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梓心陷入一片荒蕪之中,極目之處皆是黑色。
雖然眼睛看不見,可其餘感官卻變得異常靈敏。
這幾日她總能聽到徘徊在塌邊的腳步聲,還有手掌貼上額頭的柔軟觸感。
外頭雨聲不歇,風裡彷彿都裹挾着厚重的水氣,溼漉漉的令人黏膩。
好在院子裡的桂花似乎開了,清甜的芬芳和着濃郁的草藥香盈滿一室。
這才稍稍緩解了這股悶熱難聞的氣味。
從冗長的黑暗中猛然睜開眼睛,她還有些不能適應屋裡的光線。
迷離好一陣,意識才從混沌中抽離,清醒過來。
葉梓心支起身子環顧四下,熟悉的陳設令她爲之一怔。
她竟然回到了之前住的那個小院裡。
富貴從外頭端着藥進來,見人呆坐在牀榻上,眼眸驀的一亮,聲音裡是藏不住的欣喜:”太好了,葉姑娘你終於醒了!“
隨後又忙向外頭大喊:“少爺,葉姑娘醒了!”
聞言而來的少年腳步急促,跑到門前,卻止住了腳。
身子半靠在門前,用長睫飛快掩飾住真正的情緒,眸子疏冷地掃了榻上之人一眼。
葉梓心迎上他漆如點墨的眸,眼角彎成月牙,露出明媚笑意。
像被什麼燙了一下,喻崢喉結輕微滾動,彆扭地將視線移開,嘴上亦如往常不饒人:“總算是醒了,沒白費本少爺花重金買的那些珍貴藥材!”
葉梓心知道大少爺心不壞,就是嘴巴毒不討喜,早就習以爲常。
又瞧見他手上拿着把小蒲扇,風塵僕僕而來,連鼻尖上沾了黑灰也不知。
她當即視線一轉,落在富貴放在塌邊的藥碗上,咬着脣陷入沉思。
那日被困洞坑的零星記憶驟然在腦中逐漸清晰,不斷翻涌着襲上心頭。
“你的身體沒事吧?”纏綿病榻多日,未好好進水,葉梓心嗓音喑啞,卻吐字清晰。
沒想到她醒來說的第一句話,竟是擔憂他的安危。
如有蜜糖滾入脣齒,喻崢心情愉悅起來,還未想好如何作答,卻被富貴搶話道:“葉姑娘不必擔心我家少爺,我家少爺就是外表看着虛了點,但往常那些補藥可不是白吃的,其實身體底子好着呢!倒是你失血過多,傷了元氣,快趕緊把藥給喝了吧!”
身子虛?還喝補藥?
“你胡說什麼!”喻崢厲聲呼喝。
要是他此刻手上有毒藥,真恨不得立馬就把富貴這小子給毒啞了!
旁人不坑,專坑自家主子迫害!
這絕對是病,得知!
富貴被他的眼刀嚇得噤若寒蟬。
唏噓這年頭說大實話沒準真的有性命之憂!
富貴的話信息量巨大,喻崢發現葉梓心看自己的眼神果然變了。
一時也掰扯不清,他語氣極兇道:“看什麼看,趕緊把藥喝了,不許浪費!”
葉梓心也不說話,乖乖拿藥,默默喝藥。
期間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衝他眨了又眨,彷彿在道:“沒想到原來你這麼虛,還要喝補藥來強身!”
喻崢被盯得如芒在背,索性出了屋子,眼不見爲淨。
他前腳一走,富貴便猶如瞬間衝破定身咒法一般,渾身都舒坦了。
耐心等身前人喝完藥,接過藥碗放下,他雙膝一軟,生生跪在了牀榻前。
葉梓心被此舉驚到:“你這是幹什麼?”
“葉姑娘,是我對不起你,之前那張配方其實和我家少爺無關,是我謄寫的時候寫錯了一味藥,才害的你變成那個樣子!”
這話憋在他心裡許久了,如今說出來總算暢快不少。
不等葉梓心回答,他又兩眼一閉,抖着小身板,擺出一臉赴死就義的樣子,聲音顫巍巍道:“要殺要剮任憑差遣,貴貴絕不會有任何怨言!”
要殺要剮任憑差遣!
這孩子怕是話本看多了吧,她又不是什麼會吃人的夜叉!
葉梓心哭笑不得,如今得知了秘方的原委,一直纏在心中的結也終於解開了。
她思忖半晌,故意嚇他:“我不會殺你的,但也不會讓你好過!“
富貴絕望地“啊”了一聲,下意識道:“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果然人不能做壞事,這不報應來了吧!
當即又腦補了那些權謀話本里被人關在大牢裡,施以酷刑,血肉模糊的場景。
抖着脣求饒:“葉姑娘你就不能可憐可憐我,放我一馬!”
葉梓心計上心頭,眸中透着狡黠:“其實我這人吧有個毛病,心情不好,就喜歡拿刀,然後……”
富貴被她猛然揮舞過來的手嚇得捂住自己的脖子,大喊道:“你說你說,如何才能讓你心情變好!”
見魚兒上鉤,葉梓心壓低聲音:“要不就說點你家少爺的糗事給我樂樂唄!”
“啥?”富貴以爲自己聽錯了,瞠目結舌道:“就這?“
“不然呢!”
他還以爲對方會提什麼天大的請求!
富貴大鬆一口氣,拍着胸脯,自信道:“嘿,那還不簡單!”
要說他家少爺那些年幹過的糗事,他最是清楚不過,只怕是三天三夜都說不完呢!
他忙搬來張小矮几在塌前坐下,拿腔捏調道:”葉姑娘,您聽我說……“
清晨的雨落了又停,未幾就出了太陽,把院落映得滿目金黃。
喻崢才把受潮的草藥鋪灑在陽光下,就被屋裡傳出的笑聲打破了閒情雅緻。
那聲音忽大忽小,比停在枝頭嘰喳的鳥雀還要讓人心煩。
他偷偷靠在窗邊,透過縫隙往裡看。
屋裡的氣氛一派和諧,甚至算的上是其樂融融。
牀上榻前兩人不知說着什麼,似乎怕人聽到,故意把聲音壓得很低。
每當矮几上的人說完,那榻上的人立時就笑得人仰馬翻。
就那生龍活虎的勁頭,哪像個大病初癒之人。
“你說,你家少爺喝醉酒上街亂跑,結果被條大黑狗追了好幾條街!“
“一點沒錯!最後還被狗咬破了褲衩,灰頭土臉回來的!那條破洞的褲衩至今還被我家夫人留着呢,說要留作紀念!”
“救命!實在太好笑了!”葉梓心擦着眼角冒出的淚花,笑得根本停不下來。
富貴忙提醒道:“葉姑娘,你小點聲,別被我家少爺聽到了!”
“好好,我儘量!”
說什麼呢,這麼好笑!爲什麼不喊上他一起樂呵樂呵呢!
片刻,喻大少爺很快就得出結論:很好,果然是他不配!
喻崢摩拳擦掌,眯着眼盯着那個坐在矮几上說的眉飛色舞之人,陰惻惻一笑。
看來是時候清理門戶了!
宋晚提着食盒走進院子的時候,就瞧見幾乎快要把臉貼到窗上的少年。
她清清嗓子,喚了一聲:“喻少爺,這是在做什麼?“
喻崢聞言轉身,神色有些許尷尬,只道:“她醒了,你進去看看吧!”
宋晚趕緊推門而入,就瞧見笑作一團的兩人。
那日她在莫府焦心等了許久,後來才知喻崢自作主張把人帶回了這裡。
當時的葉梓心受傷昏迷,高燒不退,情況很是緊急,好在喻崢請來了個名醫診治,才無性命之憂。
她想着書鋪地方小,這裡環境清幽,顯然更適合養病,便也沒把人接回去。
餘光瞥見立在門前的身影,葉梓心雀躍大喊:“宋美人!”
富貴識相地起身,退出屋子,給兩人單獨的空間。
一走出外頭,就被人拖拽到了角落裡,言行逼供。
“老實交代,前面和女人說什麼了!”
富貴扯起慌道:“就是說點笑話讓葉姑娘開心而已,少年你想多了,絕對不是在說你壞話!”
喻崢見他語氣平靜,半信半疑着只好作罷。
屋內,宋晚放下東西,忍住涌起的鼻酸眼澀,走過去,將那不安分的人又按回到榻上。
給她蓋好被褥,指責道:“瞎折騰什麼,還想受涼了,多喝幾天藥是不是!”
葉梓心不想她憂心,雲淡風輕道:“我這一覺睡得可舒服了,醒來神清氣爽,除了這手還不能動,其他都好的狠!”
哪裡是好的很!
明明前幾日那臥榻而眠的人還小臉蒼白,虛弱不已,看得人想流眼淚。
眼下不過是氣色稍好了一些,身形其實還是比往常消瘦了許多,連臉頰上的肉都不見了。
宋晚不忍戳穿,湊過去道:“我看看!”然後眯起眸子,嘖嘖道:“確實不錯,比以前還要醜!”
“當然啊,我不醜,怎麼體現出我們宋大老闆的美呢!”
“好了,彆嘴貧了!”
兩人又閒聊一陣,葉梓心忽而想起正事:“我依稀記得最後是閻王把我和喻大腿給救出去的。”
“恩,當時是他主動請纓,帶人上山找你們的!“
“閻王雖然看着凶神惡煞了點,但是個好人,到底是救恩之恩,等我好些了,看來得登門道謝纔是!”
宋晚輕笑道:“你倒是懂得感恩,那人家喻大腿對你也不錯啊,這些日又給你找大夫,還捨得給你買名貴藥材,又親自煎藥,爲你忙前忙後,也沒半句怨言!“
“這份恩情,你又打算怎麼還呢?”
葉梓心面色微變,支支吾吾起來:“我……還沒想好。”
身爲局外人,宋晚看得門清,自打兩人不歡而散後,葉梓心其實心中是後悔的,只是拉不下臉面回去求和罷了。
“依我看啊,不如你留下來繼續給人當保鏢吧!”
恍惚間葉梓心竟覺得注意還不錯,就在她快要應聲點頭之際,又猛然醒過神來,覺出幾分不對勁。
“你先前明明還對我當保鏢,沒時間寫稿這事,諸多埋怨呢,爲何現在態度轉變得這麼快!”
她傷的可是手,又不是腦袋,哪能這麼好忽悠!
宋晚閃爍其詞道:“我就是覺得咱們書鋪的人得懂得感恩……”
她東拉西扯一番,最後卻連自己都聽不下去,索性坦白道:“其實,我有個任務想交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