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願和我這老頭子走走。”名爲信的老人微笑着發出邀請，他白髮白鬚，精神卻是十分好，背也不駝，挺得筆直，若是隻看背影，便是仙風道骨了。
只是他的眼角，臉頰上細密的皺紋表示，他真的已經老了。
“樂意之至，這是扶蘇的榮幸。”扶蘇朝着面前的老人躬身行禮，隨後便走至老人身邊，落後半個身位，於情於理，都該讓老人先行。
公子扶蘇，溫文儒雅，氣度不凡，今日一見，方知不繆也！”老人見扶蘇神情自若，卻不失禮數，也是出言讚歎。
月光下，一老一少在城中慢行，老人在前，輕聲道：“當年吳起跟着我學劍，也是這樣跟在我身後的。”
“唉，可惜啊！”回首往事，老人嘆息一聲，多了一絲悵然，當初那個負劍遠遊的富家子弟，早已經不在了。
“老頭子要說聲謝謝，你讓魏武卒有了新統領，不再是野鬼了。”老人真摯的話語迴盪耳邊，扶蘇看着面前這個老人，暗暗嘆息。
“我想聽聽你對吳起的看法，可以嗎？”老人駐足，轉過身來十分認真，他的雙眼並不混濁，反而如同倆柄劍藏於其中，十分明亮。
扶蘇與老人對視，沒有及時開口，對於吳起，他們的感情都是十分複雜的，對老人來說，這個弟子他既惋惜，也有一絲失望，只是惋惜大於失望，失望卻如同一根刺，讓他那以釋懷。
“吳起將軍一生，受爭議頗多，不過在扶蘇看來，只有倆件事。”
無需多言，老人心下在意的，也是這倆件事情，他痛苦得閉上雙眼，一瞬間彷彿更老了些。
“母死不歸鄉，殺妻求將！”扶蘇自顧自開口，彷彿沒有看到老人痛苦的模樣，只是在自己的角度上，去評價那位將軍。
“扶蘇認爲，吳起將軍非爲不孝，而是大孝！”扶蘇的話語如同魔音貫耳，讓老人的雙眼瞬間睜開，帶着希冀，顫抖着聲音問道：“你！怎麼說？”
“吳起將軍離家前，曾咬臂出血立誓，不爲將相不歸家。”扶蘇字字清晰，“母死之時，吳起將軍痛哭至暈倒，且離家之後，並未荒廢時間，在扶蘇看來，這是大孝！”
“可，可他並未回去戴孝啊！”老人希冀了太久，他看着面前的扶蘇，就像看着一條小船，一條將他拉出泥沼的小船。
“在扶蘇看來，這並非不孝。”扶蘇搖搖頭 對上了老人明亮的雙眼，“母親故去，有多少人表面上痛苦流涕，實際上毫無悲痛之感，只是做做樣子，而吳起將軍心中悲痛，可不忘兌現對母親的承諾，對母有真孝之情，在扶蘇看來，這是大孝，勝過世間人多矣。”
“哈哈哈，好，好，好！”老人暢快大笑，陰霾去了大半，捻動鬍鬚。
老人笑容可掬，看着扶蘇，等待着下文，卻見扶蘇始終沉默，未有隻言片語。
“扶蘇，你怎麼不說了？”老人有些心急，他等待解開這個問題的時間，太久了。
“讓老先生失望了。”老人主動詢問，扶蘇不再沉默，“殺妻求將，吳起將軍他，錯了！”
錯了！
如有驚雷炸破心頭，老人的臉色發白，有些不甘得看着扶蘇，“錯了？”他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不由得再次確認，想找到那個救贖的答案。
“錯了！”這一次，清清楚楚，扶蘇斬釘截鐵，鏗鏘有力的回答，讓老人如墜深淵，腳步虛浮得退後幾步。
“你可知，當年他們夫妻二人，是多麼恩愛？”老人不甘心，再次發出了詢問，像是自問自答道：“她當年，也必然是願意成全他的！”
老先生說的不錯！”扶蘇對此，表示肯定，“可老先生也說了，他們夫妻很恩愛，她是願意成全將軍的。”
一瞬間，彷彿山崩地摧，老人臉色煞白，頹然癱倒。
他們是如此恩愛，她願成全他，可這些？難道就是他毅然殺妻的理由嗎？
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世間之事，多麼可悲可嘆啊！
“你不怕我殺了你嗎？”老人神色兇狠，可扶蘇可從中，聽見了不甘，聽見了最後一絲掙扎。
“扶蘇在此！”扶蘇不卑不亢，長身玉立，神色如常得回答。
扶蘇便是扶蘇，豈會因爲威脅而變？
“他這一生，從無愧於人啊！”老人神色黯淡，喃喃自語。
“可他愧了最不該愧的人！”扶蘇打斷老人的話，“對便是對，錯便是錯，從無功過相抵之說！”
將軍吳起，出將入相，文治武功，當世無雙，無愧天下人，卻愧無愧人。
秋風蕭瑟，暮夏已完，初秋悄然而至。
“老先生，我們再走走吧！”扶蘇走到老人身邊，輕輕扶起老人，宛如爺孫倆人一般，老人點點頭，掙扎着從地上坐起。
夜已深了，街道上再無一個行人，倆人就這般一起走了好遠好遠。
“先生，人無完人的！”扶蘇輕聲道，老人聽見了，輕輕嗯了一聲，再無言語。
過了許久，老人悠悠的聲音才傳來，“當年他要是呆在我身邊，做個負劍遠遊的遊俠，該多好！”
老人自言自語，扶蘇知道，這是老人最大的惋惜了，只是那樣一來，世上便沒有那個威震天下的將軍吳起了，只不過多了一個行走世間，實力極高的遊俠罷了。
這天下，從來不缺遊俠，卻久不見縱橫天下的將軍。
“我l想了想，”倆人停下腳步，老人主動開口，“人無完人，不足以說服我自己，我也不願意如此說服自己！”老人搖搖頭。
“雖然沒有得償所願，可還是謝謝了！”老人說着，擡起手來，二指併攏成劍指，“這個送你了，算是謝禮。”
老人二指似慢實快，未等扶蘇有所反應便抵在了扶蘇額頭上，下一刻，有無盡劍光於腦海中璀璨奪目而出，化爲一柄光劍。
“我畢生所學，都在這“光皙”一劍中。”老人的聲音響起，人早已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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