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鄉內。
縣丞府。
聽到了手下報來的消息,虞鄉縣令王進通點點頭:
“知道了,去準備兩千人份的糧草,以及兩車鹽磚送到那杜家子手裡。多餘的話一概無需說,只言明是本官所贈即可。”
“是,老爺。”
手下領命而走,而王進通就像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樣,繼續研究着手裡那份據說是那高麗棋聖王圖思睿年輕時作的棋譜。
可旁邊一個模樣看起來也就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卻有些不解了:
“爹,孩兒有一事不解。”
“嗯,說說。”
王進通頭都沒擡,繼續對着棋譜鑽研。
年輕人問道:
“咱們爲何要給這杜家子糧草?若是鹽磚孩兒還能理解,這兩千人份的糧草可要比這兩車鹽難弄多了。這杜家子帶着流民明擺着是去於栝的,雖然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但他們忽然轉道虞鄉,無非就兩種可能,一是特意而來,二是遇到了什麼麻煩,需要來虞鄉暫避。不管是哪一種,他們都是爲了崔家在賣命,而這一池龍火,崔家看樣子可是沒半點分出去的意思。爲何咱們還要這樣幫他們?”
年輕人滿臉不解,而王進通也不解釋,只是一邊打着譜,一邊說道:
“那你覺得如果這杜家子作爲河東主簿,真要來虞鄉,爲何會帶兩千多流民?”
“所以孩兒才說,他們可能是遇到了什麼麻煩,不得不轉道虞鄉。畢竟那李家二子就在咱們這。”
“嗯,那你在想想,明明是爲崔家辦事,什麼人敢找杜家子的麻煩?”
“……”
瞬間,年輕人話頭一頓。
眉頭徹底皺了起來。
“噠。”
這時,王進通一顆棋子落在了某處。
一整盤棋隨着這一顆子的落下,分出了勝負。
大龍屠盡,白棋潰不成軍。
王進通回憶着這從第十二目就開始設計的殺招,滿眼的感慨:
“嘖。明明是咱們自己的東西,卻被一個高麗人達到了如此的境界。嘖嘖嘖……”
放下了棋譜,端着茶杯,他看着眉頭緊皺的兒子,說道:
“連文,所謂的明哲保身其實有兩種。一種呢,就是如同縮頭烏龜一般的與世隔絕。家族把這虞鄉鹽礦的任務交給爲父我,只要能保證鹽礦出產,那麼其他事情他們基本不會過問。甚至,一旦爲父出了什麼意外,那麼家族也會把保證鹽礦出產放到第一位,在穩定了鹽礦之後,纔會考慮爲父的事情。所以,這種情況下,最好的辦法,就是把虞鄉封閉起來。”
看着下意識坐直了身子,恭敬聆聽的兒子,王進通一點也不藏着掖着,開始給自己看好的後代解惑:
“所以,虞鄉鹽礦用的,都是本地之民。他們挖鹽的工錢,都是外邊的兩倍、甚至三倍。爲何?因爲爲父需要一個穩定的虞鄉,穩定的、源源不斷的產出鹽,達到家族裡的要求。所以他們纔會對爲父自己私留的那些銀錢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在爲父提議你出仕時,纔會讓伱回到太原。因爲不管在什麼時候,太原,都是咱們的家。山西之地,你走到哪都是安全的。”
王連文點點頭:
“孩兒還是未能體恤爹爹的良苦用心,孩兒愧對爹爹教導。”
可王進通聽到這話後卻笑着搖搖頭,繼續說道:
“而第二種呢,則是君子處事的與人爲善。我問你,這兩千糧草對咱們虞鄉而言,很多嗎?”
“……自是不多的,不說這些年糧倉內的積累收成,就說自毋端兒作亂起,家族那邊爲咱們提供以備不時之需的一應物資,兩千糧草都只是九牛一毛罷了。”
王連文剛搖頭,就聽父親繼續說道:
“那不就得了。杜氏,好歹也是世家。好歹,他遇到我還得喊一聲世伯呢。子侄需要幫助了,當世伯的給些幫助,本身就在情理之中。但如何幫的尺寸卻需要拿捏。
剛纔爲父問你,敢給崔家找麻煩的人,是什麼人的意思就在這裡。對於天下百姓,或者是城門外的那李家子而言,人吃的鹽,馬吃的鹽,要比任何事情都重要。爲什麼?因爲沒有鹽吃,就沒的力氣。沒的力氣拿起兵刃,他們就不能施展自己的野心。
可對於世家而言,亂世之中保存己身,並不是什麼難事。可真正難的,是在於等到亂世過去,一切重新開始時,咱們該怎麼瓜分天下這麼一塊大餅。所有人都想無愧於先祖,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所以,亂世之中怎麼下賭注,怎麼贏,就是重中之重了。
李家子到來,咱們立刻保證只要得到家中示意後,虞鄉出產鹽礦之六成,皆可運往山西。爲什麼?因爲山西是咱們的家。李淵去太原上任,第一時間就要和咱們家打好關係。而這也是爲什麼李家子不去桑泉的原因。因爲盧家未見得會支持李家。
而現如今在這河東境內,因爲這一池龍火,有人竟然敢去和崔家掰手腕,首先說明這件事不會簡單。爲父問你,莫說那站在背後還看不清是誰的人了,就好比說咱們家和崔家起了衝突,你覺得誰會贏?“
書房內,父子倆的敘話像是諄諄教導,又像是進學問考,氣氛和睦的不像話。
也不怕別人聽得。
而王連文在聽到了這個問題後,想了想,搖頭:
“孩兒不知。崔家與咱家……應該差不多吧?”
“那咱們有必贏的把握嗎?”
“沒有。”
“那不就得了。”
王進通溫和微笑:
“既然知曉誰對上崔家都沒必勝的把握,那麼,爲何偏要去偏袒一邊呢。對於崔家而言,當他們聽聞這杜家子轉道虞鄉,得了糧草的幫助,才讓他們走回於栝。這份情誼,崔家就要認。可同樣的,咱們家也只是給了糧草鹽磚,一不派兵,二無把人請進來熱情接待,便存的是明哲保身的意思。
你們想打,可以,出了虞鄉範圍,想怎麼打怎麼打。龍火,咱們家也沒什麼興趣,你們大可放心去爭,虞鄉王家只明哲保身就夠了。這樣的話,家中會滿意,崔家會滿意,而那敢招惹崔家的人也會滿意。懂了嗎?”
“……”
王連文不言,只是凝神思考。
思考父親通過這件事的前因後果,想讓自己明白什麼。
而王進通也不催促,只是品茶靜待。
等到一盞茶喝完時,就聽王連文說道:
“父親,那家中對於現在這個時期,是不是也抱着這個態度呢?”
王進通微微搖頭:
“誰知道呢。”
“……”
王連文再次沉默。
片刻,他點點頭:
“孩兒明白了。”
“真明白了?”
“嗯,真明白了。”
“那便好。”
王進通放下了茶杯,一顆又一顆的把黑白子歸於兩個棋盒之中,再次端起了那本棋譜:
“那便去親自書寫一封文書,送回家中吧。你去寫,寫完交給爲父過目。”
“是。”
王連文起身而走。
而王進通看了看自己手裡那本棋譜。
棋譜之上的這一譜,名爲:
“後手死——雙劫淨殺”
“妙啊~”
縣丞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