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臘並非貪生怕死,也並非沒有勇武。能帶頭起兵造反的人,從來就不是怕死之輩。
但是方臘心中有害怕,有恐懼。方臘不怕死,但是怕自己用生死置之度外換來的一身權柄、換來的帝王之尊,會突然變成一場空。
幾個月前的方臘,至少是意氣風發的,談笑自若,有理想有抱負。只是這些理想抱負實現起來出乎意料的順利,順利到方臘自己如夢似幻。
從古至今,沒有任何一個人的爭霸之路如方臘這般順利,在一個山溝破廟小洞裡面帶着幾百人起兵。忽然如大火燎原一般,席捲整個江浙地區,席捲整個大宋富庶之地,大宋根基盡數在手。
一切太過簡單,幾乎沒有遇到抵抗一般。一個普通人到九五之尊的逆襲,只在幾個月時間。隨後便是隻有一個目標,打造足夠的軍備,率領百萬帶甲之士北伐,再北伐,進攻兩淮,進攻河南河北。鼎定中原,從此江山變色,天下歸心。
一切那麼順利,到頭來竟然是一場空,這是方臘不能接受的。這一切叫方臘如何能接受?
死從來都不是方臘畏懼的,就像現在,方臘一柄黃金寶劍衝入無數鐵甲之中,大殺四方,連連斬殺幾人,面對無數襲來的兵刃,方臘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唯有捨命搏殺。
楊可世盯着這一身金黃龍袍便奔了過來,長槍架住那黃金寶劍,與這方臘捉單搏殺。
無數軍漢都往這一身黃金之人圍過來,不爲其他,只爲這一份功勳實在太大,楊可世說加官進爵在此一搏,若是能殺方臘,何止是加官進爵那麼簡單。
勝利在望之時,再也沒有人猶猶豫豫,這一份絕世功勳就在眼前,一顆頭顱可以改變自己、改變家族、改變子孫後代的命運。
司行方與裘日新腦中清醒非常,便是方天定也能清楚看到事態的變化。這無數鐵甲,已然不可力敵。
裘日新一邊支援着方臘,一邊大喊:“陛下不可戀戰。”
方臘似乎沒有聽到一般,依舊與楊可世戰作一團,楊可世也並非易於之輩,心中更是知道眼前之人何其重要,更有一份捨命的氣勢,富貴便是要險中求。
司行方見方臘並不理會裘日新話語,連忙開口道:“太子,快快叫聖公先行離開,到城南躲避一下,不可以身犯險啊。”
方天定一個方天畫戟也是連殺幾人,聽得司行方話語,也知道輕重緩急,連忙開口道:“父皇快走,父皇乃九五之尊,豈可以身犯險啊,快走啊!”
方臘依然沒有聽見一般,如瘋魔一樣與楊可世拼鬥,想來方臘心中也是清楚,面前之人正是官兵頭領,殺得之人似乎就能翻盤。
劇烈的打鬥,方臘頭上帶着的黃金烏紗也倒向了一邊,散落出許多頭髮,頭髮之間,點綴不少銀色,這是幾個月之前還不曾有的。
鐵甲越來越多,雙方犬牙交錯,已然亂戰一團。
方七佛邊打邊撤,二三十員鐵甲已然只剩十幾個。鄧元覺與魯達捉單,似乎已然落入下風,只因魯達身後無數鐵甲的威勢太大,壓得鄧元覺束手束腳。
石寶打落一支飛來的羽箭,耳邊似乎聽到了什麼聲音,開口喊道:“元帥,城中喊殺四起啊,莫不是聖公遇襲了?”
方七佛豎耳一聽,城中之地果然傳來無數喊殺之聲,心中一驚,左右看得幾眼,喊道:“快走,回去救援聖公。”
方七佛還是冷靜的,已然清楚認識到這一戰無力迴天了,但是一切還未到全盤皆輸的境地,只要方臘還在,只要聖公還在,江浙還有無數城池,還有西邊宣州、歙州、睦州之地,還能東山再起的希望。
若是方臘有失,一切就再難以翻盤。
鄭智似乎也聽得城中傳來的喊殺,淺笑一笑,看得方七佛等人轉身就跑,魯達奮力往前去追,開口喊道:“魯達上馬!”
魯達聽得鄭智命令,止住腳步看得幾眼幾步之外狂奔的鄧元覺,飛奔回頭上馬。
“往府衙去支援楊將軍,此戰定矣。”鄭智語中帶笑。面前的賊軍已經跑出了兩三百步之外,道路之上再也沒有了阻攔。
王稟終於也到得杭州府衙,從街道另外一邊出現,看得不遠處戰作一團,連忙帶着部下往前狂奔。
楊可世正在廝鬥,也是壓力巨大,方臘身邊也還有幾千親信人馬,摩尼教死士幾百,見得遠方又來一隊人馬,心中大喜,開口大喊:“快來,方臘在此!”
王稟已到幾十步之外,隱隱約約聽得楊可世大喊,雖然聽不清晰,但是方臘二字竟然聽得清清楚楚,心中也是大喜,口中喊道:“弟兄們,方臘就在前方,快快往前,建功立業在此一戰。”
左右軍漢士氣大作,本已疲憊的面色似乎又煥發出一股新的精氣神。
“誅殺方臘,爲我父親報仇!”一人忽然大喊,竟然熱淚盈眶。王稟手下有兩千多自願隨軍作戰之人,能自願捨命廝殺的,必然就是心中有大仇之人。
“誅殺方臘!!!”
“誅殺方臘,以慰我家娘子在天之靈。”
一時間喊殺大作,許多人隨王稟奮勇大戰無數,爲的就是今日能報仇雪恨,此時機會就在眼前,心中已然洶涌澎湃,不可遏制。
杭州府衙本是杭州城的中心,面前大街寬廣,府衙之前的空地也是廣闊,此時已然被擠得滿滿當當,沒有絲毫空隙。
方臘便是這一萬多人亂戰的中心地帶,便是方臘此時想走也難以衝出人羣了。
十幾員鐵甲也到得當場,方七佛一頭扎入人羣之中,十幾員鐵甲從衆多官兵的身後左衝右殺,反而沒有遇到多少阻力,竟然沒有人在意衝進來的敵人,都只把目光投向人羣之中的那一點金黃。
“聖公,臣來救駕,快快隨臣殺出去!”方七佛看清不遠處的方臘,開口大喊。
方臘聽得方七佛話語,心中大恨,開口喊道:“方七佛,你還不快快去組織城中人馬把敵人趕出城去!”
城中情況方七佛哪裡不知,哪裡還有人馬可以組織,開口直言道:“聖公,城中兵馬皆已潰敗逃散,大戰敗矣,聖公快走,留得青山在,他日必然東山再起啊。”
方七佛直言不諱,這般緊要關頭,再說什麼粉飾太平的話語已然沒有意義,不論有功有罪,只要方臘能審時度勢殺出城去,便是不幸之中的萬幸了。
“胡說八道,城中幾十萬人馬,怎麼可能全部潰敗逃散,方七佛你妖言惑衆,朕必斬殺於你!”方臘不信,即便到得此時方臘依舊不信自己會敗,自己幾十萬大軍,官兵不過兩萬,如何會敗?方臘只相信麾下士卒一定還在城中與官兵廝殺。
叫醒一個睡着的人容易。但是要叫醒一個存心裝睡之人便是不可能的。此時的方臘似乎就是那個裝睡之人,但非故意裝睡,而是方臘潛意識裡就不願意去相信自己幾十萬大軍會在杭州戰敗。
因爲這一敗,幾個月的夢幻就真的破滅了。方臘這個夢想者也就成了一個赤裸裸的妄想着,這個結局如何教人去承受。
方臘不信什麼東山再起,自己幾十萬兵馬在旁若是都失敗了,還談什麼東山再起。
街道上一句出現了無數鐵甲騎士。
鄭智來了!
頭前亂戰盡在眼前,鄭智開口喊道:“傳令,楊可世王稟帶兵退後,把這前後去路都堵住。”
如此亂戰,鄭智麾下鐵騎實在發揮不出多少作用,反而徒增傷亡。所以鄭智便叫楊可世與王稟撤出戰鬥,分出敵我,讓出位置。如此騎兵才能縱橫。
幾騎令兵打馬衝進人羣。
府衙門前這般擁擠的地方,下達軍令異常的順利,左右皆是大喊,片刻之後,廝殺慢慢停息,楊可世棄了方臘往後,王稟也往另外一邊退去。
方臘見得變故,面色大喜,口中喊道:“官兵撤退了,快隨我廝殺。”
話語說完,方臘提起寶劍便要去追。忽然感覺自己被人拉住了,回頭一看,正是方七佛。
“你拉着朕作甚,官兵已敗,還不快快掩殺。”方臘回頭瞪着方七佛怒道。
方七佛擡頭看着不遠的鐵甲其實,回道:“聖公,不能再往前追了,帶人速速往另外一百年殺出去。”
方七佛說的另外一邊自然就是王稟所在的方向,此時再去追楊可世,哪裡還有殺出去的可能,楊可世身後還有無數鐵騎環伺。
楊可世帶人推到兩邊,鄭智打馬輕快往前,見得那個一身龍袍的虯髯大漢,開口喊道:“方臘,你已是窮途末路,何不繳械投降,也保你身家性命,也給你麾下這些出生入死的漢子們留一條活路。”
“大膽,豈敢如此與朕說話?朕乃天子,受命於天統御萬方之九五之尊,爾敢如此與朕說話,可是不想活了?”方臘還在夢中未醒。
鄭智輕輕拉住馬匹,聽得方臘夢囈之語也有些吃驚,心中忽然想起了宋江自刎之時,再看眼前這個一身黃金龍袍的方臘,只覺得高下立判。
至少宋江還敢坦然面對,不論心中如何害怕,終究橫劍自刎保留不少人命。面前這個“皇帝”方臘竟然到得如今這個地步還做着帝王之夢,鄭智實在有些不能理解。
“哈哈。。。統御萬方?實在是個笑話,你連這府衙都統御不了,還說什麼萬方。方臘,你知道萬方都在哪裡嗎?你見過党項人契丹人女真人嗎?一身龍袍不過沫猴而冠爾,伶人作戲罷了,此時不跪地求饒更待何時?可是想滿門皆斬,寸草不生?”鄭智大聲呵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