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當初牛羊遍地,銀帳滿原的王庭已經成了一片白地,李恪連一根樁、一塊氈都沒給頭曼留下,青青的草場上,只有衣衫襤褸的牧人遊魂似飄蕩,眼神空洞,見不着一絲生氣。
頭曼滾鞍而下,用最大的力氣扯住一個女人的布衫,只聽見刺啦一聲,麻布被撕開,女人在衆目睽睽之下,赤裸出骯髒的嶙峋的身體。
她晃若未覺,凹陷的眼眶呆呆看着頭曼。
“單于?”
“你是呼瑪!我記得你,你家小子常與小王子賽馬!”
“是……”
頭曼深吸了一口氣:“我的王庭……怎麼了!”
呼瑪空洞的眼睛裡沒有任何色彩,“秦人在燕然山殺死了左賢王,潰兵逃回來,那些被收留的部落反叛,和王軍戰鬥……”
“那些部落……”頭曼咬牙切齒道,“那些部落劫掠了王庭?”
“不是他們……”呼瑪歪着頭,赤着身,慘笑起來,“秦人來了,把王軍、叛徒,王庭裡的所有人都抓了起來,敢反抗的人都被殺死了,我們成了俘虜。”
“秦人……闕氏和小王子呢?”
“布翰爾部的人供出了闕氏,闕氏被殺掉了。小王子分在阿林的組裡,搬石頭時,他們組墊底,被整組殺掉了……”
頭曼一聲接一聲地喘粗氣,他不知道布翰爾部的人爲什麼要供出闕氏,也不知道自己的小兒子爲什麼要搬石頭,又爲什麼會墊底。
他只知道,自己弄死了不安分的長子,秦人又弄死了他恭順聰慧的小兒子。現在,他沒有兒子了。
“我的王帳,我的財富,牛羊和族人呢?”
“都在秦人那裡……”
“秦人在哪兒!”
“冰塞……”
“冰塞?”
“秦人在狼居胥山造了一座冰塞,就在那兒……”呼瑪晃晃悠悠回身,擡起臂,指向西方。
大軍在王庭的遺址駐馬紮營,頭曼壓抑住想要帶領全軍雷霆一擊的念頭,帶着千餘親隨直奔冰塞。
冰塞就在王庭以西十七裡,豔陽之下,頭曼目瞪口呆地看着這片他自小長大的富饒草場。
完全不同了……
密密麻麻的人叢,足有十好幾萬。牧民們遍灑在這片草原,男、女、老、少,每一個都是骨瘦如柴,髮膚骯髒。
他們像死了一樣三五作團遊蕩在一座木製的低矮城寨下,距離近到四五十步,不時還能見到有人疾衝到城下,拍打着木牆,向城上高聲呼喊。
可城上的秦人就像聽不到似的目不斜視。
他們持弓仗劍立在半人高的擋箭板和箭垛後頭,每隔三五步,還有杆樣式奇怪的牛皮大旗,叫人全然猜不出用途。
頭曼聽到親隨當中連聲的驚呼,有人在遊走的牧人中看見了熟人,更有人見到親人,一聲聲喚,卻得不到一聲迴應。
身後的騷動讓頭曼想到一個恐怖的可能。
“這……難道這些乞兒都是我的子民?不是說他們被秦人擄走了麼?”
智囊博日斤命人把裡着毯子,嚼着肉脯的呼瑪帶了上來。
頭曼指着滿原的遊魂問:“這些,是我的子民?”
“是,單于。”
“你不是說他們被秦人擄走了麼!”
“秦人讓我們勞作,等到冰塞建成,就把我們放了。”
“放了?”
“是,沒有糧食,沒有帳篷,我們不敢走出太遠,草原上到處都是野狼和禿鷹。”
“所以你們就向秦人乞要!你們的尊嚴呢?你們的驕傲呢?狼一樣的匈奴人什麼時候變成了羊!”
頭曼的雙目幾欲噴火,他死死盯着便是在答話時也不忘嚼肉脯的呼瑪,猛地就高揚起了馬鞭。
博日斤從旁攔住了他。
“單于,他們餓!”
“匈奴人從未遠離過飢餓,如果沒有食物裹腹,他們爲什麼不和秦人戰鬥!”
“秦人奪走了他們的馬,他們的弓,他們手無寸鐵,飢腸轆轆,沒辦法和秦人鬥!”
“那也不該丟棄匈奴人的驕傲!”
博日斤湊近到頭曼身邊:“單于,現在您關心的不該是您的子民做過什麼,而是……您打算怎麼安置這十多萬牧人?”
“怎麼……”頭曼張着嘴,聲音頓失。
他突然發現,自己安置不了這些牧人。他們不是幾百人,不是上千人,而是整整十幾萬人!
王庭被劫掠之後,頭曼手裡的物資只剩下月餘的軍糧,包括活牛、活羊和製成的肉脯。
這些食物若是隻供二十萬軍卒食用,大概還能堅持月餘,若是再分給數量幾乎與軍卒等若的難民,不需十日,吃食就該耗盡了!
他需要用食物維持住軍隊的戰鬥力,只有勇猛的軍隊才能幫他攻破眼前的怪異兵寨,爲他奪回王庭的財富。
可是,難民又不能不管……
這些人出自於自去年冬天起就被收容在狼居胥山的四十七個部落,包括他的王庭部落在內,大都是草原上戰力較強的大中型部落,也是構成頭曼手下強大聯軍的主要部落。
若是對這些難民的死活不聞不問,軍心會散,若是任由難民食盡軍糧,以至於斷了軍卒的火炊,軍心也會散!
秦人給他出了一道死題,他答與不答,如何作答皆是錯,這道題目,根本就沒有正確答案!
頭曼深吸了一口氣,咬牙切齒,面目猙獰。
“博日斤,你去見這座冰塞的首領,告訴他,只要他開城投降,我願意赦免他的罪!”
博日斤兩眼一亮:“單于是想取塞內物料養民?”
“是!拿下秦塞,取回王庭的財富和食糧,這是破解眼前難題……唯一的辦法。”
……
李恪得報,有匈奴單于使者至城下,指名呼喚冰塞主將城頭敘話。
他登上城樓,扶着擋箭板看清了十步外的來人。
這是個標準的匈奴人,穿麻右衽,玉帶繡靴。他略有些肥,皮膚粗糲,腮幫鼓起,拉碴的鬍子經過休整,還在下巴處打了幾個審美異於常人的鮮豔花結。
是來勸降的呢?還是來下戰書的?
李恪猜測着此人的來意,朗聲問話:“城下何人?”
“我乃匈奴國相博日斤,此番奉單于天命而來!秦將,我主單于神威,已經剿滅了蒙恬的北軍,如今帶着五十萬匈奴健騎回師,就紮營在十里之外!單于仁慈,特許你開城獻降,保全性命!你,還不謝恩?”
博日斤喊得極大聲,聲音隨風傳出百步距離,城上的將士全聽見了,竊竊私語,面有驚惶。
李恪左右環顧了一圈,在士卒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卓青。”
卓青快步跑上來:“青見過將軍!”
李恪點點頭,擡手指向城下的博日斤,一臉輕鬆說道:“找兩個人,射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