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賈平安到的比較早。
他在室內踱步,就當是消食。
明靜來了,她站在門邊,單手託着下巴,“今日我買什麼好呢?”
對於剁手黨,賈平安知曉勸誡是無用的,幸而宮中沒有宮中貸,否則明靜多半會真的被剁手。
等程達來後,賈平安起身,嚴肅的道:“我這便去城中巡查,有事你盯着。”
他去了工匠處,雕版已經弄了十餘版,速度還算是不錯。
等雕版出來,他將讓那些人的偏見統統見鬼去。
出來後,賈平安在十字路口糾結着。
“向左回去上班,向右……去公主府。”
我該去哪一邊?
“左邊吧,公事要緊。”
“右邊……我是個血氣方剛的少年!所謂堵不如疏就是我此刻的狀態。”
他摸出一枚開元通寶扔在空中,然後接着,雙手壓着。
“通寶在上!”
他拿開覆蓋的手,竟然是通寶在下。
“通寶在上就去百騎!在下,那便是天意,讓我去公主府。”
他策馬轉向右邊。
……
朝中。
“朕念及開國功勳,總是頗多感慨。想當年高祖皇帝起兵,諸多艱難,幸而……”
李治在深情的追憶着那些開國功臣。
見鬼了?
褚遂良給了長孫無忌一個眼色。
——開國功勳是有功,可先帝卻是通過政變攫取的帝位,那些開國功臣因此被冷落大半。皇帝在這個時候提及此事,這不是打臉嗎?
難道我們這些跟隨着先帝的臣子不艱難?
但這話不能說出來,否則那些開國功臣的子孫會噴死他褚遂良。
長孫無忌木然。
這是一次不可抵禦的進攻。
讚美開國功臣,這是政治正確,誰反對李治反手一巴掌拍死他,外界都會歡呼陛下英明。
皇帝這是要幹什麼?
長孫無忌的眼中多了疑竇。
說些好話有何用?能讓那些人的子孫多些好感而言。不過好感會隨着歲月而消失,沒心沒肺纔是權貴存活的座右銘。
“……朕念及此,夙夜難眠,就想着如何來彰顯朕對那些功臣的追思之情。”李治看了宰相們一眼,“唯一的法子便是追贈。”
褚遂良差點一口老血就噴了出來。
上次皇帝提出追贈武士彠,被衆人以不合規矩爲由擋了回去。
可萬萬沒想到,皇帝竟然過幾日就來了這麼一出。
關鍵是……那些開國功臣的子孫們將會感激零涕。
——陛下竟然沒有忘記我們的父祖,這是何等的重情重義!
瞬間李治在那個羣體中的威望馬上+999。
長孫無忌在看着李治,此刻他有些後悔,若是知曉皇帝有這等手段,他不會暗示衆人阻攔對武士彠的追贈。
追贈就追贈吧,那東西不值錢,只要壓住武媚,讓她無法染指後位,這一切都是白搭。
可現在皇帝借力打力,不但讓人無可挑剔的追贈了武士彠,順帶還在那些開國功臣的子孫羣體中刷了一把好感。
他深吸一口氣,“老臣以爲此言甚是。”
既然無法阻攔,那認栽就要乾脆些。
等宰相們散去,李治令人去武媚那邊報信。
武媚此刻正帶着孩子在宮中轉悠。
“阿孃,阿孃!”
被抱着的李弘在掙扎。
武媚回身,見狀就笑道:“放他下來走走。”
周山象把李弘放下來,小心翼翼的伸出雙手在他的腋下虛扶着。
“阿孃!”
李弘咧嘴笑着,一步步追來。
武媚就在前方慢慢走。
母子二人其樂融融。
“昭儀,皇后來了。”
邵鵬眼尖,看到了皇后。
武媚馬上牽着孩子,站在路邊避讓。
這是規矩,她目前還不準備去打破。
王皇后戴着抹額出現了,目光掃過李弘,再看向武媚,“後宮之中的女人,最要緊的是服侍陛下,莫要整日想着自己的那些私心雜念,莫要整日……”
這是皇后在訓話。
武媚牽着孩子往前一步。
我不想退避了!
她冷冷的道:“皇后一番話,不過是嘲諷我懇請陛下追贈先父之舉,可爲人子者,爲先人求封可有過錯?”
孝道,這是一切秩序的根基。
所以武媚無錯。
王皇后冷笑道:“一個昭儀罷了,輕狂!”
這是指控!
隨後宮中人會傳言,說武媚輕狂跋扈。
武媚突然微微一笑,再向前一步,“你欲置我於死地,還想我敬你,這等話說來何益?既然如此,有手段你只管使出來。上次我被禁足便是你的讒言吧?還連累了平安。”
王皇后嗤笑道:“自己不守規矩被罰,還責怪別人,不要臉!”
李弘突然仰頭,張嘴,用力……
Tui!
口水就落在王皇后的身前,她皺眉道:“這便是你教的孩子?不知禮數,如鄉野之人!”
武媚低頭看看兒子,心中卻多了暖意,“我的兒自然要護着我。”
王皇后拂袖,“我倒要看看你能猖獗到幾時!”
雙方錯身而過。
一個內侍飛也似的跑來,一臉表功的得意,“昭儀,前朝議事定了,說是追封多人,其中就有先應國公。”
武媚心中一鬆。
皇帝竟然願意爲她如此嗎?王皇后身體一震,緩緩回身。
武媚回頭微微一笑,然後牽着孩子離去。
平安果然是好主意,不過更是一片拳拳之心。
“我後悔了。”
武媚的話讓邵鵬心中一驚,以爲她後悔先前和皇后的爭執。
武媚深吸一口氣,“我此刻在想,可要再給平安尋幾個女人。”
小賈的腰子啊……邵鵬:“……”
昭儀竟然這般愛護武陽伯,傳出去絕對無人能信。
“邵鵬。”
“奴婢在。”
——————
武媚嘆道:“你去那兩家看看,準備提親吧。對了,若是外面有閒話如何?”
阿弟爲她盡心籌謀,武媚怎麼也要把他的親事弄的風風光光的。
“昭儀,二妻並嫡並非一例,奴婢去打探的清楚,武陽伯這等只要內裡兩個女人不爲此爭執,外人不能置喙。”
……
邵鵬隨即就帶着禮物去了衛家和蘇家。
衛無雙的父親衛英在萬年縣做個小吏,所以當年衛無雙進宮是屬於可靠的良家子,加之蔣涵提攜,這纔有瞭如今的地位。
衛英被上官通知回家時還有些懵,不知自己是否得罪了誰。
他戰戰兢兢的回到家中,妻子陳氏見狀就問道:“爲何來的這般早?”
衛英搖頭,“爲夫也不知。”
“你莫非得罪了上官?”
陳氏一說衛英就怕了,眼眶都紅了。
“哭,就知道哭!”
陳氏無奈的道:“你仔細想想,要不……罷了,明日再去看看。”
“衛英可在家?”
外面有人。
“在家。”
衛英覺得事兒來了,緊張的不行,白皙的臉都漲紅了。
門開,外面站着幾個內侍。
“可是衛家?”
“是,中官這是……”
衛英的腿在打顫,陳氏卻強撐着問道:“敢問……大娘子可是……”
“阿孃,可是阿妹的消息?”
衛無雙的兄長衛傑出來了。
見到是內侍,他趕緊行禮。
隨後他的妻子趙氏帶着兒子也出來了。
“此乃好消息。”邵鵬微微一笑,“宮中的武昭儀有意給你家大娘子說親。”
衛英的嘴脣哆嗦着,“誰?”
“武陽伯,賈平安。”
……
下衙了。
賈平安一路回到道德坊。
“別動!”
身後有人低喝。
誰在陰我?
賈平安牽着阿寶,突然覺得這個聲音有些耳熟。
“是我。”
這個死臥底!
賈平安沒想到鄭遠東竟然這般大膽,跟着自己來到了道德坊。
一路進了賈家,賈平安回身,就看到了一個小吏。
面部也化過妝,白皙的臉黑了許多,很自然。
“你這是……”
“書房說話。”
二人去了書房。
“你不怕夜禁回不去?”賈平安覺得老鄭太奔放了些。
“相公不容易啊!”鄭遠東一下就多了感慨。
臥槽!
瞬間賈平安覺得脊背發寒。
他只想召喚王老二來護駕,不,阿福,我的崽,你在哪?
這個鄭遠東不對勁!
鄭遠東的眼神轉爲清明,“我最近經常這樣,滿腦子都是長孫無忌的好,處處爲他着想。我覺着自己是兩個人。”
神經分裂了?
兩個人格!
男……女?
賈平安覺得瘮的慌,“這是爲何?”
鄭遠東嘆息一聲,“你讓我想着自己就是長孫無忌的幕僚,是他的人,要處處爲他着想,於是我就這般……半年前我就發現自己不大對勁。看着長孫無忌就覺着親切,處處都在爲他着想。”
“老鄭,你這是入戲了。”
不,是入魔了。
走火入魔了。
鄭遠東微笑道:“我覺着很好,很有趣。在長孫無忌的身邊時,我覺着自己就是他的人。在見到你時,或是和宮中聯絡時,我又覺着自己是另一個人……真的很有趣。”
後世有演員說自己在一部戲之後走不出來,覺着自己就是那個角色,人格分裂了。
但那只是一部戲,而鄭遠東要在長孫無忌的身邊持續臥底。
演員是用演技來演繹自己的角色,但鄭遠東卻是要用生命來演繹一個臥底……
老鄭!
我造的孽啊!
賈平安心中難受,鄭遠東卻摩挲着手串,很愜意的笑道:“我一直以來都覺着很孤寂,現在卻不同了,我現在是兩個人。”
賈平安仔細看着,發現鄭遠東的眸色清明,這說明他沒瘋。
鄭遠東說道:“你走的這一年多裡,老關隴那人來尋了長孫無忌數次,每一次兩人都會發生爭執……”
“莫非是利益分配不勻?”
不管是老關隴還是新關隴都是賈平安的對頭,不把他們壓下去,賈平安就寢食難安,說不得哪天就被鎮壓了。
爲了保命,賈平安必須要在兩個關隴的壓力下跳舞……而他的目標就是把這些門閥掃下臺去。
但皇帝不同,他可能會爲了維持和山東士族的均勢而保留一些關隴勢力。
所以他格外看重鄭遠東,因爲從這裡他能獲得最新的消息。
“他們說了什麼?”
“我隱隱約約聽見……”鄭遠東的眼中出現了掙扎之色,“李家算不得什麼……隨後長孫無忌沉默,最後罵了那人……”
臥槽!
李家算不得什麼。
這是賈平安第一次聽到了關隴門閥的宣言。
“當年他們也是這般說了楊家,於是前隋覆滅。”鄭遠東有些迷惑,“可長孫無忌爲何不動心呢?”
“此刻造反太難。”賈平安覺得是因爲這個。
“不不不!”鄭遠東搖頭,“造反難易是一回事,可他爲何不動心?作爲權臣,他壓制住了陛下,可爲何沒有更進一步的野心?你可知我想到了誰?”
“周公?”賈平安開個玩笑。
這個玩笑不好笑,鄭遠東幽幽的道:“曹孟德!”
這個比喻也不好笑。
“他沒有曹孟德那等一手遮天。”賈平安不覺得鄭遠東的比喻合適。
“是的!”鄭遠東的眸子裡出現了痛苦之色,看來他在糾結於長孫無忌的好壞,“可他爲何不朝着那個方向走呢?”
人皆有上進心,皆有慾望。
長孫無忌領着一幫人堪稱是呼風喚雨,但他爲何不朝着曹操的那個方向前進?
這個也是賈平安不解的地方。
“其實我應當要慶幸。”賈平安覺得氣氛緊張了些,就自嘲道:“若是長孫無忌真的成了曹操第二,那我只能遠遁,有多遠就跑多遠。”
“我回去了。”
六街打鼓開始,聲音單調,就像是黑暗在召喚。
鄭遠東騎馬緩緩而行上,腦海裡想的全是長孫無忌的抉擇。
“止步!爲何夜行?”
一隊軍士過來。
鄭遠東拿出了牌子。
“走!”
軍士們看了他一眼,旋即放行。
一路回到了住所,鄭遠東自己弄了飯,就坐在那裡孤獨的吃了。
叩叩叩!
敲門聲依舊是那個節奏。
“門沒關。”
鄭遠東依舊跪坐着。
門被推開,那張白胖的臉閃現。
“陛下誇讚了你,說你最近提供的消息很出色。”
白胖的臉上多了羨慕,然後試探着問道:“這樣的日子想想就覺着精神。”
“精神?”鄭遠東笑了笑,“你覺得精神就好。”
“最近可有消息?”
寒暄過後,死臥底該出賣現任僱主了。
鄭遠東深吸一口氣,“最近柳奭頻頻尋長孫無忌,說最近進宮時,宮人對他頗爲無禮,他擔心皇后地位不穩,請長孫無忌出手。長孫無忌不置可否。”
“是個要緊的消息。”
鄭遠東突然問道:“我多久能回去?”
來人搖頭,“你知道的,此等事咱不可能知曉。”
“知道了。”
鄭遠東閉上眼睛。
轟隆!
大雨傾盆而下。
……
清晨,國子監裡,師生們打着傘,看着就像是水面上的浮萍在隨波盪漾。
有人沒傘,就一路狂奔。
“年輕人跑的真快。”
祭酒肖博豔羨的道。
他站在窗戶邊,陳寶坐在裡面,手中拿着卷書在看,聞言沒擡頭說道:“雨一直下,還這般大,若是老夫定然緩緩從容而行。”
“爲何。”肖博回身。
陳寶放下書卷,擡頭道:“從此到校舍很遠,等他跑到時渾身都溼透了,慢慢走也是如此,既然這般,爲何跑?”
“是啊!”
這便是生活智慧。
但年輕人會選擇跑,這其實和智慧沒關係,只是因爲他們想跑,渾身的力量在奔跑中得到了彰顯,會很快活。
“祭酒,武陽伯令人來傳話,讓祭酒準備好賭注。”
“什麼意思?”
“不知。”
肖博笑道:“他不來我還忘記了那個賭約,難道是弄了什麼?老夫還真想去看看。不過想來多半是些無趣的。”
“數百上千年來皆是如此,他難道還能顛覆了?”陳寶按着卷軸,“老夫每日看着卷書就覺着心情平靜,他難道還能把卷書給縮小了?那也行,可眼神不好的卻看着艱難。”
這人還不走,肖博皺眉,“可還有事?”
這人糾結的道:“他還令我傳話,說是傳給整個國子監。”
“什麼話?”
“說都是一羣食古不化的蠢貨!”
臥槽!
肖博面色漲紅,“小子無禮!”
陳寶也怒了,旋即苦笑道:“國子監除去算學之外,對他和新學頗多非議責難,他憋了這麼久,發泄一番誰能說什麼?”
肖博看了他一眼,冷笑道:“可那些人聽了這等話,他以後但凡敢來國子監,就等着被打死吧。”
打死誇張了些,但賈平安再來國子監的話,被圍攻,甚至被扔石頭是少不得的。 шωш⊕ тTk an⊕ c ○
陳寶苦笑,“犬子就跟着他讀書,怕是也會被牽累。”
肖博笑道:“攔住就是了。”
傳話的人一臉懵逼,“祭酒,那話……那話已經傳出去了。”
你這個不知輕重的蠢貨,老夫要你何用?
肖博氣得面色漲紅,指着此人罵道:“蠢貨!滾!”
這人出了值房,從袖口裡摸出了一塊銀子,放嘴裡咬了一下,“武陽伯出手大氣啊!”
沒人是蠢貨,只是價值觀不同而已。
國子監……炸了!
大雨傾盆,卻澆不滅師生心中的怒火。
“那個掃把星狂的沒邊了,看看他,從小就是個倒黴的,更是剋死了高祖皇帝和先帝,當今陛下……我看怕也是被他矇蔽了。”
“那個蠢貨,耶耶就等他來國子監,弄死他!”
一時間連算學的師生都被波及了,被那些人各種冷嘲熱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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