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錚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那間書房的, 站在客廳的中央，腦子裡亂成一片，耳邊是李霆衛的話, 而那疊厚厚的文件也在他眼前晃個不停。
那是一大本病例, 看上去並不是來自一家醫院, 國內的, 但大部分是國外的。最權威的那份是美國數個消化道疾病專家會診得出的結果。
這些來自不同地方, 不同醫者的病例分析，結果卻出奇的一致：長期的胃潰瘍導致了胃癌，伴有嚴重的胃出血症狀。
診斷意見：儘快切除腫瘤。
最後一份是手術報告, 裡面清清楚楚的寫着切除二分之一的胃臟，手術恢復正常, 沒有再發現癌細胞擴散現象。
而最開始的診斷日期赫然是李佳悅和他提分手前夕, 之後她便遠飛美國, 並很快進行了手術，開始了長達兩年的恢復期。
原來, 事情的真相是這樣的。
原來，這場讓他精疲力盡的戀愛裡，他並不是唯一的受害者。
他這麼久以來的怨天尤人，滿腹怨恨的原因是如此的可笑，他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傻瓜。
也許是他的表情太明顯, 以至於直到一言不發的離開書房, 李霆衛也沒有任何的表示, 肯定或是否定。
精明如他, 當然明白：事實勝於雄辯。有了這樣鐵一般的證據, 任何的語言都是多餘而蒼白的。
不知道在樓道里站了多久，久到踩在地上的雙腳開始麻木, 漸漸的失去了知覺，他纔可以坦然的接受這個事實。
慢慢挪動雙腳，血液一時無法到達神經末梢，他的動作很機械僵硬，像是一個患了重病的人，去李佳悅房間短短的幾步路程，他卻走得無比艱難。
緩緩的推開門，粉色的公主格調，到處是蕾絲和紗簾的天下，牀邊的風鈴像是響應他的到來，叮叮噹噹的搖擺着響起來。
這個風鈴他是記得的，當年她過十六歲生日時，他買給她的，全部的實心螺製成，每一個都能吹出聲響，穿在一起隨風擺動，聲音更是美妙動聽，彷彿深海的呼喚，雄渾中透着浪花的快樂。
李佳悅背對他躺在牀上，背影瘦削，蜷在被子裡幾乎被埋沒。
風鈴響的時候，她微微的嘆了口氣，然後帶着無奈的語氣抱怨，“雲姨，剛纔你也看到了，我根本吃不下，怎麼還送進來，我聞着味道就難受，快端下去吧。”
身後沒有任何聲響，雲姨慈祥的嘮叨，抑或是父親無奈的勸說，一時間，屋子內只餘下風鈴迎風而唱的美妙音樂，她忽然想起當年他送她禮物時的甜言蜜語，“這串風鈴就是我啦，每當風進窗臺，風鈴響的時候就說明我在你身邊。”
就是因爲這句戲言，她便傻乎乎的隨身帶着這串風鈴，無論去哪兒都不離身，就連在美國醫院修養的時候也要護士掛在窗前，這樣有他陪伴，再孤獨恐懼的夜晚，哪怕是那些隨時都會面對生死的時刻，她都不會覺得害怕。
像是有某種預感，李佳悅坐起身快速的回頭。
羅錚陽站在門口，隔了一段距離，就那麼一動不動的望着她，深邃的眼眸中有疑惑，有幽怨，有慍怒，還有一些她看不懂的東西混在一塊兒，讓她有片刻的失神。
這雙眼眸已經許久沒有投注在她身上了，這樣的情景只可能是夢中出現，她有些不相信的暗暗掐了掐自己的手背，很痛，原來是真的，原來他還願意將放在另一個女人身上的關注分一點點給她。
許久，她才找到自己的聲音，驚覺自己的失態，不自然的偏開視線，“陽，你來了，”邊說邊有些無措的抓了抓凌亂的頭髮，似乎對自己的儀態很不滿意，試圖輕鬆地笑着找到話題，“嗯，屋子裡沒收拾，比較亂，你可不許笑話我，呵呵，你隨便找地方坐吧。”
羅錚陽便真的不再看她，邁步走到靠牆的一個單人沙發裡坐下，卻是並不說話，屋子裡的氣氛一時間異常凝重。
李佳悅捉摸不透他的異常來自何處，但很快已經恢復了正常，大方坦然的微笑，“你那麼忙，其實不用來看我的，只是腸胃炎而已，再說，凌雙已經代你來看過我了。”
聞言，羅錚陽挑眉，臉上不動聲色，淡淡的神情，微微點頭以示迴應，腦子裡卻不停地思索：雙雙已經來過了？什麼時候？爲什麼她從來沒提起過。一連串的疑問暫時取代了剛剛紛亂的思緒。
而他那樣的淡然在李佳悅看來卻是不以爲然的表現，凌雙是他的女友，做的事情自然是羅錚陽授意，她又何必巴巴的在這裡和他客氣，擺着笑臉，假裝歡愉。
臉上帶了幾分自嘲的笑，語氣也尖銳起來，“說老實話，今天你能來我真是有點受寵若驚，我以爲你最多再派你的女友代勞而已。現在人已經看過了，你可以走了，我也想休息。”
她這樣尖酸刻薄的話語卻刺激了此時羅錚陽本就敏感的神經，他站起來，居高臨下的看着她，嘴裡吐出的話語彷彿冷冷的尖刀，瞬間便刺中了她的要害，“李佳悅，你沒資格這樣和我說話，你欠我一個解釋，不，很多個解釋。”
她似乎瑟縮了一下，表情茫然，似乎沒有來得及消化他的話。
羅錚陽便向前邁了兩步，離得她更近了些，直直的看進她的雙眼，“爲什麼，爲什麼病了不告訴我？爲什麼不辭而別？爲什麼走了又回來？爲什麼明知道不可以還要任性去喝酒？你倒是告訴我，這都是爲什麼？”他越說聲音越大，最後的一個爲什麼幾乎是咬着牙說出口的。
“你，都知道了？”李佳悅蒼白着臉，呆呆的看着他，嘴脣微微蠕動，無意識的吐出幾個字。
“是不是很奇怪，我竟然可以知道！”羅錚陽怒極反笑，“如果不是你爸爸他用盡心思的引起我注意，約我來你們家來談，你是不是準備永遠瞞着我。怎麼？是不是覺得隱瞞我，看我着急，看我怨恨，把我當一個傻瓜一樣玩得團團轉很有趣啊！”
羅錚陽的刻意誤解讓她漸漸冷靜下來，這種時候她反而不再緊繃，其實她這次回來本來就是要告訴他的，只不過現在情形稍有改變而已。
“羅錚陽，你是在責怪我沒有告訴你實情嗎？”李佳悅緩緩抱住自己曲起的雙腿，垂下眼簾，說的風輕雲淡，“我爲什麼要告訴你，爲了讓你可憐我，同情我？然後施捨給我一點感情嗎？這樣得來的感情我寧願不要。”
羅錚陽被她一席話說的目瞪口呆，不可置信的看着她，半響才點着頭問，“好，就算是這樣，那你現在明知道自己身體不好，爲什麼那天還要去喝酒？你想死嗎？”
那個死字大大刺激了李佳悅，沒有像她那樣接近過死亡的人是不會理解這個字對她的含義的，她神□□漸冰冷，嘴角甚至揚起嘲諷的角度，“是啊，羅錚陽，我應該不喝，然後告訴他們千杯不醉的李佳悅因爲得過胃癌所以和別人不一樣了，變成弱者了，然後在衆人憐憫的目光中放下酒杯裝可憐，然後接受大家所謂的僞善。可是，你知道，我李佳悅就算是死了，也不願意被人同情着活着。”
羅錚陽緊抿着脣看了她半響，倔強甚至是固執，連眼神中都不會有一絲一毫的軟弱流露，這不就是他一直認識的李佳悅嗎？以前他總是欣賞她的這種堅強獨立，而如今，他卻覺得分外疲憊，這樣過分的強硬已經不再合適他。
他不再言語，而是慢慢退了幾步，滿臉的疲憊和失望，“佳悅，你知道你的問題出在哪兒嗎？就是你當公主當太久了，完全不考慮他人的感受，把別人的好意全部曲解爲所謂的憐憫，虛僞。”
“這麼多年來，你總是習慣做了認爲是對的決定才告訴身邊的人，你覺得籃球運動好，可以促進骨骼生長，便擅自給我報了籃球班，你認爲練書法可以陶冶人的情操，磨練人的意志，就一聲不吭的給我約了老師，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我根本不喜歡什麼籃球，書法。而三年前，我也不願意就那麼不明不白的被拋棄。所以，我不接受你所謂的好意。”
“以前我去上那些這個班那個班，是因爲這些小事情無傷大雅，可是我沒想到，分手這樣的大事你也可以不經過我的同意，隨意做決定。”
“總的說來，以前我妥協是因爲愛你，可是現在，我發現這樣沒有自主的愛太可笑了，所以，我把早在三年前便應該說的話還給你，雖然已經晚了：我決定不再愛你了，李佳悅。”
門隨着羅錚陽的離去，重重的她面前合上，她張了張嘴，已經做出呼喚他名字的嘴型，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外面響起了汽車引擎聲，漸漸的消失不見，然後便是死一樣的寂靜，她終於忍不住把臉埋進被子裡，淚水很快打溼了光滑的被面。
窗前的風鈴被一陣風吹落，孤零零的躺在地板上，而那個人也正在漸漸遠離。
原來風鈴只是沒有生命的傀儡，而支配它的風卻來去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