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縣令做夢也沒想到堂堂的左相國、堂堂的刑部尚書會光臨自己的小縣,他望着遮天敝日的船隊浩浩蕩蕩駛抵義賓縣碼頭,喜得臉上的核桃紋都舒展開來,這卻是他喝了多少滋補品都未達到的效果,但喜悅後卻又深爲憂慮,館驛中的上房都被南詔使團霸佔了,這相國、尚書可又住哪裡呢?況且還有一大幫少卿、少監、中郎將等等。
想到此他不由深恨於誠節之流,自己只是客氣,他們卻不懂謙讓,不知禮儀,當真是尚未教化的偏幫蠻族,他卻忘了當初自己的熱情幾乎要將人家融化,那些偏幫蠻族哪還有力氣拒絕。
思來想去,唯今之計只有讓少卿少監們住館驛,相國和尚書嘛!就住自己家裡去,饒是馬縣令反應快,便立刻化危機爲機遇,又不由感激起南詔的偏幫蠻族,要不是他們搶佔了館驛,自己哪有藉口請到相國、尚書。呵呵!‘禍兮福之所倚’,老祖宗說的話一點也不錯!可惜老祖宗的話還有一句,他倒忘了。
義賓縣碼頭上的鑼鼓敲得震天響,鞭炮齊鳴,彩旗飄飄,舞獅的、耍龍的,最妙還要數馬縣令的二舅子想出的花招,將一羣路過義賓縣的胡女舞姬請到碼頭獻舞,帶來的附加效果卻是他自己也想不到,趕來看免費胡姬豔舞的百姓將碼頭上擠得人山人海,倒省得馬縣令去挨家挨戶動員抓夫。
陳希烈是第一次來義賓縣,遠遠地,他便看見的碼頭上極爲熱鬧的一幕,這讓他十分滿意,他今年六十餘歲,酷愛玄學,因此長得也仙風道骨,仙道多了一點,風骨卻少了幾分,這就是他當上宰相的秘訣,李隆基欣賞他的仙道,而李林甫卻喜歡他的風骨。
“呵呵!韋尚書,這個縣令倒是個有心人,咱們來的唐突,他倒準備充分,難得百姓們也肯來捧場,可見他平日頗有幾分民望。”
人說堅到極處是柔,用在韋堅身上倒也合適,他的名字叫堅,但卻長得頗有幾分嬌柔之氣,皮膚白皙,兩隻手纖細柔軟,五官平和,無一處突兀。但他的性子卻是火烈,做事利索,十分能幹。
韋氏、崔氏還有裴氏都是唐朝望族,和皇室淵源極深,太子妃便是韋堅的妹妹,所以有這層家族背景,他本人再有幾分能力,扶搖直上就比常人快上幾分。
小民不和用拳腳,秀才不和動口舌,但朝堂高官不和斗的卻是心機,別看二人分是相國黨和太子黨的骨幹,而且二人的名字一個是‘烈’,一個是‘堅’,但二人一路而來相處卻是融洽,絲毫看不出彼此是水火不容的政敵。
韋堅見陳希烈誇獎馬縣令準備充分,心中鄙夷,嘴上卻呵呵笑道:“他一個從七品小官,上面的官層層壓他,應酬交際,也是沒法子的事,聽說義賓縣這兩年做的不錯,想必他的壓力更大。”
“是!是!咱們這麼大的使團,少住一日便走,不要難爲他了。”
說話間,官船便緩緩在碼頭靠岸,碼頭太小,護衛的軍船則停泊在江心,眼看二名高品大官在侍衛扶持下慢慢下船,馬縣令心情激動,他正了正衣冠,捋了捋花白的鬍子,抖了抖老邁的腿腳,江風中,碩大的酒糟鼻更加通紅,顫顫微微上前,高聲喊道:“義賓縣縣令馬駒兒恭迎相國、尚書大人。”
“呵呵!馬縣令辛苦了,別的縣我只見一個碼頭,惟獨你們義賓縣兩個碼頭,這倒與衆不同。”
馬縣令回顧百姓,眼中露出幾分感慨,“刺史大人關心民生,下官率領義賓百姓挖土擔泥一個月才修成了新碼頭,比起相國大人操心國家大事,下官這點末績實在算不上什麼。”說完他捶了捶自己老胳膊老腿,彷彿擔泥的肩膀現在還疼。
“不錯!不錯!”象馬縣令這樣,我也不用這麼勞累了,韋尚書,你說是不是!”
韋堅的臉上毫無表情,這麼無恥的縣官他還是第一次見到,他修過河渠,新碼頭一看便知道少說已用了一年,而這個縣令纔來了多久。他一言不發,只是淡淡的笑了笑。
且不說碼頭上馬縣令在向兩名上司的上司誇耀自己的治縣心得,無恥地將前任的政績據爲己有,我們的主角李清卻躺在館驛內呼呼大睡,他已筋疲力盡,三天來,他用盡各種手段抓捕刺客,但那幫刺客卻狡猾異常,不管他用空誠計也好、調虎離山之計也好,他們通通不上當,彷彿已經蒸發,不見任何蹤跡,但李清知道,他們既然想嫁禍於唐朝,就一定會在義賓下手,只是他們在等待最好的時機。
碼頭上的喧囂將他從夢中驚醒,時辰已到下午,院子裡很安靜,李清翻身下牀,長長地伸了個懶腰,隨手將枕邊的玉貔貅掛在脖子上,這是簾兒給他的護身符。
這時,院子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王兵各大步走進來,臉上掛滿喜悅,“發現他們蹤跡了。”
李清精神大震,還在糾纏着他的瞌睡蟲被一掃而光,這是他們三天來
露頭,李清嘿嘿地笑着,碼頭上的鼓樂聲使他明白過們等的時機終於來臨。
“告訴弟兄們,今晚上打起精神來,殺死一個我賞錢二百貫。”
戲劇和故事總是在夜裡進行,或許只有在黑暗中人性才得以釋放,在館驛的大廳裡***通明,盛大的宴會正在舉行,有相聚就有宴席,這是老祖宗留下來的傳統,兩國使團分別了半個月,正在以盛宴的方式述說離別之情。
大廳中央的主席坐着大唐正使陳希烈和南詔王子於誠節,在他們身旁各有一名豔美的官妓陪酒。
右首一排是大唐使團,首座便是副使韋堅,而對面南詔使團的首座便是趙全鄧,依次下去,兩邊都各坐了二三十人,李清是裡面職務最低的,坐在門邊,他的上首是李嗣業,兩人的身邊也各坐有一名官妓,李嗣業喝酒卻不喜歡旁邊有女人,他身材魁梧,挺直腰板,陽剛中帶有殺氣,使得旁邊的年輕女人對他又是愛慕又是害怕。
而李清旁邊的女人卻苦着臉,十分沒面子地坐在最邊上,李清的手動一動,她的肌肉便緊張起來,生怕他佔自己便宜,她一面嫌惡地盯着身邊的卑官,一面卻眼光嫉妒地望着主席上的兩名官妓,姿色相差無幾,爲何待遇卻天壤之別。
大廳中鼓樂聲聲,幾個樂師忘情地拍打着胡鼓,琵琶聲如雨,時急時慢,十幾名面目姣好的胡姬穿着豔紅的長裙在旋身飛舞,彷彿一朵朵盛開的水蓮花,在大廳外面,又有數十名舞伎排隊而列,等待下一個節目。
“實在讓人鬱悶,原來酒宴竟是這般無聊!”李嗣業眉頭緊皺,他是第一次參加這種官場應酬,事先已被教導過禮儀,什麼軍服要穿得鮮亮,什麼不能失了大國風範等等。
在他看來,只有打完仗喝的慶功酒纔是最痛快的,或者幾個好友相聚,斗酒賭拳,暢快喝酒也不錯,而現在這般,要講究尊卑、要考慮禮儀、要注意得體,一條條規矩將他禁錮,酒不能大口喝,話不能大聲說,最要命旁邊還有個女人,讓他渾身不自在,撲鼻的脂粉香兒簡直壞了他的胃口。
“嗣業兄,隨遇而安吧!這只是應酬,你若想喝酒等會兒我請你,這裡可是我的老窩,我可以讓你喝到最好的酒。”
李嗣業喜出望外,魁梧的身軀又悄悄地向李清移了移,卻將身邊的陪酒官妓擠到席外,他興趣十足地低聲問道:“我聽說你們遭遇刺客,可是真的?”
李清點了點頭,“兩個南詔女人,險些得手。”
遺憾地表情擠滿了李嗣業臉上的每一寸皮膚,“你好歹還有點刺激,可是我每天除了在馬上打瞌睡就是在牀上睡覺,這無聊的出使真要將人憋死。”
說着,他長長地打了個哈欠,昏昏欲睡,他的哈欠彷彿是一個短跑冠軍,瞬間便在整個宴席上跑了一圈,有人偷偷地打哈欠,有人不時合上眼皮,有人臉色發灰,於誠節倒是精神十足,他一面色迷迷地盯着場上胡女抖動的腰肢,手卻摸上了另一條細嫩的大腿,臉上因衆目睽睽下的刺激而變得通紅,彷彿是酒精在起作用。
李清看不下去,他伸手掐了李嗣業一把,讓另一種刺激將他的瞌睡驅走,“今晚還有刺客,要不要一起去玩玩!”
李嗣業的瞳孔被突來的驚喜充斥漲大,忙不迭地點頭,屈腿就要站起,卻被李清一把拉坐下,“等一下,好象有人來了!”
果然,密集的馬蹄聲驚醒了沉悶的宴席,外面的舞伎們驚恐的散開,衝進來幾個宦官,身後十幾個帶刀侍衛緊緊跟着,琵琶聲和鼓聲嘎然停止,胡姬們不知所措閃到一邊,大廳裡鴉雀無聲,爲首的太監冷冷地掃了一眼衆人,用他那雌性的尖音高聲道:“聖旨到!陳希烈接旨。”
陳希烈糊里糊塗地聽完聖旨,內容很長,但意思卻簡單,就是要他趕緊上路,既然在漢中耽誤了,就不要在別的地方逗留,更不許隨意招妓,彷彿李隆基長了雙千里眼,將他們的一路行程看得清清楚楚,將一幫大唐官員嚇得旁移幾丈,趕緊和身邊的官妓劃清界限。
但韋堅卻聽出味來,皇上絕不會爲這點小事而來,必然還有別的旨意,果然,那宦官又取出另一封聖旨來宣道:“昭武校尉李清聽旨!”
李清一楞,當下半跪道:“臣李清聽旨。”
宦官微微一笑,展開聖旨念道:“昭武校尉李清,在嘉州盡職,護衛南詔使臣有功,特進升爲上軍府果毅都尉,欽此!”
這時所有的目光都向他看來,詫異、嫉妒、羨慕,不一而足,就連他旁邊那個官妓看他的眼光也變得熾熱起來,悄悄向他靠近些,接受其他女人羨慕,心中暗自得意。
李清的心中卻亂成一團,皇上怎麼會知道嘉州的事,才三天時間,難道自己身邊有李隆基的臥底不成?
宦官慢慢走上前,幾個侍衛上前一把將離他越來
女人推開,那宦官附在他耳邊用極低的聲音道:“皇去東。”
陳希烈眼巴巴地望着李清接受特別待遇,自己是正使,卻沒有資格知道皇上的密旨,這個李清難道是個典籤。(注:典籤,即監視官)
夜更加深了,天空陰沉,飄起毛毛細雨,岷江上一條小船悄悄靠近義賓,這裡離碼頭還有很遠,十分僻靜,見周圍水面沒有動靜,從船裡竄出七、八條人影,飛身上了陸地,很快消失在夜幕之中,他們走了沒多久,一條大船從旁邊經過,又過了一會兒,從水中忽然冒出無數**的黑影,象水中幽靈一般,紛紛爬上了小船
七、八條黑影個個武藝高強,順着民宅的屋頂在黑幕中飛速穿行,很快便來到館驛附近,先有一人去探路,很快便返回,他們迅速換上唐朝士兵的軍服,大搖大擺地向館驛側門走去,館驛正門戒備森嚴,可側門卻只有三四個侍衛,似乎是唯一的一個防衛漏洞,就在他們靠近館驛側門時,館驛對面的民居里卻悄悄涌出數百名士兵,黑暗中,端着冰冷的強弩對準了他們的背影。
這時,宴席剛剛結束,館驛內人聲鼎沸,一乘小轎正向館驛大門走來,裡面坐着前來恭請相國的馬縣令,馬縣令坐在轎中哼着小曲兒,渾身輕鬆,陳相國已經答應今晚住在他家,現在他家裡已經動員起來,兩個小妾正在梳妝打扮,若將陳相國伺候好了,一定會嘉獎自己,獎就不用了,這幾個月他撈的錢已經裝滿了腰包,現在當務之急是要將官做下去,雖然到年底才退仕,但若不早點籌謀,恐怕就來不及了,南溪郡刺史已經答應替他美言,如果今晚相國再點頭,呵呵!大事可成啊!
八個刺客離側門越來越近,飛刀也從袖中滑出到手上,幾個侍衛站起身來上下打量他們,就在他們飛刀脫手的同一時刻,高牆上霍地冒出一排鋼弩,弩箭如雨點般飛射而來,他們身後的強弩也一齊發射,千百支箭將他們包圍在一片空地上,武林人士只適合單打獨鬥,在軍隊的箭陣中沒有他們施展的餘地,任他武功高強,也逃不過千百支勁箭的封鎖。刺客們連聲慘叫,轉眼便倒下七人,惟獨一個瘦高個兒,似乎武藝最高,反應也最迅捷,他抓過兩個同伴,當着肉盾牌,向大門方向狂奔而去,但他已經沒有退路,南詔的侍衛,李清的甲士,新調來的軍士已經佈下天羅地網,瘦高個急得眼珠亂轉,忽然瞥見一頂小轎,從裡面鑽出一個穿着官服的老頭,正準備逃跑,想必是個大官,他彷彿要溺水的人發現根木頭,扔掉肉盾,兩步竄上去,揪住了老頭,用劍指着他的喉嚨,狂叫道:“你們不準過來,要不我殺了他。”
馬縣令正在館驛門口等相國出來,腦海裡正遐想無限,當喊抓刺客的叫聲傳來,他也從轎簾縫裡看見一團黑影朝自己方向奔來,他反應雖快,但腿腳已經老朽,慢吞吞從轎中鑽出,又慢吞吞要跑,卻被刺客一把抓住,勒着喉嚨被橫拖三步,使他美夢瞬間破滅,馬縣令嚇得幾欲暈厥,但求生的本能尚在,他連聲哀嚎,“大家不要動手,不要過來。”
熊熊的火把將夜色驅走,儼如白日,天空中細細密密的雨如針尖般落下,近千名士兵已將刺客團團圍住,火光中只看見馬縣令哀求而變形的臉,還有刺客猙獰的面孔,他不斷地重複着同一句話:“放我走!不然我殺了他。”
李清緩緩從人羣中走出,武行素連忙上前請示,“將軍,要不要容後再說。”
馬縣令一眼看見了他,顫聲道:“李主簿,看在惜日同僚的份上,救我一救!”
李清眼睛微微斜睨他一眼,聽見館驛中已經有人要走出,他嘴角浮現出一絲冷笑,低聲令道:“放箭!”
武行素一揮手,千箭齊發,前後左右而至,那刺客躲無可躲,不可置信地盯着同樣驚懼地馬縣令,‘這到底是個多大的官?’
箭雨當即將兩個人射得更刺蝟一般,可憐馬縣令只做了幾個月的縣令,便橫遭不幸,不知明日義賓百姓聽說這個消息,是仰天長泣哀縣令英年早逝,還是會敲鑼打鼓賀貪官死有餘辜。
但馬縣令卻雙目猶睜,死不瞑目,不知他是不是想到了老祖宗的另一句話,‘福兮禍之所依!’
士兵們飛快地將兩具屍體擡走,雨細細密密地下着,很快將地上血跡衝淨,這時韋堅和陳希烈先後從館驛中走出,李清上前一步稟報,“稟報陳相國和韋尚書,八名刺客欲刺南詔王子,已被全數射斃,義賓縣馬縣令因公殉職。”
韋堅和陳希烈望着被射得千創百孔的小轎,兩人對視一眼,韋堅微微一笑道:“馬縣令因公殉職,朝廷自會撫卹,只是李都尉保護使團得力,定會再次高升,可喜可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