絳州要反?
這個消息從笑嘻嘻的嘴裡說出後,對於杜如晦來講,便如同晴天霹靂。
打河東要是想過龍門來洛陽的話,絳州是一定要走的。是屬於西北入京城的必經之路,不管是定都大興時,兵卒入主中原,還是遷都洛陽後對於西北的防衛調派, 作爲洛陽的咽喉要地,絳州的地理位置都是無比重要。
可眼下……絳州城的城主竟然要反?!
雖然沒辦法驗證這條消息的真假,可是憑藉對李臻的信任,杜如晦已經信了八成。
絳州……
絳州的城守……是誰來着?
好像是……柴寶昌!?
柴寶昌要反?
可爲何到現在還沒聽到消息?按照這位……不知身份的刺客姑娘所言,這些消息應該都是前些天的消息。絳州離洛陽又不遠,爲何倒現在都沒有消息傳來?
一個又一個的疑惑在杜如晦心裡升騰, 但馬上他就聞到了一股鮮美的香氣。
下意識的扭頭一看。。
手裡攥着一坨燙麪, 像揪泥巴一樣,道人正在一片一片的把燙麪揪成片狀, 往鍋裡丟。
那股鮮香味,便是從瓦罐裡傳來的。
本能的他看向了李臻的臉。
試圖想要從道長的臉上,看出來一些想法。
可是一片平靜。
似乎一點都不驚訝一般。
爲何……
“克明。”
一隻手忽然拍到了他的肩頭。 щшш☢тт kan☢¢ ○
“啊?”
杜如晦如夢初醒。
扭頭看着秦瓊,就見對方一指桌子:
“咱們落座吧。現在想一些複雜的事情,一會兒等酒水一衝,你還是什麼都忘了。今夜之宴,是暢飲之宴,你且放心,某等軍伍之士的職責安在,絳州就算反了,想要起勢,也必須從某等身上跨過去在說!”
“……”
看着秦瓊那雙堅定不移的眼神,杜如晦遲疑了一秒, 點頭:
“是在下失禮了。”
秦瓊哈哈一笑:
“哈哈, 無妨,今夜敬且歡歌,天大的事也比不過這一鍋雞鴨和那一罈美酒。天地無用,有酒。興亡無用, 飲勝!走了~”
……
這一桌人都坐到了鐵鍋前。
晚風雖然不冷,可桌下的炭火升騰的暖意,讓大家覺得很舒適。
玄奘也沒自己一個人坐一桌,而是和大傢伙坐到了一起。
同樣的道理,這一桌人誰也不信,只是坐在了一鍋雞鴨的邊上,便能破了這位得道高僧的佛心。
更何況……道長那一碗麪片湯的味道比這一鍋雞鴨可是半點不差。
嗯,一會看看能不能再煮一碗。
“來來來,諸位,乾杯。”
推杯換盞,酒宴開席。
當第一口燉煮入味的雞肉品嚐入口時,包括李臻在內,所有人的眼睛裡都流露出了滿意的神色。
尤其是笑嘻嘻。
一口雞,一口酒。
嘶哈一聲,眼睛已經徹底瞧不見了。
她心裡不裝事兒。
天下之人功過是非也好,恩愛離仇也罷,無非生死而已。
刺客做的就是這一行當,再大的事,人也免不得一死。在看開了這些東西后,要說今天這一桌人裡,她反而是活的最開心的那一個。
任務做了,履行了契約之義。下了班兒,來朋友這坐坐,剛好遇到了一桌酒席。
人呢,也各個還算有趣兒,酒也不賴,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好朋友做的菜餚好好吃。
味道美極了。
人生不過就是吃飽穿暖,死後一了百了。活着,享受了這些美食,天底下不會再有比這還美的事情了。
所以不需要別人提酒,她自己是一口肉一口酒,一口蘑菇一口酒,一口野蔥一口酒……喝的那叫一個開心。
秦瓊和她的狀態差不多。
軍人亦是把生死早就拋開再外。苦寒的軍伍生涯,美好的記憶是唯一可以排解心中那股鐵鏽森寒的途徑。而這一頓酒,他就是照着怎麼舒坦怎麼喝的。
眼瞧着這位新來的刺客小姑娘喝的暢快,讓他頗有些恰逢知己的意思。
這一會兒倆人推杯換盞,一罈酒差不多已經下了肚。
紅纓呢,沒多喝。
首先,她是這一桌上“唯一”的女子。大家也不好勸酒。再者……這會兒連玄奘都看出來了,這個等道人沒了酒就趕緊填滿,肉少了便給夾肉的女子一顆心都掛到了那和秦瓊嘻嘻哈哈的道人身上。
妾有意,那便更不能打擾了。
玄奘喝茶,也沒他什麼事。
憑心而論,這僧人是個相處起來很舒服的性子。
坐到這桌上後,一不講經,二不說法,反倒在秦瓊和笑嘻嘻論起來“哪裡的酒最好喝”時,加入到了聊天之中。以淡雅之言,講他在菩提禪院自己種的茶樹……
雖然看似論辯茶酒好壞,可實際上卻有種文人墨客的既視感。
尤其是描繪他種的茶那入口甘冽清爽的滋味時,聽的笑嘻嘻那小眼睛“BULING~BULING”的,約着將來有機會,她這個滿手鮮血的刺客要去菩提禪院找他喝茶……
偏偏和尚還不拒絕,大有廣開方便之門的意味。
而這裡要說心思最重的,可能就只有杜如晦了吧。
比起之前那股豪邁之意不同,此時此刻的書生卻顯得心事重重。
以法度量天下,欲爲生民開道德之衡的書生,此時此刻心裡裝的是那一郡的百姓。
喝起了悶酒。
“你們真別不信,有種茶,就是越沉味道越好!”
“嘻嘻嘻,吹牛,就不信。這普天之下飲茶之人,哪個不是守着茶葉鮮美時入口?臭道士,你當是酒吶?越沉越香?是不是呀,秦大哥~”
“嗯!是極,是極,道長莫要吹牛,快快自罰一杯!”
“嘿!你倆還聯合起來了是吧?……和尚,你信不信?”
“阿彌陀佛,貧僧也未曾聽說陳茶鮮美之味。”
“切……果然沒頭髮見識短……紅纓,你總信我吧?”
“我……信你。”
“你瞅瞅……”
“瞅什麼?反正我倆是沒喝過……嘻嘻,趕緊喝酒呀,不然我倆灌你啦!”
“得得得,怕了你倆了,喝就喝……文冠,帶着你妹妹多吃啊,肉還多着呢。不夠先生給你們再做!”
悄然流逝的時間裡,不知不覺已經喝了三四壇酒水的李臻鼻子有些發紅,對旁邊桌子上一邊聽着幾個人聊天嘿嘿嘿的在那偷樂,一邊啃着肉的兄妹倆嚷嚷了一句,李臻把酒碗裡的酒水一飲而盡。
這時才瞧見……老杜正盯着自己面前的酒碗發呆呢。
面前桌子上的雞鴨骨頭也沒幾根。
顯然今晚沒怎麼喝,也沒怎麼動筷子。
“……”
要是剛纔,他可能會體貼的讓老杜自己想想,沒準就想明白了。
但這會兒喝的已經有些酒意上涌的他,一見這書生滿臉憂色,索性一條胳膊搭到了杜如晦的肩頭:
“老杜啊。”
臉上帶着淡淡紅暈的道人勾着杜如晦的肩膀:
“你這不成啊。嘛吶?碗裡養魚吶?”
“……”
被打斷了思考的杜如晦回過神來……勉強笑了笑,端着杯子:
“沒有沒有,道長請,諸位……請。”
說着他就要喝酒,可李臻卻壓住了他的手:
“別!……急什麼?我算是瞧出來了,你這心思就壓根不在這。幹嘛?……想趕緊去河東啊?”
搖晃着身子的道人說着,虛空一揮手:
“嗨。要我說,你平日一向果斷,此時此刻卻有些拎不清了。我問你,河東最壞的情況是什麼?”
“……”
今日這種歡宴氣氛,本不遠提及的杜如晦聽到這話選擇了沉默。
可他的沉默卻不代表李臻想放過他。
一拍桌子:
“嘭!”
“無非就是他孃的餓殍遍野,對吧?”
“……無非!?”
隨着李臻把最壞的結果說出口,杜如晦抓住了那乍一聽是滿滿不在乎的字眼。
可來不及怒意上涌,就見道人一點頭:
“沒錯!無非便是這樣,對不對?”
杜如晦心裡一陣陣悲涼。
道長這是怎麼了?
怎麼喝點酒,人就變了?
“可是老杜啊……”
沒理會杜如晦的眼神,道人的語氣有些蕭索:
“最壞的情況,無非便是這樣,不是麼?你呢……這樣想。”
一隻手勾着杜如晦的肩膀,道人的另一隻手伸出了手指,手指之間,是一抹純淨的金光。
虛空一劃,便是一道橫線:
“這,是河東最壞的底線。是基礎,是所有人最不願意看到的一個情況。對不對?”
“……嗯。”
“那你看……”
道人的指尖依舊停留在虛空之上,伴隨着金線的光芒流轉:
“既然已經知道了最壞的情況,那麼,通過你的力量也好,孫靜禪、武士彠、天下有慈悲之心的大傢伙的幫襯也罷,不管是糧食,衣物,還是什麼賑濟……我們是不是都等同於在最壞的情況基礎上,在挽回?”
說着,伴隨着道人手指的上劃,那條金線開始緩緩上升。
就像是一份攀爬的圖表。
“多救一個人,情況便會好一分。多活一戶人家,便會好一點……河東的情況,是你我的罪過麼?不是吧?那他孃的是毋端兒,是狗……”
忽然,道人話頭一頓。
“是狗孃養的那羣土匪造成的!人性本惡,老杜,你讀書讀得多,應該明白這個道理。”
興許是喝多了,又興許是勁頭上來了,忽然,道士轉向了玄奘:
“就和你們一樣,和尚。我問你,你想成佛不想?”
“想。“
玄奘沒有任何猶豫。
“那我再問你,你這上午一場經,下午一場經的,你是在紅塵中修行呢?還是普度衆生?”
“自然是普度衆生。”
“可你光普度衆生了,若無時間修持佛法,你憑什麼成佛!?你佛門經義要求的可是隻需要渡人便能成佛?還是說去理解佛、理解佛的智慧,學習佛的智慧,最後,當擁有了佛的智慧時,你就是佛?“
面對道人有些質問的問詢,玄奘還是搖頭:
“參悟佛法與普度衆生,貧僧自會分配時間。”
“荒唐!”
與杜如晦如出一轍的語氣從道人嘴裡說出。
看着疑惑的僧人,道士搖頭一笑:
“你啊……修的是佛。可修的確實自己的佛,非是衆生之佛。說白了……太小了啊。”
“……小?”
看着僧人眼底忽然涌現的勝負欲,李臻哈哈一笑:
“哈哈,不錯,小,就是小,你也好,你們這羣和尚也罷,甚至包括我們這些道士……有的人庸庸碌碌了一輩子,到頭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修什麼。都說修煉之人堪破生死……其實那生死關在我看來,就是一個笑話。“
端着酒碗,道人一飲而盡。
“生死參破?……哈哈哈哈,別逗了。生與死,真正恐怖的地方是什麼?是讓你明白,當你什麼都明白,什麼都看清,什麼都放下的時候……你纔會明白,你所明白的一切,在瀕臨咫尺的死亡面前,是何等的徒勞與可笑。”
眼裡滿是嘲諷,看着皺眉的僧人:
“明白瞭如何?看透了如何?全都放下……又如何?晚啦!該死的,你逃不了,避不及,躲不過。所以,註定你明悟的一切都是徒勞的。因徒勞而無用,因徒勞而無力,因徒勞而憂怖,因徒勞而恐懼!這纔是生與死的大恐怖!區區紅塵,剛懂得天地之炁的修煉者,便想明白這個道理?……荒唐!而你這和尚也一樣……你且記得……”
說到這,他忽然擡眼看向了起身要給自己倒酒的紅纓:
“我那日之言你可記得?”
紅纓一愣:
“哪日?”
“也罷。”
微微搖頭,看着玄奘,道人語氣誠懇:
“和尚,成爲菩薩並非是救的人多,而是救的人多了,才成了菩薩。”
玄奘瞬間啞然。
先是若有所思,再是瞠目結舌,最後……眉頭緊皺。
而李臻卻不理會,反倒扭頭看向了杜如晦:
“聽明白了嗎?”
“……”
見他似乎還有些沒懂,李臻又一指秦瓊:
“老杜,我問你,殺一人,是什麼?”
“……”
杜如晦下意識的扭頭,雖然猜不出爲什麼道長指向了秦瓊,可想了想,還是回答道:
“兇手?”
“不錯!若以法家之論呢?”
“……殺人爲罪。”
“殺一人爲罪?”
“正是。”
“屠萬人,又是什麼?”
“……”
“人屠?劊子手?瘋子?……都不是。”
收回了手指,道人語氣飄忽:
“殺一人爲罪,屠萬人爲雄!同樣的道理,救一人是救,萬人也是救!你今日茶飯不思,思考着河東救人之困。卻忘記了……什麼叫做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一千也好,一萬也罷,在河東那般最差的情況下,我們要做的,就像是你我在上洛與弘農做的那般。一片田,一片地的去犁,一個人,一條命那般的去救。反正……情況也不會更差了,不是麼?”
杜如晦本能擡頭,看到的是一雙酒意不在,無比清明……亦無比堅定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