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佛寺。
法會會場。
一方既淺又小的泥坑,吞吐着些血紅色的泡沫。
李長安佇步於前,俯身拾起根不曉得誰人遺下的半截竹仗,在泥漿裡扒拉出半截腸子與一副心肝。
上頭血跡未乾。
這意味着在不久之前,有人如同砧板上的牲畜,在此被人開膛破肚。
可現在,無論是被害人還是兇手,都已經消失無蹤。
李長安舉目四顧,眼中所見盡是看臺倒塌、香爐打翻、旗幟墜地、綢緞踐入塵土,何曾有半點白日裡的奢華風流?曾經擁堵的場地上,衣衫、兵器、兜鍪、募箱、銀錢……散落一地。爛泥、污血、殘肢、臟器……混作一起。
任誰都可看出,不久前,這裡曾發生一場廝殺……不!是屠殺。
可眼下,除卻些許零碎下水,卻詭異地沒有半具屍首,便連那高聳的法臺上,也只有幾座空空如也的蓮臺。
法會會場。
這個今晚一切苦難開始的地方,難道已屍去樓空?
………
“如何?”
李長安沒忙着作答,只先趕忙散去了衝龍玉,這才捏着鼻子死命擺手。
這滿山的刺鼻惡臭差點沒把他薰翻過去,如何辨得出屍佛去向。
他緩了一陣,反倒詢問起燕行烈,但大鬍子也只是無可奈何。對鬼而言,活人陽氣好似夜中火炬,可這殭屍一類,在其眼中就與路邊砂石無異,難以追索。
“豈不是撲了個空?”
“倒也不至於,這不還網羅了些臭魚爛蝦麼?”
說話間,但見會場四周的林樹灌木叢中淅淅索索,一具具活屍仿若無窮無盡洶涌而出。
李長安拔劍出鞘,笑道:
“瞧樣子,不是咱們網到了臭魚爛蝦,而是臭魚爛蝦網了咱們。”
“那又何妨?”
燕行烈渾不在意。
“爛麻網困得住魚蝦,卻圍不住蛟龍。”
“弟兄們!”
他振臂高呼。
“讓這些跳屍爛肉見識見識邊疆男兒的風采!”
在其身邊集結的陰軍將士立時迴應,連呼三聲。
“虎!”
“虎!”
“虎!”
殺聲仿若直上雲霄。
隨後,在燕行烈一聲令下,對着密密麻麻蜂擁而上的屍潮,反衝過去。
活屍無懼生死,陰兵更是粉身碎骨亦不旋踵。
雙方甫一交匯,便如兩排滔天巨浪交擊,撞了個……好吧,其實也沒這麼慘烈。
活屍們牙口再利,嘴上也沒鑲符,哪裡能對陰兵造成多大傷害?而陰兵這邊……李長安老早就有疑問,上次見着燕行烈一行,個個頂盔摜甲好不威風!此番,卻只穿着粗布短打,甚至袒着上身,很是寒酸。手裡揣着的,也不是刀槍劍戟,而是錘、鎬一類工具。更重要的是,沒了在莒州城裡的兇戾,除了形體更加凝固一些,較之尋常惡鬼也無甚區別。
應召現形之時,要不是有燕大鬍子在前頭領着,李長安還以爲自己招錯了鬼,來的不是陰兵,而是一夥礦鬼。
……………………
長劍好似鬼魅閃現,攪入活屍眼眶,而後迅捷一收,帶出一蓬腦漿。
李長安腳步走轉不停,躲開血污,順勢砍斷另一隻活屍的脖頸。廝殺雖烈,他卻仍饒有閒心道出心中疑問。
燕行烈聞言,先是揮動大錘,將一具活屍的腦袋砸進胸腔,抹了把濺在臉上血沫子,這才笑道:
“也不瞞道長。那日在莒州雖然大仇得報,卻是私調陰兵,壞了陰司法度。閻羅憐我等事出有因,也沒重罰,只讓兄弟幾個修繕枉死城的城牆。接到道長法令那會兒,我正……”
說話間,一具變異活屍忽然躍出。其腦袋膨脹扭曲得像個榴蓮,四肢拉長好似蚊蟲的觸手,卻被大鬍子一把掐住脖子,提將起來。這活屍揮舞着四條細長的手腳,在大鬍子鋼筋鐵鑄般的手臂上胡亂扒拉,可惜半點撼動不得,反被大鬍子拉扯近了,端詳了幾眼,嫌棄道:
“這妖怪,倒比地獄的腌臢貨還要醜上幾分。”
說罷,折斷了它的脖子,扔到一邊,接着對李長安說道:
“我正帶着弟兄們,在那鐵柱山開採石料咧。”
鐵柱山?哦,鐵柱山地獄。怪不得一身苦力打扮。
道士點點頭,將大鬍子扔下的活屍刺死,卻是眉頭一蹙。
“那你們豈不是……”
聽口氣,這幫傢伙難不成是越獄跑出來的?
大鬍子裂開大嘴:
“正是如此!”
“道長也莫要介懷,燕某身前本就是這龍驤衛的官兒,若不是死在了半路上,也該在這千佛寺中摻和一腳,承蒙道長相召,正好做完這未竟之事。更何況……”
他笑得愈加暢快,有着生前不曾有的肆意張揚。
“道長有大恩於我等,莫說只是作城旦,就是真就下了地獄,只要道長相召,也能爬出來任憑差使。弟兄們,你們說是也不是?!”
立時,周圍亂糟糟一通應和。
更有“人”回道:“將軍說得極是,莫非道長相助,那賊子還在升官發財嘞。如今大仇得報,便是下油鍋炸上幾遭,那也是開心暢快得很咧!”
“油鍋哪夠?非得刀山滾上一圈纔夠快活!”
“呸!要我說得去大叫喚燒個通透。”
“嘿嘿,屍糞泥地獄……”喲,這個口味太重。
總而言之,七嘴八舌越說越亂、越說越偏,倒也衝散了道士心頭愧疚。
他矮身削去一具活屍腕足,使其撲倒再地。言語間添了幾份擔憂。
“既是偷上人間,恐怕會招來陰差鎖拿。”
大鬍子順勢掄起大錘,砸爛活屍的腦袋。
“道長莫要擔心,我留下婁成拖住看管的陰差,估算着,撐過今晚……”
燕行烈的話語忽而一滯,一張大臉囧成了個長了毛的苦瓜。
道士順着他的目光瞧過去。
但見原本空空如也的高臺上,不知何時,坐着個面目慘白的男人。其人身穿皁衣,頭上戴着三尺高的烏帽子,身邊依着面長幡,正拿着張眼熟的摺子細細翻看。
“那是?”
“監工的判官。”
李長安:“……”
也在這時,那判官好像也察覺了這邊的窺看,施施然收起摺子,接下來卻沒過來拿人,更沒開腔說話,只伸出根手指搖了搖,而後低頭數起了螞蟻。
“這是何意?”
道士不是很懂陰間的套路。
燕行烈卻是鬆了口氣。
“承蒙使君寬宏,放了我等一馬。”
李長安聞言緊張之色稍稍一緩,只是這一口氣還沒鬆利落。
“但是……”
“怎麼?”
“有時限。”
“多久?”
“一個時辰。”
………………
這下麻煩了!
此番上山,本是兵分兩路。一路是李長安與燕行烈帶着一部鬼兵來尋那屍佛,意圖來個直搗黃龍、擒賊擒王;另一路,則是就地散開,盡力搜救活人。
但以目前的狀況看,這個計劃已然落空。
李長安打量場中形勢,還是如同先前所言,激烈有餘,收效甚微。在活屍一邊,陰兵們形體聚散無常,一嘴咬下去也只是一抹黑煙;在陰兵這一邊,一來是失去冥府陰神的身份;二來是這些活屍也很有幾分蹊蹺……尋常走屍,大多都是魂去魄留,才能起屍撲人。
而這些活屍軀殼內卻是半點魂魄也無,尋常鬼物的手段根本奈何不得。
形勢焦灼更兼時間緊迫。
李長安下了決斷:
“燕兄。”
“道長但說無妨。”
“我等前來斬殺這屍佛,本想着既能除魔,也能從根本上掐滅活屍源頭,以求一石二鳥之效。縱使不成,還有另一部兵馬四散救人……”
燕行烈點頭,這策略是一同商議出來的。
“但如今屍佛逃竄潛藏,須臾之間,難覓蹤跡。倒是我想當然了。”李長安攬下過錯,不等對方反駁又接着說道,“眼下雖得判官寬宏,但一個時辰之內,救人與除魔恐怕難以兼顧……”
“我明白道長的意思……”燕行烈沉吟了一陣,“救人還是除魔?”
李長安舉目遠眺,看着這莽莽蒼林與沉沉夜色。
“救人。”
……………………
作下優先救人的決斷,燕行烈麾下陰兵也不再與活屍糾纏,轉而全力搜救活人。
好在其後也沒橫生什麼變故。
待到將最後一批倖存者護送下山,通過官府臨時拉起的防線,去往後頭的安置地。
李長安回首望去,只見着銜尾而來的活屍們緩緩退回山上。
他忍不住再次確定。
“退回去了?”
“退回去了。”
燕行烈點頭確認,又接着道:
“這一夜這麼來回好幾次了,這些活屍從未離過爺山,包括其他方向。”
“這倒也是不幸中的萬幸。”
“確實……”
燕行烈附和着,瞧了眼身後的防線。
那是龍驤衛一幫人拉拽起州府,連夜組建的。其中的主力,多是官軍的殘存兵馬以及附近拉來的青壯。這麼些人應付盜匪都夠嗆,更別說吃人的怪物。若非有龍驤衛高手督陣,更兼活屍從不下山,早就一鬨而散了。
而也在這時。
“喔喔喔喔……”
不曉得哪裡的雄雞報曉。
東方,一輪紅日躍出天際。
李長安恍然驚覺,原來不知不覺間已是黎明破曉。
那判官說是寬限一個時辰,終究卻是寬限了一整夜。
道士趕緊回首去看燕行烈,卻瞧得大鬍子在曦光下,形體漸漸隱沒。
兩人不客套什麼廢話,只拱手笑別。
到了這時,身後的衆人才後知後覺地歡呼起來。
“太陽出來啦!”
“怪物退走啦!”
“咱們活下來啦!”
……
有人喜極而泣,有人嚎啕大哭,有人相擁大笑……還有個小和尚跪在泥地裡,默默垂淚無言。
李長安滿身疲憊,並未多過留意。
“玄霄道友。”
叫住李長安的是龍虎山的道士之一。
“你那寶籙……”
他欲言又止,滿臉慚愧。
寶籙?李長安愣了愣,隨即有恍然。哦,他是說燕行烈的摺子。
先前,因爲要靠幾個龍虎山道士作法,所以摺子一直在他們手上。如今看這人臉色……怪不得當時判官手裡的摺子看來這麼眼熟。
“我曉得……無妨。”
李長安擺了擺手。
“先離開這此處吧。”
他放心不下驢機靈和小女孩,總想着趕去瞧上一眼,才安得下心咧。