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長安城。
若論天下城池之大,整個中國古代史上,首推大唐長安城。
這座城市肇建於隋,而發揚於唐,它佈局嚴謹,結構宏大,建築風格恢弘壯麗,而且最關鍵的是,在眼下這農耕時代,這座城市裡居然彙集了超過一百萬的人口!
於是,平康坊內滿樓紅袖,曲江池畔遊人如織,大雁塔下香客如雲,便說是揮汗如雨呵氣成雲亦不爲過,其車馬如龍冠蓋雲集之盛況,堪稱繁華富麗已極矣。
而即便如此,自從長安城建成之後至今百餘年,這盛大的大唐燕京卻居然從未發生過任何擁堵之事,別的不提,單說那被稱爲“槐街”的朱雀大街,便足足闊達六十丈!縱有百萬人口萬千車馬,亦可從容熙攘。
由此可知這座城市的氣魄之大!
便在長安城的正東,有一處花木扶疏樓臺掩映的宮殿羣落,單這一處所在,竟是佔去了一坊半之地!就這還是因爲長安城北邊的二十多個坊都偏大,若是換了南邊的廣德坊新昌坊之類,單這一處所在,便要足足佔去三坊之地!
時人向來便有“長安居,大不易”的感喟,意思是說長安物價騰貴,消費水平極高,而對於一座龐大的燕京城市來說,最貴的自然就是宅子,因此若非是本來就家中資產豐厚的,等閒外地士子便是考中進士留在長安做了官,卻仍然無力在長安置地購宅,只好租了房子來住。說起這一點,倒真是古今同理。
而在眼下這長安城裡,能享有如此一座盛大宮殿的,自然只有當今的皇帝陛下,尊號曰“開元聖文神武皇帝”的唐玄宗。
這座園林式宮殿羣落,便名興慶宮。
說起這興慶宮,就不得不提到大唐長安城的三大宮殿羣。
國朝定鼎初期,百廢待興,便是太宗皇帝陛下勵精圖治,卻也只是給後輩們留下了一個好底子罷了,終他一朝,大唐朝廷的財賦始終都是緊巴巴的,因此在那個時代,由太祖而太宗,再到高宗朝前期,皇帝們一直都是居住在皇城之內的太極宮、掖庭宮等處。
一直到高宗後期和武則天的武周時期,朝廷積累數十年,開始有錢了,於是乃大興土木,這纔有了大明宮。而那雄渾壯闊的含元殿,便也成了大唐的象徵。
時至當今開元皇帝陛下繼位,卻是不願意居住那些老舊的宮殿,再者朝廷府庫充足,倒也不缺那幾個錢,於是玄宗皇帝一聲令下,決定修建新的宮殿,地址就選在興慶坊。
興慶坊,原名隆慶坊,當今皇帝陛下作爲藩王時,便與其兄宋王等同住在隆慶坊,號稱“五王子宅”。後來在當今皇帝陛下在先天元年登基,爲了避諱李隆基裡的這個“隆”字,隆慶坊乃改名爲興慶坊。這裡地處長安的繁華地帶,毗鄰長安東市,而且附近還頗有些園林景勝,再加上又有些童年的記憶在這裡,因此玄宗便極爲喜歡此處。
開元二年,玄宗皇帝將其同父異母的四位兄弟的府邸遷往興慶坊以西、以北的鄰坊,將興慶坊全坊改爲興慶宮,後來覺得還是不夠大,便乾脆就把北邊的永嘉坊給圈進了大半個,其間殿臺樓閣之處,頗費巧思,而草木奇石之用,又極見意興,更有勤政務本樓、花萼爭輝樓等等,極得開元皇帝陛下的歡心,一俟建好,便立刻入住,於是這裡也就成爲了整個大唐的政治中心,號爲“南內”。
時值午後小睡初醒,興慶宮內的南薰殿靜靜悄悄,那殿內殿外雖也有幾十個太監丫鬟等斂手肅立分列兩側,卻是連咳嗽都不聞一聲。
這時節一個高大威武的中年漢子走過來,他看去約莫五十歲上下,長個子,方臉膛,面白無鬚,氣概非凡,生得甚是英偉丈夫,更兼穿了一身紫袍,看去愈顯儀表堂堂,雖然那聲音聽起來有些偏於尖細,卻也不傷其沉穩之態。
此人便是高力士。
高力士,本名馮元一,祖籍高州良德霞洞堡人,曾祖馮盎、祖父馮智玳,父馮君衡曾任潘州刺史。他幼年時入宮,由當時的大太監高延福收爲養子,遂改名高力士,極受當時女皇帝武則天的賞識。後來追隨當時爲臨淄王的玄宗陛下連續發動了兩次兵變,最終幫助玄宗登上帝位,堪稱是這位開元皇帝最爲寵信的人物之一。
高力士雖爲宦官,然而爲人頗有度量,兼且文武雙全、處事有度,與玄宗皇帝主僕相伴幾十年,始終爲玄宗皇帝信賴備至,眼下更是擔任着銀青光祿大夫、行內侍正員、右監門衛將軍、兼知內侍省事等等職銜,多次參予朝廷機謀。
此時來到殿外,他低聲問一個領班小太監,“大家可曾醒來?”
那小太監哈了腰,也低聲道:“回老管家,大家已經醒來,剛洗了把臉,吃了一瓣胡瓜,這會子散困乘涼呢,您快進去吧。”
高力士聞言點點頭,邁步進殿。
他乃是玄宗的“家中老奴”,開元皇帝親口所言,“力士當上,我寢乃安”,意思是說,有了高力士在宮中當值,我就可以安穩睡覺,由此可見其在皇帝陛下眼中的地位。
因此,太子殿下李鴻便直接呼之爲二兄,諸王、公主則呼之爲阿翁,駙馬輩更是呼之爲爺,便皇帝陛下也並不稱他本名,而是直接叫他將軍。至於宮中的這些小太監們,卻是因爲級別不夠,因此便討好地喚他爲“老管家”。
當下他昂首邁步進殿,到得帳前,窺見一側偏殿裡四個宮女正在執扇,玄宗皇帝只穿了一身家常燕服,也是鬆鬆垮垮的,衣帶不整,甚至還光着腳,正在那裡半睡半醒地眯着眼睛想事情,當下他便唱了個諾,道:“老奴請見大家。”
玄宗聞言睜開眼睛,呵呵一笑,招手道:“將軍來了,且來,來,朕正在想事情,你素來主意穩健,可來爲朕一謀。”
高力士聞言邁步撩開珠簾進去,再次施禮,然後才笑道:“大家,您剛剛醒來,不宜多思,不如且出去走走,也是散散食。”
玄宗皇帝笑着擺擺手,“顧不得,顧不得,且來。今曰朝堂之上,韓休接連幾次面折蕭嵩,倒叫中書令大人幾番下不來臺,唉,朕苦於不知該如何調解啊!”
玄宗皇帝今年四十八歲,再過一個來月,千秋節一過,便已經是四轉之數,不過他少年英武,這些年亦是勵精圖治,精力一直很是飽滿,此時雖然即將步入老年,看去卻仍然極是雄壯,寬肩厚背,長髯飄胸,雖然午睡醒來,衣着亦是不整,卻仍是威武尊貴已極,也雍榮華貴已極。
聽見玄宗皇帝的話,高力士也笑笑,卻並不是那種討好與巴結的諂媚,如果勉強來形容,倒更接近於兩個積年好友之間友善的笑,畢竟在多年的政治鬥爭中,他都始終站在玄宗皇帝的身邊,一直到幫助他成功登基,是玄宗皇帝的“老家奴”嘛,這關係雖然不至於真的像朋友那樣,但玄宗皇帝對於高力士卻是極爲看重,凡事也都願意聽聽他的意思,因此與普通受寵的宦官大臣之流,自然又有不同。
當下想了想,他道:“韓休爲相,正是中書令大人所舉薦,照常理說,韓大人理該感激萬分纔是,可若是那樣,這朝廷可還是大家的朝廷?”
玄宗聞言一愣,然後便緊緊蹙眉。
這時,高力士又道:“據老奴聽說,那韓休爲相之後多次面折中書令的事情,業已傳到了廣平郡公的耳中……”
玄宗聞言精神一振,問:“他怎麼說?”
這廣平郡公,全稱是廣平郡開國公,乃是前宰相宋璟的封號,這位以“賢相”之名爲朝野上下一致稱讚的老宰相曾多次告老要到洛陽尊養去,不過皇帝陛下都沒有準,眼下還讓他擔任着尚書右丞相之職,雖然只是個虛職,老宰相已經幾乎不問事了,可要是一旦有大事難以決斷,玄宗陛下仍是會第一個就想到他。
眼下朝中出了宰相之爭,讓他這位開元皇帝大傷腦筋,自然是一聽高力士提起他,立刻就想問問他的說法了。
高力士聞言淡淡地道:“廣平郡公聽了此事之後,只嘆息着說了一句話,‘不意韓休乃能如是!’”
玄宗皇帝聞言微微頜首,然後便再次陷入沉默。
良久之後,他淡淡地道:“蕭嵩還是有能爲的,雖然有些不檢點,卻也不傷大體,唔,韓休峭直,也是好的,只是……再等等看,再等等看吧。”
說着說着,他卻是突然問道:“九齡如何?”
高力士想了想,道:“九齡剛直能諫,又有風度雅量,不過他正在居母喪,眼下雖在長安,怕是不宜奪情。”
玄宗皇帝點點頭,良久不語。
然後,他笑笑摸着自己的臉,問高力士,有人道:“韓休爲相,朕容貌消瘦矣,將軍觀之如何?”
高力士聞言笑笑,“陛下青春常在,此不過小家子語,何必在意。”
玄宗聞言大笑,光着腳起身下榻,道:“此言正是!朕當時便說,吾貌雖瘦,天下必肥。蕭嵩奏事常順指,朕寢之不安,韓休常力爭,朕寢乃安。”
又道:“吾用韓休,爲社稷耳,非爲己身。”
高力士聞言俯身稱賀,“大家千秋,乃大唐之幸也!”
玄宗聞言呵呵大笑。
待他笑畢坐下,高力士覷着他今天心情不錯,便衝左右擺了擺手,那幾個宮女便撤了大扇,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玄宗見狀納悶,便皺眉看向高力士。
這時,高力士卻是從懷中掏出一本奏章來遞了上去,口中道:“廣平郡公宋璟有奏本,委託老奴直呈大家。”
玄宗見狀先是一愣,繼而笑着接過奏章,卻是忍不住罵道:“宋璟有本,自己送來便是,何必還要你轉呈。這個老頭子,越老越懶,也罷,回頭就準了他,讓他回洛陽養老去。”
高力士聞言笑道:“廣平郡公此刻就在殿外。”
玄宗聞言愕然,問:“既在殿外,何不進來?”
高力士答道:“廣平郡公有言說與老奴,他道,若是陛下看過此奏章之後拍案大怒,可以告知吾在殿外,若是陛下看完這奏章之後哂然一笑,了了處之,則不必告知矣。”
玄宗皇帝聞言再次愕然,不過卻覺得握在手中的這份奏章,似乎突然沉重起來。
他緩緩打開,入目就見一筆古樸的漢隸,寫的極是方正,玄宗乃是筆墨大家,看奏章時向來便是先看字,然後纔看文,因此只一眼,他便看中這字,當即便讚了一句,“好字!”
又道:“卻不是宋璟的筆墨。”
只是再看片刻,他卻又嘆息,“可惜,骨力不足,似是少年所爲,呃,或爲女子筆法?”
高力士就在一旁伺候着,一言不發。
欣賞完字體,玄宗皇帝這纔開始看奏章。
入目第一行,十個字——論土地兼併與藩鎮權重。
沒頭沒尾,不按制度,不是表章,便連文章也沒有起這種名字的。
可謂粗俗矣!可謂不知文法矣!
只是,這土地兼併與藩鎮權重兩個字眼,卻還是第一時間就引起了他的好奇心。
更何況,這可是宋璟親自呈上來的,雖然肯定不是他寫的,但是能得他如此看重,想來這份奏章定是非同小可。
因此當下他很認真地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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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一炷香的時間,玄宗陛下始終在認真地閱讀那份奏章,神情卻是時刻在變,由慎重而不屑,由不屑而疑惑,由疑惑而凝重,由凝重而勃然大怒!
一連看了三遍之後,他捶牀而起,“李曦?這是哪裡的狂放小子,豈敢預言國事耶!”
高力士垂首不語。
良久,玄宗皇帝手裡攥着那份奏章,在殿中走來走去,最後憤憤地一把將奏章摔在榻上,指着高力士,也不喊將軍了,只是道:“你去把宋璟叫進來,朕卻要當面問他,他遞了這奏摺來,疑我君臣,卻是何居心!”
“諾。”
高力士聞言緩緩退出偏殿,徑直走到殿外,叫過一個小太監來耳語幾句,那小太監頓時便會意地扭頭跑開。
過了一會子,就見已經七十一歲高齡的廣平郡開國公宋璟緩步而來。
到了殿前,老宰相停下腳步,笑眯眯地問高力士,“陛下怒否?”
在宋璟這等幾朝老臣,又是國中賢相的面前,高力士倒是不敢託大,當下客客氣氣地躬身一禮,道:“大怒。”
宋璟聞言撫須而笑,道:“如此可行。請力士代爲通稟,老夫廣平郡公、尚書右丞相宋璟求見。”
高力士聞言呵呵一笑,“老大人但進便是,何必拘禮,正是陛下着老奴來請老大人的。”
宋璟聞言呵呵一笑,倒也從善如流的不再拘禮,便當先邁步進了南薰殿。
進了偏殿,宋璟口稱萬歲正要施禮,玄宗皇帝雖然冷着一張臉,卻仍是擺擺手,對高力士道:“攙住了,不必拘禮,賜座吧!”
便是玄宗皇帝陛下,對待宋璟這樣的國之老臣,也是向來都客氣三分的。
只是當下他這怒火不小,也就是一開始客氣了一下,等到宋璟坐下了,他便拿起榻上的奏摺,在手裡晃了晃,帶着三分怒氣地道:“卿且說說,這份奏章,你可曾看過?”
“回稟陛下,老臣燈下讀之再三。”宋璟躬身答道。
“此文……如何?”
“目光犀利,見識深遠,辭采華美,論事鞭闢,此,國之雄文也!”
“呃……”玄宗聞言心中不悅,憤憤地再次將那奏章一把丟到榻上,起身怒道:“如此危言聳聽,離間我君臣之誼者,卿以爲雄文耶?”
“國之雄文也!”
玄宗皇帝聞言無奈以手撫額,頹然坐下,問:“爲何?”
宋璟聞言精神一振,道:“此文所論,發前人所不曾見,明今人之所不曾知,且論事縝密,將土地兼併與藩鎮權重此二事條絲縷析,兼且又有老成謀國的處置之法,此不爲國之雄文,何爲國之雄文?”
玄宗聞言無奈地看看他,問:“卿亦以此言爲是耶?”
宋璟聞言點頭,道:“老臣燈下讀之再三,冷汗涔涔。故不敢不敢獻於陛下。”
玄宗聞言雖然不悅,但是出於對宋璟這等老臣的尊重,他還是淡淡地點點頭,卻是道:“朕卻不信,方鎮者,朕一手建立,焉能反朕?土地者,民之生養,國豈能預?哼,此子不知何人,如此妄言國是,若當朕前,必殺之!”
宋璟聞言默然,玄宗看他,他卻只是低着頭,再也不肯說話。
到最後,玄宗皇帝無奈,只好擺了擺手,對高力士道:“將軍代朕送老愛卿出殿去吧。”
宋璟聞言施禮告退,他卻又道:“唔,愛卿爲國艹勞一生,今耋耄矣,仍不忘爲國奔走,當厚賜之,李林甫有能,便着他代朕撫卹之,嗯,記得愛卿曾一再告老,要回洛陽養老,嗯,朕亦不忍心愛卿如此耋耄之年仍爲國勞苦,這便準了,你可自去洛陽。”
說完了,他擺擺手,再也不看宋璟。
剛纔還一直半閉着眼睛的宋璟聞言挑開眼皮看了玄宗皇帝一眼,躬身道謝:“臣宋璟,謝皇帝陛下!”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