰影投在臥室的窗簾上,他的目力極好,在部隊裡實彈射擊時能夠準確地命中一百米外的一顆核桃。現在,他可以清楚地看到那陰影在微微擺動,這說明陽臺上可能開着窗戶,然而事實上所有的窗戶都緊閉着,那麼剩下的唯一原因就是窗簾在動。窗簾爲什麼會動?這個問題只在他腦海中閃了百分之一秒,隨後他就重新找回了最初觀望的位置。窗簾與牆壁之間有一道五釐米的縫隙,縫隙後面隱隱有兩團白花花的肉體在不停地蠕動。

他幾乎是從電線杆上跳下去的,鐵鞋摩擦着水泥,磨出一路火星。他跳到地上,不小心扭傷了腳,疼得情不自禁地咧了一下嘴,但他顧不上這些,彎腰把地上的萬用表拿開,拾起了下面的一把管鉗。他拎着管鉗向自己家衝去,受傷的腳折磨着他,疼痛使他想起自己死去的殘疾哥哥,雙重的屈辱壓迫着他的神經。他可能還想起了拋棄自己的小玲玲,想起寶子在橋上對他說“你們兄弟都是英雄”時,那敬佩又帶有嘲諷的表情。總而言之,他拎着管鉗向自己家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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