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石寺。
簫音緩起。
凌風完全迷失了。
就算傾盡所有的語言,也描述不出石青璇簫音所賦予的感覺和想象空間的萬一。
凌風並非第一次聽到她的簫聲,早前在她與尚秀芳二人偷偷相會時,他就已有幸聆聽仙音。但今趟奏曲比之在散花樓兩女琴簫和鳴的那種高山流水感慨知音的感覺截然有異,若說以前是超凡入聖的簫藝不範,今次則是發自心靈無限深處的陳訴。
石青璇婉轉悽迷的簫音完全不受任何已知樂曲或陳腔濫調所限,而是近乎本能地聯結天地間所有感人肺腑的仙音妙韻,鬼斧神工地把你領進她哀迷的音樂世界去。也使聆聽者踏足到平常可望而不可即,又或不敢踏足的心靈禁地。
變幻豐富的簫音,從她置身的佛塔之上像一朵朵鮮花綻放開來,神妙地把佛塔內外的隔閡徹底粉碎。高亢昂揚處,仿如在九天之外,隱隱傳來;低迴處,則若沉潛淵海,深不可觸。
簫音像命運般緊纏凌風的心神,每個音符都深烙在他的內在每一處所。音與音間的銜接有如天成,絕無絲毫瑕疵。
在她簫音的對比下,所有言語都變得空泛乏力。
攝人魂魄的樂聲令深藏的情愫應召而出,教人難以排抑。凌風的心中涌起綿綿不斷的憐惜和愛慕。
對於這個色藝雙絕的美女,他一直不敢觸手將之玷污。
他無法想象像空山新雨一樣的佳人投入自己妻妾成羣的世俗生活中會是怎樣一副情形,那時的石青璇還是他所鍾愛的石青璇嗎?
在以前,石青璇只是個完美的令他不斷暢想渴慕的符號,現如今,他依然缺乏主動追求這個符號的勇氣。
他喜歡的是色,是藝,是情,還是那份心中的完美,他無法判斷,也因之惘然。
在廣壤無邊、神秘玄妙的音樂淨土裡,凌風的想象被引領得無限延展,一時似如跨越了生命和死亡的侷限,一時又若永遠也不能從感情的迷宮脫身而出。
由父母的死亡、獨孤求敗的離去到祝玉妍的辭世,人生就像一個沒完沒了的噩夢。
儘管他對未來抱有無比樂觀的態度,但那無盡的遺憾一如毒蛇噬齧着他的心靈。
此時此刻,一幅接一幅的回憶浮現腦際,變得如此清晰,等若把已經癒合的傷口重新用刀子剜開。
他的情緒和簫音似高手過招般密切契合,並肩前進,勇闖心靈無限深處。
感人的旋律節節冒出,剔透得猶如荷葉上滴滴晶瑩的露珠。
簫音不知何時終止了。
又似可永遠地繼續下去。
哀幽感人的簫音仍在腦際縈繞,心中填滿令他低迴不已的奇異情緒,情不自禁地讚歎道:“青璇此曲,我一生也休想忘記!”
身邊的師妃暄櫻脣角逸出一絲微僅可察的笑意,漫不經意地輕輕道:“妃暄也首次聽得如此動人的仙樂。”
石青璇一曲奏罷,即隱入佛塔頂層。
凌風這才發覺自己竟錯過一睹石青璇吹簫的動人美景。不禁擡頭仰望蒼穹,明月正掛在高處虛茫的夜空間,又大又圓。
大自然是那麼神秘浩瀚,這一切究竟是從何時開始,又在什麼時候終結,亦或無始無終?
接着猛然驚醒,自己爲何突然變得如此多愁善感?
這種不正常的情緒出現在自己身上,確是件值得深思的事情。
他忽然道:“妃暄今夜邀我前來,不只是爲了爲我分辯冒充你刺殺解暉的兇手吧?”
師妃暄訝道:“凌兄何出此言?”
凌風道:“解暉的死已是定局,即使抓住兇手已無任何意義。何況此間形勢的發展於我大大有利,巴蜀三大勢力領導人無不重傷待死,只要宋閥大軍攻來,成都便落入我的囊中。既有人如此盡心盡力地幫我,我何苦要爲你洗盡冤屈?這點相信你比我更爲清楚,那麼我很好奇你的動機究竟是什麼?”
師妃暄輕嘆道:“凌兄你的戒心太重哩!妃暄只是想提醒你有樁大陰謀正圍繞着你,難道也有錯麼?”
凌風道:“你是說秀瑤會針對我?”
師妃暄平靜地柔聲道:“李淳風此人絕不簡單。”
凌風笑道:“妃暄你又故技重施哩!”
故技自然是指轉移話題,把他的心神領往別處。
師妃暄美目深注地望向凌風,半邊臉龐陷進明月不及的昏暗中,明暗對比,使她本已無可比擬的美麗,更添上難以言達的秘境,香脣微啓道:“早在長安時,妃暄就感覺到凌兄你是我臻至‘劍心通明’的唯一破綻。”
她是如此的芳華絕代,又隱隱流露出她對凌風大有情意,換作哪個兒郎能抵抗這種溫香軟語?
但凌風卻雙目神光大盛,一瞬不瞬地迎上師妃暄的目光,一字一字的緩緩道:“你真正的用意是將我留在這裡,對嗎?”
師妃暄嬌軀一震道:“凌兄爲何變得如此咄咄逼人?”
凌風道:“今天從侯希白把我哄至川南賭坊,見證一場無聊的賭局起,我就有種不妥的感覺。石之軒等人借侯希白之口,利用尹祖文與雷九指的賭局而調虎離山,魔門各大高手全然不在那裡。以我對侯希白的瞭解,他怎可能錯過尚秀芳的精彩表演。果然,解暉正在那個時間段被殺。若我在場的話,這次刺殺就決不會成功。”
其實,他說的並非實話。
他一進入川南賭坊,就竊聽到賭桌上數人的談話,無論是雷九指、宋玉華,還是尹祖文和紀紫虹,他們顯然對今晚的計劃有所瞭解,不然他們爲何要賭解暉死後的安排?偏偏這些重要內容,他們均對他有所隱瞞,即使雷九指也不例外。這裡面,他猜測定有魯妙子的功勞。
對於這點,他沒必要對師妃暄詳解。
而他之所以沒有參與解暉壽宴,一是要看看明顯不大對勁的侯希白要耍什麼花樣兒,二則考慮到有人對付解暉時自己不便袖手旁觀。
當然,打心底想,他恨不得解暉給人大卸八塊,死無全屍。這絲怨念從讀小說時就已種下,對這種與主角作對的傢伙能有好感嗎?再由長江二君裴氏昆仲而爆發,自己險些因之而喪命。他沒有親手對付解暉,已是很給他面子了。
師妃暄啞然失笑道:“凌兄不會認爲是妃暄與師妹,甚至魔門合謀,把巴蜀的局勢搞的一團糟吧?那樣對我靜齋有何益處?”
凌風不理會她的質問,自顧自地說道:“魔門宣誓對我效忠還可以理解,但宋玉華卻輸給我宋閥在巴蜀的全權指揮權,這點讓我納悶。而你將我的注意力引往李淳風和秀瑤,並暗示他倆的關係令我心生嫉妒,以至全力去破解其間可能深藏的陰謀。至於青璇的這曲簫音更是精彩絕倫,讓我忘乎所以。這一切都說明你們都在試圖把我的心神消耗在其他地方,以達到你們不可告人的目的。”
師妃暄微笑道:“僅憑几個想不明白的問題,就把這些想象爲一場有組織有預謀的計劃,凌兄你也太主觀臆斷了吧?靜齋、李淳風與宋閥風馬牛不相及,爲什麼會聯繫起來?”
凌風嘆道:“因爲你們有個共同的敵人——天門!”
師妃暄道:“我們若要對付天門,豈會不讓你這個天門最大的敵人蔘加呢?別人不清楚,難道我們還不清楚你與天門沒有一丁點的關係麼?天門之所以支持天下會,無非打着將來偷天換日的主意。對你而言,剷除天門是勢在必行的要務。”
凌風道:“但你們知道我有項致命的弱點。”
師妃暄道:“哦?什麼弱點?”
凌風道:“那就是對女人心軟。而你們要對付的人,恰好是我深愛的女人。”
師妃暄嘆道:“你怎麼看出來的?”
凌風道:“你承認了?”
師妃暄道:“我只是這盤棋中一個微不足道的棋子,對全局計劃也是一知半解,你問我,不過問道於盲罷了!”
凌風心知她說的多半是實話,這纔回答她的問題道:“我是從青璇身上看出來的。”
師妃暄蹙眉道:“她不該吹這一曲的。”
對於她這層次的高手,如何聽不出石青璇曲中的破綻。這絲破綻,足以引起凌風的疑慮。
凌風吁了一口氣道:“不錯。她的簫音渾然天成,叫人感動莫名,謂之天籟也毫不爲過。但其中感情豐富,有自憐身世的追憶,還有一絲淡不可察的喜悅。這種喜悅,只可能用見到碧秀心重返人世來解釋。”
師妃暄道:“而娘本來沒有見青璇的意思。”
這是她親口告訴凌風的,碧秀心擔心對付天門失敗,真正身死,便不忍讓愛女承受大喜復大悲的痛苦,所以返蜀後從未母女相認。
凌風道:“這表明碧秀心對這個計劃很有信心。”
師妃暄感慨道:“娘確是疏忽了。”
凌風道:“還有一點,青璇既然答應了參加解暉的壽宴,卻最終沒有出席,這不得不叫人生疑。”
師妃暄道:“或許是因爲石之軒吧。”
凌風道:“宋缺、傅採林、石之軒、碧秀心、商青雅,相當於五大宗師的陣容對付明月一人,這本錢下的果然夠雄厚。”
師妃暄輕顫道:“你怎麼知道的?”
無論是傅採林,還是商青雅,這兩個人的名字都不該自凌風口中說出。傅採林是成名數十年的高麗大宗師,商青雅是傳言已經逝世多年的飛馬牧場前任場主,天下間誰人能把握他們的行蹤?
※※※※※※※※※
成都郊外。
伏難陀滿身血污,多處負傷,以肋下和左臂傷得最厲害。
即使他懷有梵我如一的絕技亦休想在短時間內完全復元。
因爲梵天與他個人終究只是“如一”,而非真正“不二”,這一細微的差別便是他修爲上的致命缺陷,也是可能導致他今晚喪命的重要因素。
在精神狀態完好的情況下,伏難陀就是大宗師級數的強者,對方縱有許開山、莎芳、烈瑕三個入微級外加周老方這個宗師級的頂尖高手圍攻,他也能全身而退。
但問題在於他見到一個人。
寬袍大袖,發成道髻,面容清逸,微帶冷笑。
心神終於出現無法彌補的破綻。
李淳風!
在獨尊堡時就對李淳風起疑,感覺似曾相識,而在李淳風再度出現在他面前後,這絲感覺愈發強烈。
李淳風就是那個迫他從關外入蜀的人!
他雖沒有見過那人的真面目,但他已可肯定,就是這小子千里追殺,使他東躲西藏,惶惶如喪家之犬。
可是他還是沒有躲過!
他恐懼了!
所以他吃了許開山一拳,莎芳逍遙拆一記,而烈瑕和周老方攻擊到他身上就更多了,不過這些傷勢加起來也不及前兩者一招來的厲害。
見又來了外人,大明尊教衆人紛紛住手,留神這不知是友是敵的李淳風。
虎父無犬子,名師出高徒。就憑李淳風是袁天罡的徒弟,就沒有人敢小視於他。
拜紫亭慶幸喘口粗氣,若再遲上一時半刻,自己這條性命就要丟在這裡了,自個兒的王圖霸業還未開始就要夭折,豈不比諸葛亮還要悽慘?心中開始埋怨,“伏難陀這新任國師不甚靠譜啊!還有這宗湘花,近日來神神秘秘,關鍵時候又不見蹤影,她到哪裡去了?”
夾攻他的水火兩奼女咯咯一笑,回到陣中。她們的武功在衆人中不是最高的,但因修行之法的緣故,心意相通,合擊之技相當了得,對付一個拜紫亭不在話下。若非擔心兩敗俱傷,早將他收拾了。
伏騫笑道:“李道兄怎麼有空來這裡看熱鬧呢?”
李淳風淡淡道:“既然是熱鬧,小道豈有不湊的道理?”
伏騫做出請教狀道:“伏某對衆位高手爭執的五彩石很是好奇,一塊石頭有什麼用處的?李道兄見多識廣,能否爲小王詳解一二?”
李淳風道:“五彩石是波斯明教的聖物,五十年前被光明使者拉摩帶至東土,這裡面藏着一件驚天動地的大秘密,要不然大明尊教的諸位怎麼會一路從回紇趕到巴蜀呢?”
暗作調息的伏難陀開口道:“李道友也是爲那五彩石來的?”
李淳風道:“小道久隨家師參研天機,一日恰好算出這五彩石與上古女媧補天遺留下的五色神石似有關聯,故而對五彩石心有所繫,這是人之常情,理所當然。”
拜紫亭、大明尊教衆人無不色變。
倒非李淳風扯出什麼五色石的神話傳說使他們震驚,而是出自對李淳風本身實力的忌憚。
若他參與到爭奪中,怕又是場龍爭虎鬥。
面對他們這許多高手,李淳風仍談笑自若,揚言要強搶五彩石,可見武功決差不到哪兒去。
伏難陀強忍痛楚,笑道:“恐怕要教李道友失望了。這五彩石並不在本人身上。”
許開山皺起了眉頭,若是這樣的話,今天的打鬥可謂毫無意義。以他們的本事,要想擒下這魔僧,撬開他的嘴巴,絕非一件容易的事。
李淳風深深地瞥了伏難陀一眼,微笑道:“小道新近自創了一套武功,尚需倚賴在場諸位之力方可臻至大成境界,至於那五彩石,無非就在大師的老相好美豔手中,費不了小道多少工夫。”
伏騫似是不經意地與他拉開距離,跟邢漠飛並肩靠緊,道:“小王很有興趣知道李道兄的這套神功是什麼來路。”
李淳風負手而立,目光掃視衆人,如同看着一個個新鮮的獵物,道:“那日小道夜觀《莊子·逍遙遊》,偶有所感罷了。功法名字取的有些俗不可耐,只是有幾分實用,名曰‘北冥神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