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還無比熱鬧的湖心小築,如今卻是人去樓空,安靜如斯。
“吱呀”的推門聲落在耳邊異常清晰。
莫梧桐半眯着眼打量情況,看見熟悉的身影后,兩眼一睜,毫無顧忌地支起身來,生龍活虎的模樣,哪像個需要臥牀休息的病人。
方纔那病容盡顯的小臉此時也彷彿被窗外的微風拂了去。
雖仍有些倦態,眸子裡卻神采飛揚。
她轉了轉發酸的脖子,抱怨道:“可總算把這羣女人給打發走了!”
“小姐,沒想到裝暈這招這麼管用,想來她們也不敢出去亂說,就算是走漏了風聲,也能用你身體不適的藉口搪塞過去!”
綠葉邊說邊擡手關門,語氣裡是止不住的喜悅。
“那是自然,就這點小事,可難不倒我,你家小姐聰明着呢!“
綠葉笑着迎合:“小姐說的極是!”
正說着轉身,眼前之景卻讓她脣角的笑意驟然收住。
只見莫梧桐雙膝微曲,盤腿坐於牀上,裙裾凌亂地拂在腳邊。
如此不堪入目的坐姿哪有半點大家閨秀的樣子。
“小姑奶奶啊,你這樣子若是被老爺看見了,又得免不了一痛罵了!”
綠葉急切地跑過去,一面糾正她的坐姿,一面苦口婆心地勸。
莫梧桐被她拽了起來,又被她按住肩膀老實端坐好,像是沒有靈魂的軀殼,全程面無表情。
未幾,她憋在內心許久的那股子氣終於爆發,不管不顧地跳上了牀,用腳踢翻被褥。
然後一頭倒在牀上,撒潑打滾起來,嘴裡還嚷嚷着:“看見就看見,反正都是假的!本小姐早就厭煩了!”
綠葉深知她心裡的委屈,方想再勸慰兩句。
外頭忽然傳來哭喊聲:“莫小姐,求求你不要趕我走啊,我上有老下有小,不能沒了這份差事!“
淒厲的哭喊聲迴盪在院裡,委實叫人於心不忍。
莫梧桐偏頭聽了會兒,看向綠葉冷聲道:“那人你沒打發走嗎,怎麼還在呢!”
“給銀子打發了,他硬是不肯走,想來等會兒見無人應他,應該就會走的!”綠葉嘆氣:“怪就怪他運氣不好,竟出了這樣的岔子,讓我家小姐這般蒙羞!“
“錯!”莫梧桐跳竄起來,糾正道:“怪就怪他長得晦氣,你說就我父親那樣的眼光能挑出什麼人來!這麼多字,這人偏挑了我認識的,我難得有認得的字,哪裡控制的住我這激動的心顫抖的手啊,結果不就去畫蛇添腳了嗎!還好本小姐機靈裝暈矇混過關,不然可是丟臉丟大發了!“
說到這她拔高聲音,振振有詞地蓋棺定論:”所以長得醜不是罪,出來禍害人就是他的不對了!“
綠葉安靜如雞地聽完這番詭辯,硬是半句話都插不上,半晌才哭笑不得道:“小姐那個成語叫畫蛇添足,不是畫蛇添腳!”
“哎呀,不都差不多嗎!”莫梧桐頗爲不耐地擺擺手。
相比她一副無所謂的姿態,綠葉顯得憂心忡忡。
“可是小姐,此人畢竟是老爺親自選的,我們這樣把人打發了只怕會惹怒了他,而且這已經是被你趕走的第六任畫師了,若想再找到更好的,怕是沒有那麼容易!“
“那就找個相貌好的,至少能賞心悅眼!”
莫梧桐早就在心裡打好了算盤,正愁沒有理由打發他父親找的人,今日之事倒是給了她名正言順的理由。
正暗自竊喜之時,外頭的人又喊叫了起來,似乎已是窮途末路,激憤下難免生出魚死網破之意。
方纔還苦苦哀求的聲音赫然轉變成了難聽的謾罵,粗糲的嗓音直直破窗而入。
“什麼千葉縣才女,都是騙人的,莫梧桐,沒有老子你什麼都不是!“
不消片刻,木窗猛然被人用力推開,莫梧桐單手撐着下巴伏在窗邊,笑容明媚,雙眸裡卻陰沉狠厲。
“來人啊,把他嘴給我堵上!“
一聲令下,兩道高大的身影疾如閃電般從暗處飛縱而出,不等那站在院中的中年男子反應,飛快擒住了他的雙手。
嘴裡半個音節還沒蹦出來,男人的嘴就被堵了個嚴實。
見反抗沒用,只得衝莫梧桐跪地求饒,嗚嗚半晌,模樣可憐又卑微。
可是所求之人卻無動於衷,眼睜睜看着他被生拉硬扯地拖出了別院。
耳邊又靜了下來。
唯有院中蒼鬱的梧桐樹被風吹的沙沙作響。
莫梧桐將窗關好,自顧爬上牀,打了個哈欠,將被褥拉過頭頂:“綠葉我困了,先睡會兒!”
被褥下的聲音悶悶的,聽不出半點情緒,就好似方纔無事發生一般。
綠葉話到嘴邊,卻欲言又止,思忖許久,才道:“小姐你先休息,那人的事情我會處理好的,絕不會讓他向外人透露半個字!”
牀上之人沒搭話,綠葉嘆了口氣,轉身將門輕輕帶上。
她前腳一走,被褥就被掀開,莫梧桐木然地望着頭頂的橫樑出神,眸子晦暗無光,灰濛濛一片。
眼皮沉的厲害,迷迷糊糊中彷彿回到了自己五歲的時候。
*
那日她才下學堂,就被人帶到了莫家宗祠。
父親冷着臉站在高臺前,沉默得像座高山,命她把把手伸出來。
以爲是要給自己什麼玩物,莫梧桐歡喜地將小手伸出去。
這纔看清男人高舉的手中緊攥的竟是把長長的戒尺。
撕裂般的痛楚瞬間在掌心蔓延,疼得她歇斯底里的放聲大哭。
外頭雲層壓下來,天幕被驚雷刺破,落下一道白光將揮舞戒尺的身影照亮。
莫梧桐只覺眼前的男人陌生極了,眼神陰鶩駭人,就像是話本里寫的專吃小孩的怪物。
她撒腿想逃,卻被生生拽了回去。
戒尺又霹靂啪地落下來,與外頭密集的雨點重合。
實在是太疼了!
莫梧桐用腳踢踹眼前人,哭得泣不成聲:“嗚嗚嗚你不是……我爹爹,爹爹纔不會……打我!”
起初她還梗着脖子哭喊,後來實在抗不過只能可憐巴巴地求饒:“疼!爹爹!桐兒好疼!”
旁人都說莫深老來得女,是個女兒奴,捧在手心怕掉了,含在嘴裡怕化了。
恨不得把女兒放在心尖寵,又哪裡捨得傷她分毫。
可此刻明明那小小的掌心已經紅的似要滲出血來。
男人卻視而不見,只一下又一下重複着手裡抽打的動作。
像是被人挖掉了心,一點都不會心疼似的!
“疼!纔會讓你長記性!讓你不好好讀書!我莫深的老臉都要給你給丟光了!“
男人的聲音彷彿比外頭的雨水還要冰冷。
莫梧桐哆嗦着小小的身子,想不明白。
自己不過就是學堂小考考了個倒數第一,爹爹爲什麼會這般生氣!
那夜的雨不知是何時停的,她只恍惚記得後來是母親蘇氏求情,男人才停了手。
可五歲的孩子哪裡受得住這樣的打罵,後頭她渾渾噩噩地連續高燒了三日,才漸漸好轉。
只是自那日起彷彿一切都變了。
莫深跟着了魔似的希望莫梧桐成才,學堂的夫子不行,便花重金請名師上門。
勞神傷財,不遺餘力,琴棋書畫一點點教她。
等年長了些,莫梧桐好像漸漸明白父親爲何要這般逼着她成才。
那個時候莫家的生意做得越發大了。
莫深草根出生,憑一己之力在商場混得風生水起,卻因沒有學識始終低人一等,落人口舌。
旁人客氣點喊他莽夫,說白了就是個五大三粗的暴發戶。
這成了他心中的一根刺。
他不甘於此,又視尊嚴如命,於是把一切希望都寄託和強加在了莫梧桐的身上。
可莫梧桐就是一塊朽木,無論如何雕琢,終究成不了器。
她就是不喜讀書寫字,旁人再怎麼逼也學不進去。
按莫梧桐自己的話來說,她啊,除了長得好看之外,簡直就是一無是處!
很快莫深也認識到了這點,卻爲了滿足自己首富的顏面,暗地裡爲她找了一個又一個搶手。
於是小到學堂考試,大到宴會作畫吟詩,全由搶手替她完成。
所謂的“才女”名號,也不過是莫深給她量身定製的虛假人設罷了。
一時莫梧桐收穫了無數的讚譽,爲莫家門楣增添了光彩,卻同時也失去了真正的自己,甚至是自由。
往日之景驟然褪去,變換成一望無際的荒野。
漆黑的天幕下,洶涌的潮水從四處翻卷而來。
莫梧桐無處可逃,想呼救,卻像被人扼住了喉嚨,發不出聲音。
最終囚困於深海,被孤獨與絕望吞噬。
猛然驚醒,莫梧桐喘着氣環顧四周,才發現竟是大夢一場。
支起身擦汗,只覺掌心處隱隱作痛。
真是邪門,已經很久沒有夢到五歲時候的事了!
夢魘令她心魂未定,睡意全無,索性起身坐在書案前,剛隨手翻了幾頁話本,就聽到長廊處有人說話。
“莫梧桐大傻瓜!莫梧桐大傻瓜!”
辨清那聲音,莫梧桐秀眉擰緊。
誰啊,好大的膽子,竟敢罵她傻瓜!
她推門而出,等距離近了,發現那聲音竟不似人聲,嗓音尖銳高昂。
轉過一個廊角,便見一隻鳥籠高掛於檐下,綠葉正仰着腦袋訓斥籠中的一隻玄鳳鸚鵡。
“你這隻臭鸚鵡,瞎說什麼呢!若是被小姐聽到了,小心扒了你的皮!”
“扒了你的皮,扒了你的皮!”
綠葉被它弄得哭笑不得,此前教它念莫梧桐的名字,怎麼也學不會,綠葉隨口罵它笨,最後卻變成了“莫梧桐大傻瓜!”
聽到腳步聲,綠葉轉頭,驚道:“小姐,是這鸚鵡把你吵醒了嗎?"
“這鸚鵡哪來的?”莫梧桐來到鳥籠前,擡頭打量裡頭的小傢伙。
“你睡了後,素素姑娘派人送來的,說怕你寂寞,好給你做個伴!”
莫梧桐伸手逗弄鸚鵡,笑道:“她倒是有心了,有事不能來赴宴,還記得送禮過來!”
莫家千金身邊怎麼可能缺朋友,可真心待莫梧桐的,又有幾個。
林家雖不是什麼大門大戶,家中不過僅有幾家靠賣紙爲生的小鋪子,可是素素爲人和善,是唯一待她真誠之人。
哪怕再旁人看來做的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莫梧桐都牢記在心,如獲珍寶。
綠葉見自家小姐神情怏怏,想討她開心:”素素姑娘確實有心了,也只有這麼好看的玄鳳鸚鵡才配的上我家小姐的絕色容顏!“
籠中的小傢伙披着雪白的羽毛,頭頂黃色冠羽。
似乎聽出綠葉是在誇獎自己,又在莫梧桐的逗弄下振了振羽翼,彷彿在炫耀自己的美貌。
莫梧桐盯着它,失神片刻,不由喃喃道:“是啊,可是長得好看又有什麼用呢,不過都是失去自由的籠中鳥罷了!”
“莫梧桐大傻瓜!”
鸚鵡尖銳的叫聲將她飄遠的思緒拉回,她伸出手指戳了戳對方的腦袋,怒道:“你這隻臭鳥,要不是看在咱們同病相憐的份上,本小姐絕對會扒了你的皮!“
語罷,也不再同只鳥計較。
忽然意識到什麼,莫梧桐踮腳四處張望。
梧桐苑雖是別院,只有她自己住,可下人和隨從卻是不少。
再加上莫深暗中派人盯着莫梧桐的人,故此院中時常有人走動,很少像今日這般安靜。
“今日怎麼沒見到那些跟屁蟲啊!”
“聽聞這些日商會那邊最近缺人手,便急急從這裡調了些人過去幫忙!"
綠葉的話一出,莫梧桐脣角控制不住地上揚,拉過眼前人壓着聲音賊兮兮道:“天賜良機,不如我們……”
綠葉當然猜到了她的心思,未等到她說完,就果斷拒絕:“小姐,萬萬不可,若是被老爺知道……”
“有何不可!”莫梧桐面色一沉,威脅道:“到底誰纔是你的主子,看來除了換畫師,本小姐還要考慮換個貼身丫鬟了!”
綠葉話鋒一轉,趕忙應下:“小的馬上就去準備!”
心中卻不由叫苦連天!
害,這年頭誰還沒個上有老下有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