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藍煙
酒暖夜寒。
那些烈性的液體讓人在悽清的長夜中咀嚼往事,有人暗流淚,有人笑癲狂。
御火已忘卻了淚的滋味。水分早已在大漠中被蒸乾得渺無蹤跡。
只是有看不見的舊傷口在堅硬的甲冑之下,越捂越深。
“花花,你的臉讓我的老病又要發作。”他苦笑一聲,不再看眼前久別相逢的老友。
和尚疑惑地摸摸臉,旋即明白過來。
故人的臉,總讓人想起那些故去的事。
每一個瞬間都還精雕細琢,那些支離的細節,美到御火死去的前一刻都會不自禁地憶起。
記得是那個風雪瀰漫的極北之地,記得有個人的眸色如同墨染琉珠,記得那容顏秀悒如同初綻冰蓮。
他粗糙的掌握住她的手,是有若輕觸花朵的溫軟。
當你握住了一個女人的手,你就再也握不起這把蒼龍。魔君秦少陵瞪注他的滿目狠意中猶自有一絲溫柔。這句話他記得。只是情字臨頭,汝能持否?
“人生八苦。你太認真,太執着,日後纔會受困於這愛別離苦。” 酒是劣酒。花花悶頭又大口地灌。
“若你遇得心愛女子,那還不也得一生修行盡毀?”御火嗤笑。花花雖是和尚,但紅塵湮迷醉人,他六根不淨,才得着這稱號。
“我何來修行。酒肉心中坐,佛祖才穿腸過。”
花花五年前選擇背叛少林,那就一叛到底,什麼清規戒律、九天聖佛都拋個乾淨。
“哪天無錢買酒,我要把佛像鍍的那層金一點點摳下來。也好讓你們看清楚了,成天拜的就是個爛泥坯!”當日在一衆心驚膽戰的和尚中狂放大笑離去,連樑上積塵也簌簌震下許多。
無人阻攔。
高強之人,不是衆望所歸的英雄,就是人人遠避的瘟神。你可自前者淪落,卻不得從後者迴轉。
他沒有告訴御火,其實他們很像。
花花其實是一個女人的名字。在武林上提及花花,便有人不禁要問:是女人還是和尚?
百花宮曾經最出色的弟子,婷婷如雲之出岫,眉目巧巧自如精描淡繪之畫。六年前挫敗一衆高手成就武林第一的盛名時,仍是小女兒情態,霸氣卻是從骨血間浸透出來。
她不神秘,不如江湖上許多豔絕的女殺手,傳言見之即死。見過花花的人很多。但只消一面,便覺花意繁複,縈繞不去。也只消一面,便有很多人願爲她去死。
那些人,是她刀下虛虛而落的瓣。如同幻相。
和尚第一次見花花是在爲一個姓唐的姑娘傳信。在百花一地如茵的嫣紫花叢中,絕美邂逅。
他不敢驚擾天人,某種感情卻如涓涓細流,一瞬浸漫了整個心臟。正要悄然離去,她卻回頭叫住了他,眼神中饒有興味。
“少林的小和尚,嫌日子寡淡,在百花宮鬼鬼祟祟偷瞧麼?”
他臉剎時紅了個透。“我,我是來爲一個人傳信的。”
“信?”她仰頭呵呵笑起,一身粉濃衣裳如枝上新朵,盈盈顫顫,“莫不是情書罷。”
和尚的臉紅中都要透紫:“那人是姑娘,怎麼可能……只是他人信箋,你不能看,隨你怎麼猜好了。”
“若我非要看呢。”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不可就是不可。”
花花起身,他木訥地看着她笑着漸走漸近,青蔥般的手指把玩着他胸前佛珠,竟不知閃避。和尚凝視着眼前那隻手,似玉琢一般,吶吶說不出話。
她將一枚花形的小牌放入他掌心。“有了這個,出入自由。敏兒和娜答不會攔你。”
“你爲什麼要幫我?”
“呵,看你還算守信諾。”她輕揚一笑,眩惑人眼。
一別數月。
後有傳言,花花爲《炎黃錄》入死出生,已打敗陵墓裡看護此書的怪人逃出墓道。聞說陵墓怪人一身邪功無雙,無數人命喪於他刀下。哪怕是她,也要在這戰鬥中消耗大半體力罷。
那回返百花宮的路上,不知有多少人等待給負傷的她致命一擊,搶奪成果呢。
他不相信她會死,但再見時一身血漬的她,用殘忍的事實告訴他這是真的。
一代佳人,又或一個武林叱吒風雲的人物,逃出了衆人的圍追,鮮血也因新傷舊傷灑落了一路。
隱蔽樹叢間,她將兩個書卷交付於他,輕輕說:“你不應是個和尚,你眼中有一簇火焰……”
她聲音輕且斷續,但仍娓娓而敘。那《炎黃錄》原是一本武學奇書,正反讀來皆通順,只是逆讀則逆功,練至最後經脈逆亂,便要走火入魔的。
陵墓怪人原是武林前輩,人稱北斗星君,而寫此書者亦是詭詐,逆寫卷首,本末倒置,以致北斗星君最後失心狂亂。
失血過多,她也不許他救治。
知是必死。
臉孔是蒼白的,惟有血滴在面龐上綻開豔麗花色,說不出的悽豔惹憐。說一句話,命就被抽去一分,他的心更如被無形的絲索勒緊,勒至成傷。
“原捲上被星君下了巨毒,本不可開……只是他忘了我是百花第一弟子,天下第一解毒高手,呵,呵。”
笑,帶着些許驕傲,竟如初見般一派嬌俏。
花花在出陵墓前解了毒,將原書抄錄一份,再將書卷原樣封好,覆了自身研製的新毒。待她一死,解方亦長眠地底。原想以此出墓時保命,那些武林人士卻暗中偷襲,導致她傷上加傷。
“枉少林,蜀山……自稱名門正派,還有你們方丈,”她眼中滿是不屑,“不也行小人之事。好醜,醜啊……”
有淚落下,融進她被血染透的薄衫。
那是和尚第一次掉淚,或許會是最後一次。
花花死了。
他拿過她的刀,狠狠斬下了她的右手。那手仍似青蔥般纖軟,腕處齊平切口。它曾經把玩他胸前的佛珠,曾經將那枚花形小牌和一切有如嬌軟花朵的記憶放進他的手心裡。
“你會痛嗎? 花花,原諒我……”他將她的手細妥包好,收入懷中。然後輕吻她的前額。
又是數月後,他連敗少林七十二高手,叛寺而出。繼花花之後成爲另一個公認的天下第一。只是那一身武功卻從未有人見過,不知何處習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