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綱帶着幾箱地契正在田間地頭覈對着地契中的田畝,也有幾個書吏正在曾頭市張貼着告示,內容便是讓各家各戶到莊外營寨中等級各家田地產業,無人認領的土地全部收爲官田。
李綱看着地契連連發笑,與剛來的裴宣說道:“這曾老頭還說自己不知家中田畝之數,你看這地契碼放得整整齊齊,對應的實地也是秩序井然,都不需我等花功夫與對應,只需按照順序一一比對即可,如此規整,想來這曾弄對於自家的田畝瞭然於胸啊。”
裴宣聽言,看着這一望無際的金黃田地,眉頭皺了皺,低聲說道:“人爲財死鳥爲食亡,怕是惡向膽邊生啊!”
李綱自然是聽得懂這句話語,眉毛一挑,說道:“人若爲財死,可悲矣!”
李綱顯然還是保存着一個讀書人的教養與價值觀,並未被這社會所污染,也間接導致李綱做起事情的時候總願意較着一股心裡的勁。裴宣見得多了許多事情,自然不會發出李綱那種感嘆,開口接道:“李知府,人若不爲財死,世間哪裡還有這麼多爭鬥。有些事情不得不防啊。”
“嗯,裴左官說得對,該防一手。”李綱話語說完,又想韓世忠示意了一下。
韓世忠上前聽得李綱幾句吩咐又回頭去尋楊志,幾百號騎士就在營寨裡出來了,皆是整裝騎馬,就在這田間地頭遊走。
曾家大宅之中,史文恭、蘇定都到齊了,還有曾家五虎的另外三人,曾索、曾魁、曾升。卻是缺了曾密這麼一個傷員。
另外一邊小廳,幾張條案上七八個帳房與管家正在忙忙碌碌,算盤隨着一雙雙熟練的手指噼啪作響,這算盤與後世的算盤還有些區別,卻是功能差不多。珠算之物也才興起幾十年,便是這北宋年間發明的東西。
有了算盤,算賬的效率提高了無數倍。這也是北宋年間經濟高度繁榮的產物,若是沒有北宋這般的繁華世道,也就出不了算盤這種絕頂的算數用具。
曾弄聽這隔壁的噼啪聲並不說話,只看着自己的大兒子左右與幾人交談着,說着這些事情,說得義憤填膺,說得怒不可遏。
直到中午快要吃飯的時候,隔壁廳內的噼啪聲終於慢慢止住了,管家從小廳側門進得大廳,拱手稟道:“老太公,算出來了。”
曾弄從座位上起身,話語急促道:“快說該補多少?”
這管家似乎也明白其中事情,搖了搖頭說道:“合該補銀一百九十八萬貫之巨。”
曾弄聽言大驚,立即問道:“怎麼這麼多?田賦每年也交得幾萬貫,如何還欠這麼多?是不是算錯了?”
“老太公,如何會算錯啊,五十多年的田賦,算成這樣還是少的了。”這管家顯然是專業人才,一輩子與這些數字打交道,自然心中早已有個瞭然。
曾弄聽言,全身力氣去了一半,跌坐在椅子上,又問道:“若是拿糧衝抵,要多少?”
“老太公,以現在的糧價,需要一百多萬石。”管家似乎知道曾弄會有此一問。
糧食不比銀錢,保存時間有限。便是獨龍崗上三家加在一起也湊不出一百多萬石。
“庫房裡還有多少存銀,又有多少存糧?”曾弄再問。
“存銀還有四十萬貫左右,存糧二十多萬石。”管家回答得極爲自信,便是這些數字早早就在心中。
曾弄長嘆一口氣,揮了揮手示意管家下去。這麼多年,土地越置越多,到頭來哪裡會想到這越來越多的土地會叫自己這麼爲難。
曾密看得管家下去,上前說道:“父親,這知府小兒便是要逼我們賣田地了,這產業如何能賣啊,我曾家多少代人才積累下來的產業,這般賣了,叫我們死後有何臉面去見列祖列宗。”
曾弄心中計算了一番,道:“現銀加上存糧,勉強算有八十萬貫,這是要我曾家賣多少土地來湊啊。。。這些年辛辛苦苦置辦了這些田地,又在城裡置辦了不少產業與店鋪,此番怕是大多付之東流了。”
史文恭對於事情原委十分清楚,卻是不發一語,此事乃是曾家家事,實在不是他一個外聘的教師能作主的,其中的利害關係也太大,史文恭更是不敢隨意插嘴。此事與梁山晁蓋來襲,本質上就不是一回事。
卻是這副教師蘇定不這麼想,開口說道:“老莊主,把這什麼滄州知府趕走便是,誰再來丈量什麼田畝,便把誰趕走。”
曾弄聽言,嘆了一口氣答道:“蘇教師,你看莊外,五六百鐵甲騎士,如何能趕得走,如今我鄆州歸了這個四州經略府管轄,受得這些人的節制,莫不是叫我造反不成?”
蘇定聽言,忙道:“如今這狗官當道,欺壓鄉里良善,逼着老莊主賣田賣地賣產業,造反自是不成,卻是這民變倒是可行,便讓他知曉一下厲害,也有個忌憚,總比如今他們這般肆無忌憚來得好。”
蘇定倒是有幾分聰明,造反與民變,字面上的意義差別且不論,便是這手段上的區別,在座衆人都心裡有數。
曾弄聽得這一番計策,拍案而起,直說道:“好,便是如此,下午便叫族中的漢子們把莊外的營寨圍個水泄不通。”
曾塗一聽,面帶喜色,往前幾步便道:“爹爹,等的就是你這句話語,我這邊回去抄傢伙,管教這些狗官有來無回。”
蘇定連忙上前去攔住曾塗,口中說道:“大莊主,使不得使不得,空手去就好,不得帶兵刃。”
“蘇教師,如何就不能帶兵刃了,不帶兵刃難道如我二弟一般任人毆打不成?若是打起來了何以自保。”曾塗自然是沒往深處去想。帶兵刃和不帶兵刃的區別就在於造反還是民變。
蘇定也想起昨夜的曾密,卻是也不知如何回話,只去看曾弄。曾弄自然知道其中的利害關係,開口說道:“便聽蘇教師的,下午去把這營寨圍起來便是,所有人不得帶兵刃。”
午飯時候,李綱帶着人打馬從田間回到營寨,剛剛開始吃飯,營寨之外,從四面八方迅速聚集起來無數百姓,這些百姓頭前還在田間收割着麥子,此時卻是午飯都不吃,直接便圍到了營寨之外。
越聚越多的莊漢已然在營寨之外聒噪起來。營寨裡的軍漢也全部放下碗筷上馬列隊。
李綱站在大帳門口,眉頭緊緊皺在了一處,卻也是第一次遇見這般情況。在滄州還真未遇到如此反抗的手段,滄州事情相對順利也是因爲鄭智已到滄州就把這柴家莊翻了個底朝天,把這滄州世家大族基本都震懾住了。
如今到得鄆州曾頭市,李綱面對營寨之外越聚越多的百姓,直有上萬人之多,心中實在有些猶豫。氏族同姓多是如此一呼百應,哪裡需要問什麼青紅皁白。
韓世忠整好人馬,打馬到得李綱面前,一臉憤怒道:“李知府,且許我縱馬一番,把那曾家幾個人全部抓來,當真是膽大妄爲,不知我經略府的厲害。”
李綱連連搖頭道:“韓將軍打馬出去拿人,怕是死傷無數啊,寨外多少無辜之人,此法不妥,且待從長計議。”
“李知府,此事還需從長計議什麼,要是相公在此,必然打馬出去了。如此刁民,不給他們一點顏色瞧瞧,他們豈會知道厲害。”韓世忠的思維模式與李綱這種讀書人自然是不同。
“韓將軍,你想錯了,即便是鄭相公在此,也不會縱馬出去拿人的。稍待片刻,且讓我與裴左官想一下應對之策。”李綱說完,便往大帳而入,裴宣自然也趕到大帳來商議。
韓世忠看得李綱進了大帳,口中喃喃自語道:“我家相公手段,哪裡容得他人威脅,若是相公在此,今日便是那曾家老頭的死期。”
韓世忠與李綱對鄭智的個人認知截然不同,韓世忠見的多是戰陣之上殺伐果斷的鄭智,自然就有這麼一番認知。李綱見的多是談笑風生的鄭智,自然是另外一個認知。
卻是不知鄭智此時若真是在這裡,會是一個什麼應對。
此時鄭智正打馬出的滁州,直奔江寧府而去,江寧府本是南唐的都城,北宋攻南唐之時,後主李煜被俘,被軟禁在汴梁鬱鬱而終。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李煜也是一個書法、繪畫、音律、詩文樣樣精通的大才子,冠絕一時,與現在趙佶便是一類人,也是這藝術家皇帝。便是這一生的境遇也極爲相似,都是個國破家亡被人軟禁到死。
北宋滅南唐,把這南唐後主封爲違命侯,金國滅北宋,把這趙佶封爲昏德公。兩人皆是鬱鬱而終。李煜被軟禁之時,更是留下了傳唱千古的詞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闌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東流。
鄭智策馬停在江寧城,江寧自古便是繁華富庶之地,文化經濟皆是一時無兩,金陵河畔,才子佳人傳承千年,直到明清。
魯達史進這些從北方來的軍漢,算是第一次見識了什麼叫做江南,販夫走卒也能身穿幾縷綢緞的地方,豈是魯達史進能想象的。
百萬汴梁城的繁華來自於達官貴人,來自於全國的給養,一戶貴人便養着幾十上百的底層百姓,這江寧之地卻是另一番景象,從裡到外透露出一股生氣,透露着一股富庶。
“哥哥,要不要進城,此地看着就有錢。”魯達隨着鄭智駐足看得片刻,開口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